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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格桑梅朵的由来


那一年除夕的夜空,比墨还黑。

        一间,走二十几步就能到头的旧土房屹立在荒漠中。空旷无尽的黑暗中,仅那屋内的一丁点微光,略显生气。

        光影映照出绿木方格子窗,那绿,褪了色、泛了白,满是裂痕。

        两排小格子,整洁的黏贴着一块缝合、拼接的布。用来黏贴的浆糊,是烫水面糊做得。有小块未干透,留有凝固糊糊,大概是几个小时前,才贴上的。

        小方格下,是三个大方格。格子里的玻璃,被擦得很是透亮,但四个边角,还留有斑斑点点,是那种,多年抹不掉了的污迹。

        煤油灯闪烁,照出屋内的八九个人影,各自脸上洋溢着欢乐的气息。

        六十多岁的母亲,骨骼健壮,皮肤干黑。她像心有宽广大草原般,坐在占据房间三分之二的炕上,平静柔和,眉眼间闪烁着温情。

        在孩子们心间,她如一坐发光的山体,那样稳,有着能冲散这孤寂草原、空旷黑夜的慈光。

        孩子们都围坐在母亲身边,将面板、肉馅、擀面棍,还有擀好的包子皮、包子全都摆在炕上,七手八脚的干着手头的活,各个干练,勤快。

        母亲在嘴里慢悠悠的叨叨着:

        “老三、老四,你们包的这老鼠包子,实在是……还不如格桑包的好呢,都是快出嫁的年龄了,去了别人家,可别让人家嫌弃”。

        “嫌弃不了,就怕人家说我们太勤快,哈哈。”

        “那么大的屁股真是不害臊,得再勤快点。嫁了人,要早起熬茶,一定要比丈母娘起得早,婚礼的时候啊,会有个掌勺的习俗,知道了吗?”

        “额吉,那个送给人家的二姐结婚的时候,那头发为啥往姐夫头上梳?”

        “那送了人也是你二姐,以后不能这么说。

        这嫁人时啊,要先分发,然后跟新郎的头发梳在一起,分了发就不再是闺女了,进了人家,成了人家的人。”

        “”

        老母得了空,继续言传身教着当地的礼俗,孩子也七嘴八舌,总嘀咕不完。

        母教子,心要容海,要如草原般无边无际;将内心敞开,将家中一切先给予客人,时刻改掉孩子们不团结的习气,不大气的毛病,自私也就很少出现在家人的行为间。

        姑娘们会常各自幻想着自己的未来生活的模样。

        在那些三天三夜欢聚的婚礼上,也各自常畅想过,挡门迎婿时的俊男迎娶得是自己,也幻想过,自己会穿着什么颜色的绸缎马甲,惊艳出嫁。

        屋内最小的男孩,仅两岁,用腰带拴着,被绑在两个枕头上,在几个姐姐旁边,任性的玩闹着。姐姐们都很疼爱的,边忙碌手头的活,边逗着这最小的弟弟,也是唯一的,男孩子。

        最大的,是高大丰满的三姐。九岁格桑眼里的三姐,有着无边的肥臀和巨型的胸脯,也是那个天天跟她吵吵,争辩不休的那个。大姐二姐早已为人妻,孩子都比最小的弟弟大了。

        姐姐们一出嫁,就再也没回来了。

        “来,孩子们,拿面团洗身子,驱邪驱鬼去晦气了哦。”

        孩子们拿着母亲给的面团搓着身子,有的泥都要搓黑了,老四搓完了自己的,抱着弟弟搓了半天,嘴里念叨着:

        “啥事儿绕着弟弟走,离弟弟远点儿。”

        “来,搓完的面要给我啊,得捏成个小人人扔了,吉利。”

        老母亲正收拢着面团,黑漆漆的屋外隐约传来“腾腾腾”的马蹄声,还有碰撞木头的动静。

        这个基本都是女人的屋里,空气顿时凝固。所有人屏住气瞪着眼不敢动,用耳朵分辨着外面的声音。所有人看向母亲,母亲捏着面团,也屏住呼吸听了听动静,用眼神扫扫门口,示意让孩子们出去看看是什么,可谁都不敢出去,也不敢呼吸。

        平时夜里出去方便,都得拉上俩个陪同的,万一没人陪,都会出门左拐,百米速度,跑到一个地方解决完,提起裤子就往家跑。管它深一脚浅一脚,摔倒了起来继续,裤子没提好没关系,边跑边解决,因为总感觉有无数黑影子在身后晃荡,让人不敢回头,直冲进门,重重的关上门后,还是有种,有东西会从门缝悄悄溜进来的感觉。这种恐惧感孩子们打小就有了,不知是姐姐们的影响,还是草原无人的黑暗确实有几分阴森可怖。

        所以此刻屋外的动静,让所有姑娘们内心,如猛虎乱撞。

        “你不是国家民兵吗?你出去看呗”母亲微笑的看着三姑娘

        “我不去”

        “骑马打枪,扔手榴弹训练的人还能怕这?”

