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裴柏衍和周远宁抵达颂乐院，天寒地冻，白雪皑皑，颂乐院瞧着颇为冷清。守门的引着二人进去，踩雪经过院子，远远地看到张嬷嬷和琉璃坐在走廊上烤火。

        “你们怎么在外面？”周远宁问。

        琉璃站起身回道：“回驸马爷，大师说她要施法，闲杂人等不能进屋打扰。”

        又惊讶地看向裴柏衍，“世子，你怎么来了？”

        裴柏衍一身玄衣，在皑皑白雪里笑，“听说公主姐姐病了，特意来瞧瞧。”

        他望了一眼紧闭的黄梨木门扉，询问二人，“公主姐姐可好些了？”

        琉璃红着脸，不太敢与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对视，低着头喃喃道：“好……好些了。”

        裴柏衍进入走廊，踢掉脚上的雪粒子，“刚才听说太后请的大师在里面做法？”

        “是的。”琉璃道，“大师来后，公主醒过一次，大师说公主神魂未定，待神魂安定了，自然会醒来。”

        裴柏衍颔首，“去搬两根凳子，我和驸马爷守着。”

        琉璃赶紧应了一声，一溜烟儿地搬了两根凳子放到火盆前。裴柏衍反客为主地邀请周远宁，“驸马爷，坐。”

        周远宁赶紧拉着凳子坐到火盆边，走一截路，他就冻得受不了了。寒风袭来，他缩了缩脖子，想挪到隔壁屋里去，反正到哪儿不是守？何必要在外面吃冷风？

        但看裴柏衍穿那么少却守在外面，便不好意思提。

        裴柏衍叫过自己的随从赵晨，点了点赵晨手里的木匣子，温声对张嬷嬷道：“去把里面的人参炖了，待会儿给公主姐姐喂下。”

        张嬷嬷恭敬应是，接过赵晨手里的木匣子，去厨房炖人参。

        周远宁烤着火，从寒冷中缓过劲儿，忽然有点不舒服起来，固然他不喜欢自己的妻子，可当一个男人越俎代庖关心自己的妻子时，又觉得很难受。何况，裴柏衍居然早就准备好了人参，难道他知晓公主生病的事儿？

        他有点想问，可面对气定神闲、若无其事的裴柏衍，他又不太敢问，担心伤了和气。

        裴世子纨绔虽纨绔，出身摆在那里，周远宁可以暗暗鄙夷他的不学无术，嫉妒他的出身，却不太敢得罪他。

        “坐在这儿挺暖和，还能欣赏雪景，挺不错，驸马爷觉得呢？”裴柏衍伸手在火上烤，姿势慵懒歪斜，俊美的脸上露出笑意，仿佛坐这儿不是为了守候病人，而是在寻欢作乐。

        “是啊，雪景很美。”周远宁勉强点头道。

        其实并不暖和，大冬天在外，天飘着雪，寒风刮着，即便有火盆也并不能御寒。干坐在这儿，时间久了定然会冻着。

        他瞅着裴柏衍单薄的衣裳，再低头看自己衣下厚厚的棉袄，和身上厚实的狐皮大氅，又觉得不能失了场子，也尽力表现得不畏严寒。

        院子里传来动静，周远宁扭头便看到彩霞小步跑来，脸色惶惶然，“驸马爷，驸马爷！”

        周远宁皱眉道：“什么事？”

        彩英一身雪，福了福身，急切道：“驸马爷，小姐病了，您快去瞧瞧吧。”

        周远宁霍然站起身，“如茵病了？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彩英道：“小姐守了公主两日，怕是被冻病了。”

        周远宁立即走出走廊，踏入雪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裴柏衍拱手道：“裴世子……”

        裴柏衍摆摆手，“你去吧。”

        “我待会儿就回来。”周远宁松了口气，又拱拱手，才和彩霞一道急匆匆离去。

        等他走了，裴柏衍脸上的轻佻笑容消失无踪，吩咐琉璃道：“你去门外把秦大夫接进来。”

        琉璃惊讶道：“可是秦庸秦大夫？”

        裴柏衍点头，目光沉静，“待会儿若周远宁问起，就说是宫里派的，别说是我叫的人。”

