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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骤雨终


闷雷自天边滚过,  暴雨终于落下。

        雨水擦刮过树梢叶片,又流淌砸落在土壤中,这是夏天以来第一场雨,  它不会平静。

        草丛中的某些东西很快便被冲刷一空,  那些翻动的尘土、干涸的血液、未来得及被发现的刀剑痕迹,它们十分轻易就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

        傅彬的尸身被安置在一处屋室中,  二殿下已经派人快马加鞭下山送信,  只是雨势太大,  待送信人抵达北洛侯府,  那边的人又过来,  不知需要多久。

        玉蟾山别馆是用来消遣游玩的场所,  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等凶恶事件,遭受意外的,  还是那个风流俊雅的北洛侯世子。

        听北洛侯世子的近侍交待,世子醉酒后昏睡了一个昼夜,第二天才苏醒,  醒后头疼不适得厉害,  还打发他们去厨房弄点醒酒的药汤。

        世子挑剔,从前在府中只饮用专门的方子熬的药汤,有此要求,  众人不疑有他。后来房中只剩一人伺候着,  世子说想再休息一会儿,  也将其屏退了。

        再后来——便是不知所踪,  遍寻之后,  终于在树林中发现了尸身。

        几名近侍伏在地上战战兢兢,  说世子从前便时常抛下侍卫单独走动,  他有武艺傍身,玉蟾山脚布防又严密,怎会想到问题出在别馆内部呢。

        公主府的下人,竟也有如此胆大包天,丧心病狂之徒!

        厨房众人都说,周厨子从赏兰会开始的第一天便不知所踪。他脾气向来古怪孤僻,明明一个月银钱也就那点数,却时常能打来好酒自酌自饮。早就怀疑那钱财的来路,没想到竟是来源于偷鸡摸狗。

        从他的身上翻出金珠数粒,玉镯一对。东西被呈上,常瑶郡主瞧见,当即便失声:“那是我的东西!”

        她自称第一天下午去钓鱼之前,为了方便行动,将玉镯留在了房间。后来回去如何也找不到了,没想到竟出现在此处。

        这话好几个贵女都纷纷作证。

        一位厨娘又嗫喏道,当天下午,有位夫人还来厨房中熬羹汤,正是让周厨子帮的忙,二人还一同过出门。

        常瑶郡主闻言,也恍然道:“是有此事,当时我们在廊道中曾与世子夫人偶遇,她也是这般说的。”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齐刷刷望向角落。

        泠琅的手正搭在江琮臂上,她知道迟早要问到自己身上,所以并没有慌乱。

        她微蹙着眉,似是一边回忆,一边缓声叙述。

        “的确如此,夫君向来习惯午睡后一碗甜羹,来了这里,妾身也想尽力操持……周厨子帮了忙,妾身品尝后,却觉得少了点侯府中的滋味。”

        “他说,若想增添清甜滋味,可加点新鲜榅叶,这物事在山上正好有。妾身唯恐味道不对,惹夫君不快,便同他一道去山中摘了些。”

        众人听闻,皆是了然神色,目光便又往江琮身上落,只见他不住地低声安慰身侧娇妻,显然是怕她受了惊。

        那位姓李的厨娘接着道,周厨子回来之后做了一会儿事,而后又离开灶房,再没人见过他。

        这样一来,事情真相似乎已经明朗。

        周厨子途径宾客房间,见四下无人,便起了心思入室行窃。窃得一大票金珠玉镯后,因山脚守卫太过严密,无法逃出,只能回别馆附近逡巡徘徊。

        未曾想,遇上了出门散心的北洛侯世子。

        世子为人刚正耿介,又自负武艺,见其鬼鬼祟祟,便要捉拿问话。如此相搏,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世子的致命伤在后脑,是被推搡后磕碰所致,而周厨子身上大小伤痕皆是玉扇留下的,皆与此番判断吻合。

        说这些的是二殿下身边的侍卫长,他从前在宫中当差,是后来被圣上派到二殿下身边去的。大雨来得快,他匆匆从山脚赶来,在雨水来临之前做了这番推测。虽不至于盖棺论定,也算给了众人一个交代。

        傅蕊沉默许久,才慢慢开口。

        “究竟如何,还需雨停之后大理寺来人再作定夺。但无论怎样,此事发生在此地,终究是本宫之过。”

        她穿了身云水色的衣裙,整个人素淡得像一副旧掉的古画,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若朝乃本宫至交好友,此事,本宫定会给他一个结果。”

        没什么沉痛,好像也不算悲哀。

        泠琅凝视着这位尊贵的帝女,她猜不出她此时在想什么。傅彬对公主而言,是儿时好友,纵然后来渐行渐远,甚至有了尴尬,但毕竟代表了那么一段真挚的年岁。

        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但二殿下的友善亲切是出了名的,就算傅彬曾给她带来一些烦恼,人忽然就这么去了,再怎么说,也不会一点也没有动容。