        “那不一样!”

        六妹看三姐都不敢出去,所有人也一直不动,就颤颤巍巍的,将毡门轻轻挑起个细缝,瞄着,看门外动静。

        她看到有人将骡子拴在马桩上,隐约觉得身影很是熟悉。

        当那人,将答拎从骡子背上拿下,有几分蹒跚的,走着他的罗圈步后,六姑娘撩起毡门,冲向来人,直呼“阿爸,阿爸——”,连跑带磕头的,差点栽倒在爸爸的脚下。

        这时屋内的姑娘们也已冲出门外,一个个的向父亲磕头,嘘寒问暖,接过父亲手里的答拎将父亲迎进家门,欢闹声如炸了的锅般响亮,终于打破了那黑夜中的空寂。

        父亲是半年前被分配去自弹县放牧的,走时妈妈给带了一瓶极其珍贵的酥油。父亲走后,母亲听偶尔来家的牧人们说,那里有很多的悬崖。

        所以母亲总是半盘腿坐在炕上半天,缝缝补补间常会扎到手,甚至能用锥子戳到大腿,担心着远在自弹县的父亲的安危;是否吃得饱,缺什么少什么却也不敢托人给送过去,怕被发现了,孩子们会受牵连。

        姑娘们围着父亲嬉笑的谈论着刚才的胆怯,刚才母亲说三姐的事,谈着她们每天如何一大一小的组合去放大羊放小羊,谈论着三姐在战备团如何各种训练爬行,练各种马术还骑马扫射等,回到家了她就是王爷。

        父亲不知经历了些什么,消瘦了很多,但看到姑娘们的成长,很欣慰,走的时间太久,让他都快忘了姑娘们的名字了。

        “娜仁和奥特根哪个大来着?”

        父亲有些分辨不出,当看到格桑时,父亲笑呵呵地说:

        “我还有个这样的姑娘呢?”

        看来父亲是真的忘了又或许是格桑长大了,变化大了。

        “来,孩子,告诉爸爸你是谁来着?”

        “格桑梅朵”

        “啊?咋起了个藏语名字?请人给我的名字吗?

        父亲摸摸格桑的小脑袋瓜子,问着母亲,母亲无奈的摇摇头。

        “不是,你起的!”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可能是喝得有点多了,给起的吧。你问过两次了,起的时候,你说,那个名字很美丽。”

        “啊……格桑梅朵,我小的时候在西藏师傅身边时,那里的人们说格桑梅朵象征着幸福,是一种坚韧的花朵。嗯,挺好。”

        放下小格桑,父亲开始讲起了他的师傅。

        师傅说过“在喇嘛界,我哪,算是神的化身,但是我的身子生来就有关心世界的天职。我的天职,就是要把草原上的人民团聚起来,坚持我们祖先的生活方式,那是属于游牧□□,对大自然的呵护,对大自然敬仰的生活。”

        父亲低头,从怀里掏出他椭圆的小酒袋,喝了一大口后,低头沉思片刻,郑重的说了句:

        “很多地方的人们,在虚荣的世俗利益追逐中,失去了活力。”

        又是一大口酒,开始了父亲的长篇大论式的抒发,这个除夕夜又热闹非凡起来。

        “游牧人总是向善的,草原上降生的每一个小生命都会想尽办法救活,我的额吉就是这样过来的,关关难过,关关过,夜夜难熬,夜夜熬。后来我长大了,她依旧辛苦,后来我被要求进了佛门,虽住的不是很远,却也帮衬不了多少,后来我学会了做她所有做过的事情,却没时间给她做什么了,所以养我有什么用……”

        格桑看到父亲脸颊落下的一滴泪揪心的低下了头。姐姐们怯生生的说:

        “爸爸,您别喝了,要喝醉了”

        “喝醉了又要开始唱歌了…嘿嘿…”

        老父一抹泪痕,长调民歌从他喉间传送出来,荡漾在温馨的小屋,透过门窗间的裂痕,通过烟囱飘向黑漆漆的夜空……

        “孩子们,要出去走走啊……”

        几个孩子托着下巴,蹲在炕沿,走进了父亲讲述的神秘世界里,那个即好也纷乱的外面的世界,那个远远的像宫殿一样的布达拉宫,那个像个小镇一样的塔尔寺,那个天天吃大碗儿面到处是土墙围的大县城。