        琉璃惊喜地点头，哎了一声，赶紧拿过走廊上的纸伞，急匆匆地跑下走廊。

        秦庸秦大夫是裴国公府上的名医，有他在，公主肯定能治好。

        琉璃跑了两步，忽然想：难道裴世子早知道公主病重，今日特地带着秦庸来看病？可他不是来找驸马爷的么？

        裴柏衍和驸马交好，每次到府上都是找驸马学画，从未主动关心过公主。

        洁白的雪花飘飘而下，打着旋儿，落入雪堆中。

        寂静无声。

        她扭头看向身后，隔着飘舞的白雪，看到高挑的玄色身影背对着庭院站着，目光一直盯着前方的黄梨木门。

        寒风吹过，掠起他的衣摆，男子的身影挺拔伟岸，一动不动。

        “你到底在做什么梦呢？”

        若有若无的叹息传来。

        琉璃心头忽然一紧，转身赶紧跑出颂乐院。

        司岚的灵魂飘啊飘，不断地回溯时间，变成不同时段的自己。嫁人的梦过后，她回到了十八岁，十四岁，十岁，七岁……没有了周远宁，梦境变得祥和美好。

        没嫁给周远宁前，她的生活总体而言，平静而富足。父皇看在母妃的面子上，待她还算不错，没有特别宠爱，却也没有不理不睬。

        她想，以前人说临死前会回顾一生，她这是要死了吗？

        这场梦好长好长，从病重开始，一直往前回溯小时候，以前的点点滴滴，都在梦里呈现。

        有些以为早已忘记的小事，都历历在目，和临死前的“走马灯”一样。

        司岚想，她这一生，除了成亲后的日子，大体都是幸福的。

        或许因为前半生太幸福，耗尽了所有气运，才会遇到周远宁，备受折磨，瘫痪在床。

        仔细回想，人的命运或许在一开始就注定了。

        她的母妃梅妃，在她十岁那年去世。梅妃是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之人，经常为一点儿小事流泪，草木的凋零，都能让她伤感。她长得很美，多愁善感更让她纤弱美丽，很得父皇喜欢。

        她经常在司岚面前道些“如有来世，不愿入宫”“宁做自由鸟，不做皇室人”，在司岚的印象里，她总是闷闷不乐。梅妃经常教育司岚，以后嫁人，宁可嫁乡村野夫，也不要嫁入皇室权贵之家。

        皇室权贵之家就是囚牢，嫁进来就是找死，就是找罪受。

        司岚耳濡目染，经常听梅妃讲话本，也向往梅妃喜欢的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梅妃说话本里的才子佳人，才是真正的爱情，只有那样的爱情才能获得幸福。

        所以司岚长大后，就没考虑嫁给权贵。她想找个身份低的，有才华的俊美青年，过话本里的神仙爱情生活。

        那年她十八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皇后过问她的婚事。

        司岚一心想找话本里的才子，自然对科考的学子上了心。前二十甲都是以后的朝廷栋梁，司岚懂得不能动，便把目光放到后面的人身上。

        她想挑个普通人，以后才能安安心心做驸马，若是挑个惊才绝艳的，那样的男子绝不可能甘心做个富贵闲人。

        皇后知道她的想法，特意为她寻来殿试适合婚配之人的资料和画像。去除年龄大的，有家室的，相貌丑陋的，剩下的有十几个人。

        这其中就有周远宁。

        周远宁是三甲最后一名进士，才华普通，然而他擅长画画。

        司岚看过他的画，笔触细腻流畅，用色五彩斑斓，十分合她心意。

        周远宁很擅长画菊。

        巧合的是，司岚喜欢菊花，尤其是大朵的金丝菊。

        看过许多话本的司岚，顿时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可以说，她和周远宁的缘分，就源于那幅金丝菊图。

