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生死

中秋的时候，杨桃虽然如愿见到了自己的儿子雍王，可是如今的雍王对杨桃这位母后却显见得有些生疏冷淡。

        毕竟他离开杨桃那年也不过三岁，正是一个孩子最需要母亲的时候。

        岁月如梭，一晃眼他便八岁了，个子已经蹿到了杨桃胸口那儿，浑然是个小大人了。

        可由于自幼长在乡间，他并不像其余皇子那样雍容得体，反而显得有些胆怯自卑。逢过往宫人行礼问安，他便也匆匆低头，连声应好，一点儿也不像皇家嫡长子该有的模样。

        即使旁人嘲笑讥讽，可杨桃看到这样的场景，更多的还是恼恨自己亏欠他良多。

        中秋当晚，杨桃拉着雍王说了许多家常，问他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那户人家又是否有所苛待他。

        所幸他寄居的那对农家夫妇因后继无人，乍然得了这么一个便宜儿子，也十分看重他。一年到头辛苦务农，就为供他到村里的学塾进学，因而雍王的这一番对答倒不显得粗俗无礼，杨桃见了也多少有些欣慰。

        但雍王问起杨桃眼睛的事时，她却只是敷衍一笑：“那会子你姐姐没了，不觉间哭坏了眼睛罢了。”

        雍王似乎隐约还记得这桩事，看着杨桃神情，也知道这话题并不让人愉快，倒是很识趣地不再多问什么。

        再说那位自从怀贞贵妃过世后便一直养在杨桃身边的十皇子豫王——仅仅只比雍王小了六个月的弟弟，当夜也是围着这位许久不见，脑中几乎已经没有半点印象的哥哥又跑又跳，显得十分开心。

        让人出乎意料的，还是中秋节第二天，皇帝竟果然依照杨桃所说，颁布了一道过继皇子的诏书。

        只是这位皇子并非他人，正是薛妃所生的十三皇子。

        而薛妃对这道诏书似乎也并无异议，知道皇帝的旨意后，并不曾向杨桃求情，求他劝皇帝收回成命。

        过继皇子，其实也只是从名义上将十三皇子记为成王的子嗣，孩子仍然是由薛妃抚养。

        何况薛妃一向老实本分，又一心扑在皇帝身上，无论皇帝如何决断，她都只会乖巧地听从，大概这也正是她这些年来圣宠不衰的缘故吧。

        昭和十七年二月，皇帝再度发兵匈奴，这也是这位英明神武，四处征战的皇帝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战役。

        原本皇帝并不想发动战争，率兵前去也只为能顺利接回远在胡地的英王，但大军抵达胡地后，双方几次协商未果。

        岂料那匈奴可汗虽是英王母舅，恼羞成怒之下，竟对英王痛下毒手。

        英王遭受迫害而死一事传出，大周军民愤慨不已，怒气冲冲攻入城中，势必要拿下匈奴可汗的首级。

        数年前的一战，这群匈奴大伤元气尚未恢复，而大周也才休养生息不过数年，7因此这一战最后，大周也仅是险胜而已。

        两国签订协议之后，原本已算相安无事。可谁料到了八月份，临近大战尾声之时，发生了皇帝负伤失踪一事。

        天子身份何等贵重，皇帝失踪一事若是传扬出去，才刚签订好的契约于他们只怕再无震摄作用。这支大军的军心一旦溃散，则再无抵御之力，京城内部也必定会动荡不安。

        跟随皇帝一同出战的亲随周长渊知晓此事轻重，一方面在军中镇压消息，安抚军心，一方面又秘密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到皇后手中。

        为免敌军发现，他下令大军仍照原定计划回京，而自己则与另外几支精锐部队留在边境城镇中探寻皇帝的踪影，对外只称皇帝有意私访边镇，察看百姓是否安居乐业。

        但杨桃得知皇帝失踪一事时，薛妃正在昆仑宫内陪她说话。

        薛妃一见杨桃听过月娘附耳回过话，杨桃的脸色狠狠一变，也不禁惴惴不安起来：“殿下，怎么了？不是说咱们大获全胜，大军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么。”

        可杨桃犹在回味皇帝失踪一事，又哪里抽得出空答她的话呢？

        她只记得周长渊在信中说他：生死未卜，不知所踪。

        他们还有那么多的误会没有说开，她还没有怨够他，没有恨够他，他怎么能生死未卜、不知所踪呢？

        她明明已经劝过他不要去了！为什么他还是那么固执不听话，这些年他几度病倒，身子状况早已大不如前。难道他还当自己是从前那个年轻气盛，战无不胜的靖王吗？

        在那都是野蛮人的胡地上，他又身负重伤……她不敢想，他到底会怎么样。

        她努力平复着心中漫生出来的痛苦与愤怒，微微苦笑道：“陛下他在回来的路上，只是……可能要稍晚一些。”

        薛妃似乎听出了些什么，眼里闪过一丝震惊，但很快地，她突然抬眼看向了杨桃，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得到些答案：“殿下，陛下一定会回来的，是不是？”

        杨桃只觉周身有些无力，却仍然十分笃定地答道：“是，他答应过孤，他会回来的。只是他那样的性儿……”

        杨桃眨了眨眼，似乎想借此压住眼里冒出的水汽，这般模样竟显得有几分俏皮，“指不定又打哪儿给咱们找了个胡姬妹妹，现下正爱的跟什么似的，一时半会倒不肯回来。”

        薛妃听了，明明红着眼眶，却还是笑着点头：“还是殿下最懂他。既然如此，妾也安心了，只要陛下平安归来，旁的都随他罢。”

        说着说着，她便站起身来，“这些天……宫里各处都需要殿下操持，您一定要好生保重身子，若有需要妾的地方，您只管使唤就是了。”

        ?杨桃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夸她有心，又格外吩咐道：“你也好生照顾着哥儿，不要多想什么，后宫各处，有劳你帮着约束管教了。”

        薛妃福身应下，也就由宫女引着出去了。

        当殿内只剩下杨桃与几个贴身宫女时，她才终于舍得掉下泪珠，一面低声骂道：“混账东西……他怎么就舍得丢下我们娘儿几个！他怎么就不知道珍摄自身！我恨他，我恼他，我巴不得他死！他难道就真的去死了么！他那么喜欢跟我作对，他那么喜欢瞧见我生气的样子，那就活着回来啊——！”

        云深与沉香等人听着，一面劝她，一面也跟着掉泪，就连一向自矜的月娘也禁不住红了眼眶。

        等到杨桃哭过这一通，恢复了些微神智，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窗外模模糊糊的晚霞，才终于开口吩咐：“秘密召梁王归京，越快越好。”

        沉香微微一愣，不禁接话道：“殿下，那雍王殿下……？”

        杨桃擦了擦还有些泪意的眼角：“他在那儿很安全，我也自有打算，你们不必多问。信中内容，你们不得传出去只字片语，有忤逆者——杀无赦。”

        眼看着杨桃的脸色一点点变冷，倒是云深为了缓和气氛，适时地问了一句：“梁王妃就快临盆了，也让她跟着梁王一并回来么？”

        杨桃神色微有动容，想到这是皇帝的长孙，她不禁抿了抿嘴角：“就让她好好待在封地养胎吧，等这一阵儿过去了，再接她回来。”

        几个宫女福身称是，也就各自下去了。

        这时的月娘却是轻轻抚了两下杨桃的肩头，似乎颇为赞赏地一笑：“咱们的殿下，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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