        父亲刚才要看格桑时,她就顺势坐到了父亲旁边的炕小桌旁,想象着那小镇,那宫殿,那不知多大的大碗。

        “沙漠里行队,骆驼就尽管让它走直到倒毙。那个时候,我也就比格桑大个三岁、四岁,我被一个旅行队收了当牵骆驼和帮忙安置行李人之一。

        骆驼在沙漠行走时倒下,你减轻它负荷,还可以走,只有当骆驼后腿内侧出汗,再倒下,它就死定了。

        太阳炙烤沙漠几个小时,那是人最痛苦的时刻,放眼望去全是沙漠,压抑,热得令人窒息。你只要看那骆驼摇摇摆摆,拖沓沉重的步态和它们深邃的眼睛看得很远的样子,那就离死亡之谷又进了——人只有在沙漠的孤寂中才能意识到自然的伟大和自身的渺小”

        父亲儿时的时代,常在篝火旁露宿,与野兽搏斗,小小的帐篷里常有客人的一席之地,父亲身上的锐敏与礼貌像是被大自然熏陶和训养出来的,他们那一辈的都有着那样的谦和和对万物的肃穆感,他们随时准备和客人似兄弟般分享蒙古包所能提供的一切。

        而九岁的格桑却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中成长着,父亲突然的喝酒,突然的外出,几月不归。母亲的不敢多言,行事谨慎,也不许孩子们多言,让她总有种接近窒息的感觉,却又很自在,她有逃离这些氛围的能力,那就是跟着羊屁股,唱歌;抱着小羊,在羊圈里玩过家家。

        死亡之谷、海市蜃楼、沙漠尽头的绿洲,寺院乐队的奇妙之乐,跳鬼,狂热信徒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测量朝圣之旅,背胡琴突然出现的流浪艺人,还有那偷骆驼贼被重惩的种种故事,在格桑梅朵内心形成了玄妙的感觉,让她无比期盼,何日可以走入那些个惊险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时刻。

        她自己虽从小生存在草原,但是这片草原被沙化的厉害,沙与绿洲一半一半,不算大平原,也不算小丘陵。近千近万亩的地方早已被她的小脚丫踏遍,不再神秘。

        这时的朝日格已二十多岁,干练、帅气。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皮肤白皙,留着两个鬓角,常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带队行走在指引百姓改造生活的大会间。

        与格桑梅朵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时她是爱幻想父亲玄妙世界的小孩子,爱唱歌,爱和小羊、小牛、小马玩耍。

        而他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已被举荐为小队队长,带着本嘎查的年轻小伙们,参会学习劳动模范的指导和传授中。这之前他还当过民兵连长,带领大家训练,干活。

        生活确实紧张了那么几年,一年,说是有人造枪了,被判了刑,其实后来才知道那枪只是木制的,兔子都打不着。一年,常出谁偷了萝卜,被举报,谁还有什么什么封建思想,怎么怎么不对了的事情。

        那些年,朝日格的母亲都力玛,把自己一生积攒的所有金银首饰,连同出嫁时镶满玛瑙和绿松石重达十公斤的珍贵头饰都一股脑埋到了地下很深的地方,再也没去找过。穿了很多年的袍子也不让穿了,属于旧习气,那就不穿了。怕什么,不知道。只是知道不允许留着那些,怕惹祸。

        “珠子有吗?玛瑙有吗?”

        挑担人湖浪子们用直愣愣的蒙语问牧人,敢卖的就卖,不敢卖的就丢在山梁上。

        也有些人家的首饰和珠宝都给了二道贩子,他们说收,她们就给。

        曾经是卖羊,一批批从他们手里买回来的,现在一并容他们收走了,留下一些个布料,和日用品,她们还不忘摆上奶茶,煮上本不多的肉,慈爱的送走客人,离别时还会有牧人不舍的抹掉离别时的泪痕。

        一块布料,就让牧人把自己的玛瑙珠宝送了出去。

        两块布料,一群羊的羊绒羊毛,便被二道贩子们凿了,卖钱去。

        寂寞戈壁间的牧人是柔情的,他们如绵羊般温润,情在心间从不表露,任人宰割却不言语,他们只把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填满整个胸膛。

        格桑梅朵的父亲在那次讲过沙漠之旅后没多久,就又去了自弹县的悬崖附近放牧去了。

        而朝日格坐上了班车,带着队伍去了个叫乌审召的地方听了一个苦命人家的女娃,凭自己的苦力和执着当上了队长、书记的励志故事。

        这一年,格桑开了眼界,到了一个有土墙围的学校。朝日格则带着小伙们学习如何将沙漠绿化,也学着打造草库伦,治理部分沙化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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