        小女子总拥有浪漫情怀，还未见过面，仅仅一幅巧合的金丝菊图，司岚就钟情于周远宁，并产生了许多美好幻想，不再看其他人。

        皇后理解她的意思，特意安排司岚远远瞧过周远宁一眼，司岚一瞧，发现他长相俊美，更加喜欢。

        有人不小心撞了周远宁一下，周远宁不止没生气，反而将人扶起，耐心询问。

        司岚又让婢女在周远宁行过的路上扔下一包银子，周远宁捡到后，等在路边守候，琉璃去拿银子的时候，周远宁一分不少地还给了她。

        司岚觉得，周远宁相貌堂堂，品行高洁，秉性善良，完美地符合了她的想象。

        她十分满意。

        回去又让人调查周远宁的出身，知道他是个子爵府庶长子，不能继承爵位，便更满意了。

        她考虑了方方面面，各方面都合适了，才托皇后亲自过问周远宁的意思。

        当时周远宁回答愿意，司岚才愿意和他进一步接触。

        在接触的过程中，司岚担心他畏惧权势，口不对心，特意私下询问过他的意愿，若周远宁不想娶她，她可以给父皇和皇后说。

        周远宁依旧回答愿意。

        司岚这才高高兴兴地嫁给他。

        她以为已经考虑好了一切，可现实却告诉她，男人是会撒谎的。

        婚后周远宁态度冷淡，追问之下才知，原来周远宁有个青梅竹马的情人柳如茵。柳如茵是嫡女，周远宁是庶子，并不相配，两人便默默相爱，并未告知家里。周远宁发誓认真读书，考取功名娶她。

        他一路考进殿试，却不想柳家出了变故，柳家男人被杀流放，女人入青楼，柳如茵成了妓子。

        周远宁非常痛苦，想要救柳如茵。可以他的身份，什么也做不了。这时候皇后与他商量，若肯当驸马，必定放过柳如茵。

        他才被迫娶了司岚。

        得知真相的司岚很伤心，可那时候她已经爱上了这个符合她完美想象的男人，伤心过后便加倍对他好，希望有朝一日能打动他。

        知道周远宁暗地接济柳如茵的时候，她非常生气，哭闹不休，惹得周远宁十分反感。

        司岚可以接杨氏进公主府，让她一个在子爵府上唯唯诺诺做妾的女人，管理整座公主府，给她婆婆的尊荣。知道周远宁不喜欢嫡母，她从不看望周家嫡母。知道周远宁渴望荣华富贵，便把铺子和金银财宝分给他。知道周远宁失落于不能做官，她便带他出门结交权贵，还利用关系提拔他的弟弟和家族……

        她可以容忍他冷言冷语，不假辞色，唯独不能容忍他有别的女人。

        两年未孕，流言蜚语四起，她连这点儿容忍都开始动摇了。联想到颂音公主的悲剧，她做出让步，含泪允许周远宁将柳如茵纳进门。

        她在所有人面前都坚定地维护周远宁，告诉他们自己很幸福。若下人们敢议论周远宁一句不是，都会大力处罚。

        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好，然而对周远宁来说，无论她如何付出，永远是一个拿权势欺压他的高高在上的公主。

        直到两人将她弄瘫痪。

        司岚终于醒悟，她到底图什么？

        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情，期望他有一天能喜欢自己，处处退让，连自尊都没了，可收获的依旧是厌恶。

        周远宁经常道德绑架，说她毁了他的前途，毁了他的才华，毁了他的爱情，还生不出孩子，毁了他的后代。

        以前司岚为此痛苦愧疚，任由他们理直气壮地欺负到头上，可脑子清醒了仔细思考，当初她三番两次询问愿不愿意娶她时，他可从没表示过不情愿。

        不止不情愿，还表现得很热情，很爱她。

        哪怕他表现出一丁点儿不情愿，说出已有爱人的真相，她也不可能嫁给他。

        是他自己畏惧权势，不敢反抗，懦夫一个，把所有错误推到别人头上！

        抛开被梅妃灌输的“才子佳人神仙眷侣”的虚无幻想，抛开自己加诸于周远宁身上的完美想象，用冷静的目光审视周远宁，发现他不过是一个出身普通，才华普通，会画点儿画却自命不凡，心比天高的男人。

        这个男人和柳如茵欺负她，陷害她！

        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弄死，周远宁就可以脱离驸马的身份，步入官场，和柳如茵双宿双飞。

        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盘！

        若她能活下来，能出声，定要让这对奸夫□□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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