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云灵去买了晚饭，依旧是在无人的小亭子里吃的。

        这里其实挺偏僻的，寂寂寥寥，偶尔有学生从这里路过，不特意看的话，也注意不到角落的亭子里有人。

        云灵却很喜欢。

        自从出事以来，她就清晰地体会到了自己性格的变化。以前逢年过节的时候，有远房亲戚来串门，跟她小时候的印象完全不同，她还很惊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的性格短短几年就能产生巨大变化。

        现在自己遇到了事情，她才明白，有时候根本不用几年，一夜之间，就能完全颠覆。

        阻拦吗？控制吗？

        不由她啊。

        就像下午的那滴眼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哭了，而泪珠就那样掉了下去。

        云灵吃完晚饭，没有回宿舍，而是待在小亭子里，抬头望星星。

        天色已经黑了，夜空漆黑一片，闪着几颗星辰，远处是皎洁的明月，清清亮亮的，挺好看。

        云灵就这样仰着头看了好半天，不知何时，从前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像是在打电话。

        “别再说这事儿了，我已经转学过来了，难不成还能回去啊。真够烦的，就这样吧。”

        云灵听得有点呆，因为这个人的声音，非常有特点，是有一点哑的低音炮，这个音色，目前她只听过一个人的——

        江程。

        熟悉的嗓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说了几句后就挂断了电话。

        之后有别人的声音响起，“程哥，你这算不算离家出走啊，为了跟我俩在一个学校搞这么大阵仗，太够意思了，兄弟们真感动，嘿嘿嘿嘿。”

        这是梁一雨贱兮兮的声音。

        紧接着是刘词的笑声，也附和着打趣。

        江程跟他们说话的态度与跟她说话时很不一样，毫无温柔，“滚，谁为你俩。”

        刘词问他，“那是为什么啊？好好的突然转学过来，不怪你妈不停打电话，你这跟离家出走也差不多了。”

        江程语气不耐，“老子愿意来。”

        梁一雨又笑，“咱江爷就是任性，想去哪就去哪，说转学就转学，那是相当狂。”

        江程懒得再跟他们插科打诨，点了根烟，云灵在漆黑的夜色中看到一点明灭的猩红，随后听到江程咬着烟有些低哑含糊的声音，“行了，没完了你。”

        两人便收了话题，也点了烟，站在这边的角落处聊着。

        刘词问道，“那今天晚上还用我俩过去帮忙收拾你那房子吗？”

        “不用了，基本上都收拾好了。”

        梁一雨感叹着，“那么好的房子，也不让兄弟我入住。”

        刘词笑起来，“你住个屁啊，那是江爷用来金屋藏娇的。”

        江程一言不发，任他俩调侃着，没有反驳。

        云灵觉得自己像个偷听的，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貌似没有可以大大方方出去的机会，于是就这么待在黑乎乎的亭子里，傻坐着。

        还以为他们三个聊一会儿就离开了，云灵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本来三个人抽完烟是要走的，梁一雨正巧瞥到了不远处凉亭里的人影，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坐着轮椅。

        这造型全校独一份，他连人脸都没看清就叫出了声，“呀！那不我家轮椅妹妹嘛！”

        云灵，“……”

        她是真的没遇到过认妹妹认得如此自然顺口的男生。

        云灵滑着轮椅出去，憋了半天，最终挺上道地憋出一句，“哥哥好。”

        空气寂静了一瞬。

        随后三个男生都笑了。

        云灵：“……”

        梁一雨笑得前仰后合，被刘词踹了一脚后才收住，还想跟云灵聊些什么，却听到自家老大发话了，“你俩回去早点睡吧。”

        “……”

        还不到八点。

        梁一雨和刘词对视一眼，终究还是乖巧听话地走了。

        没办法，老大的命令不得不听啊。

        月色朦胧，一时间，只剩下云灵和江程。

        周围很寂静，没有人路过，只有偶尔拂过的夜风，轻轻撩拨着。

        云灵低着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正紧张着，江程开口了，“下午的时候，为什么哭啊？”

        一片安静。

        她没想到江程还记得那件事，一瞬间，情不自禁涌出想要倾诉的欲望，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没说什么，摇了摇头。