        但在她年轻的、姣好的容颜上,很难看出悲恸的影子。

        泠琅默然,她同殿下并不算熟络,仅有的印象让她觉得,这是位少有的潇洒温和的上位者,再多的揣测,也是徒劳。

        此事便算有了潦草的结尾,侍卫长此前盘问了一圈,各位宾客及他们带来的寥寥奴仆皆有不在现场的证明,等雨一停,他们就能离开玉蟾山。至于剩下的,便是二殿下和大理寺的事。

        人群离开花厅的时候,泠琅走在最后面。

        江琮的手仍然在她手中,二人十指紧扣,在众人眼里是十分亲密、互相安抚支撑的样子。只有泠琅知道,他的手从始至终都凉得像夜里的涧水。

        即便肌肤相贴,也没有丝毫温度可言

        她站在人群之后,默默地注视,那些锦葵色或是松碧色的衣摆依次离开,他们面上有的是惊吓后的茫然,有的是震悚之余的叹惋。

        还有的在默默垂泪,眼圈通红,那似乎是哪家清官贵女。或许她心许北洛侯世子多年,如今是再也无需说出口。

        再也无需说出口,就像那日席上的傅彬一样。

        他在酒席上的醉态仿佛还在眼前,年轻的男子,遥望高位上的心上人,眼神不可谓不真挚。那未能说尽的话,假如能道出,又该有多炽热。

        没人能知道了。

        鲜活的生命陡然被剥夺,世上从来不缺少这种遗憾。

        回去的路上,雨势依旧很大。

        漫天的雨丝,即使在暗沉乌黑的境地里仍有压迫的力量,树影在风中被撕扯,潮气一阵阵地扑飞而来。

        此时的摇光涧,再没有剔透水流、浮光跃金的景致。可以想象天明之后,那秀美水瀑恐怕将同黄河壶口关肖似了罢。

        雾里道上,绿袖掌着灯走在前,三冬安静地跟在后面。

        暗影重重中,泠琅始终握着江琮的手,她侧过头去看青年的眉眼,他的神色始终却比傅蕊更淡,流露不出任何。

        她想看出点什么,却是无功而返。

        耳边似乎还有他此前对傅彬的评价:头脑简单,行为做作,心地却是不坏。说这些的时候,他语气是淡淡的调侃,眼神中却没有遮掩怀念。

        昨日在溪涧边,他同傅蕊所谈的话题,到底也是当初三人的快活时光要多些。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的现场,花厅里的盘问探寻也是一同面对。从看见傅彬尸身开始,江琮面上就是那副表情,眉眼微敛着,好似万事与他无关。

        “只不过帮二殿下一个忙,送她一个把柄,好叫她清净。”

        这句话,绝对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泠琅想问,但说出口的却是别的话。

        他们于室内对坐,屋外是满世界的雨声,屋内是一盏昏黄摇曳的油灯。

        “二殿下她,真的对北洛侯世子没有任何感情吗?”

        她轻声问,却好似并不是想寻求一个答案,只是在喃喃自语。

        江琮手边的茶已经凉透了很久,他听了这话,却拿起来饮了一口。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是有的,只是殿下身为帝女,众人面前不宜失态罢了。”

        泠琅直视他在火光中深黑的双眸,她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江琮极其浅淡地微笑起来。

        “夫人,”他轻轻地说,“我有时候觉得,你实在过分敏锐了。”

        “因为我很熟悉那种眼神,”泠琅回答地很快,“我在父亲身上看到过很多次,只是那时无从分辨,现在回想了无数遍,印象反而更深。”

        江琮没有接这句话,他侧过脸,去望黝黑一片的窗扉一角,即使在这样的暗夜里什么都看不见。

        “这场雨会下多久呢?”他慢慢地说。

        雨下了两天。

        第三天的时候,终于稍稍停歇,天地重回亮堂,风比从前更温润凉爽。

        北洛侯府的人来得很快,也走得很快,他们带走了傅彬的身体,车马从玉蟾山离开,甚至没有等大理寺的人正式定论。

        泠琅和江琮一起,穿过长长的、洒落着新鲜日光的走廊,去向傅蕊辞行。

        帝女端坐着,形容比前两日更素淡,她还是很客气,温声和泠琅叙了会儿话,对意外致了歉意,说请海涵招待不周。

        泠琅知道傅蕊定同江琮有话要说,呆了一会儿后便退出了屋室,只留他们在原处。

        傅蕊凝望着女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平静地说:“你们二位感情似乎不错。”

        江琮垂下眼,说:“公主,请节哀。”

        傅蕊仍然没什么表情:“他今年才二十四。”

        江琮默然不语。

        傅蕊低声说:“我从前经常想他会何时成婚,对象会是怎样的小娘子,应该是活泼些的才同他适配。等他大婚那日,我定要送上份厚礼,叫他在谁面前都有面子。”

        “我从他二十,等到二十四,他却说不会娶了,心中有人,无论同谁成婚,都会委屈人家。”

        “你看,他为人明明刚直死板,为了讨我欢喜,才偏去学了那副风流情态。学也只学了个皮毛,若真能洒脱一些,何至于此?”

        她慢慢地笑起来:“子璋,你说说,他何至于此?”

        江琮只低声重复:“殿下节哀。”

        傅蕊摇了摇头:“如今,算是遂了她的愿。”

        “人人都赞我温和亲近,殊不知对真正想亲近的人,我却只能装聋作哑,最后竟还是多此一举了。”

        “这些年,都是多此一举,”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知道你想帮忙,但那也是多余。我早该明白,她无论如何也是容不下他的。”

        “是我害了他。”

        “她要我做那无心无情的掌权者,我天真,以为可以斡旋谈判,但她从来没有打算给我机会,这是我的自大,终究也成了我的愚蠢。”

        她流了一点眼泪。

        “我现在有些后悔,那天为什么没让他说完?”

        “我本该好好听一听。”

        那滴泪终于落下。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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