        就着月色，江程看到了女孩的低落和委屈，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孤单地躲在角落里，默默地舔舐伤口。

        江程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静默了片刻后，直言问她，“是不是受欺负了？”

        云灵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不由得握紧，连漆黑的夜色也掩不住她脸色的苍白。

        她缓缓开口道，“是。”

        这一个字包含了多少委屈，却又包含了多少的信任。

        江程心里抽疼了一下，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跟她说道，“我没有住宿舍，因为恰好在附近有房，昨天收拾了一晚上，已经收拾好了。”

        这话有点突兀，起码跟之前的内容没啥关系。

        云灵反应了几秒钟才跟上他的新话题，她想起刚才他们三个人聊天的内容，又想起江程早上困倦的样子，点了点头，没发表什么意见，听他继续说着。

        “房子不算小，三室两厅，一厨两卫，因为是一层式的洋房，不用上下楼梯，轮椅可以直接出门，呃，我的意思是……”

        云灵心跳已经加速了，不由自主的那种，怦怦的，压也压不住。

        江程看着她，眸光在夜色里十分黑亮，“如果你在宿舍住的不舒服，不用忍着，有地方欢迎你。”

        他吐了口气，像是终于说了出来，然后很快又补充道，“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愿意伸援手，因为，呃，我和梁一雨刘词他们一样，真心拿你当妹妹。”

        秋天的夜风吹来，拂过云灵的脸颊，可能是有风吹进眼睛里了吧，感觉眼眶有些酸涩。

        她没有多想什么，也没有担心害怕或是排斥，按理说应该防备和排斥的，但是，她确确实实没有那种反应。

        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无法控制地，跃动了一下。

        有那样的室友，她怎么可能过得好。

        被孤立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生活方面的各种困境。

        她的两条腿仅仅是有一些知觉而已，根本不能用，连站都站不起来。

        上厕所成为了很不方便的事情，虽然每个宿舍有独立的卫生间，而且是坐便，但她每一次都需要费很大的力气。

        她得先把轮椅停在坐便器旁边，紧紧固定住轮子不滑动，然后用双臂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将下身移到坐便器上。

        在医院的时候有护工帮助，就好一些，而现在，没有任何人帮她，整个过程变得非常困难，也非常费时间。

        这种时候，那三位好舍友还会故意催促她，抱怨她占据厕所的使用时间。

        她一开始还会说一声抱歉，后来干脆不搭理了，因为她们并不是真的要用厕所，只是专门给她脸色看罢了。

        而轮到她们三个用卫生间时，却比她占用的时间更长，专门磨磨蹭蹭的，让她经常等不及用厕所。

        迫不得已的时候，她只能用尿袋，那种一次性救急的，需要把裤子腰带拽开，把尿袋导入器放进去，看着水流和羞耻心一起从身体里流出去。

        她才十八岁啊。

        两个多月前，还是个吃饭时打个饱嗝都会尴尬脸红的女孩。

        而现在，她在厕所以外的地方，在她们鄙夷嫌恶的神色下，就那样用着尿袋。

        还有其他很多的困难之处，比如洗澡。

        她站不起来，只能拿着淋浴的喷头坐着冲洗，也同样需要经历艰难的位置移动，撑着轮椅坐到凳子上，有时候会失力摔倒，也没人扶，自己爬起来，忍着磕碰的疼痛，继续清洗。

        她虽然是残废，但是一直都认真做着基本的清洁，却仍然被她们三个嫌弃脏，还跟别人说她不洗澡。

        她心想她们才脏呢，内外都脏死了。

        离开宿舍的想法就这么喷涌而出，从犹豫到爆发，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然后就像猛然喷发的火山岩浆一样，势不可挡。

        心跳仿佛重新活了一样，怦怦地诉说着它的意愿，云灵深呼吸一口气，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谢谢，暂时不用……”

        再坚持一下，试着再坚持一下。

        贸然去一个还不太熟识的男生家里，也不合适，再等等，再坚持一下宿舍的生活。

        月色温柔，月光照在江程的侧脸，映出他深邃的眼眸，“愿意去的时候告诉我就行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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