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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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起,尤婕妤便已静静撑伞立在她身后,杨桃似乎感觉雨势渐小,稍稍抬眼看了一眼头顶,见到卫氏,不禁却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开口让她回去。
尤婕妤作势便要扶她起来,声色里含有一丝恼怒,“你在这儿跪什么?跪一跪又能得到什么?你若要执意跪着,琮哥儿我也不管了,我同你跪到天明!”
杨桃却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他死了。”她此刻神情迷茫,也不知是在跟谁说话,“宠我伴我十余年的父亲,死了——”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杨桃才终于没忍住哽咽了一声,“我的山倒了,可我却连回去在他灵前尽一尽孝道,都不能够。”
尤婕妤正要说什么,却突然见皇帝近前,淡然吩咐一句,“送尤婕妤回去。”她心知这是皇帝与杨桃的恩怨,自己插手不得,对着皇帝蹲身一礼,也就去了。
尤婕妤走后,皇帝才俯看杨桃一眼,轻声问道,“你这样跪在这儿,预备同朕说些什么?打算让朕再同你争执一回,还是想让朕瞧瞧你此时的模样,多惹人疼惜?”
入耳之言椎心刺骨,好在杨桃眼中早被水雾打湿,此刻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泪,哪些是雨,她强忍泪水,一把抹去面前的湿意,“妾倘能有别的法子……也不会来这儿。”杨桃说这话时,唇齿微微地打着颤,盖因如今已至深秋,这么一场大雨又更添凉意,她缓和着声色,慢慢说道,“妾如今才省得,妾往日的不甘平庸,往日一身傲骨,往日的自以为是……在您眼里皆不值一提。您才是操持着生杀大权之人,妾如今才晓得……”杨桃死死地握住他那一截衣角,哀求道,“妾从没有求过谁,现在只求您这一次,让妾回去瞧瞧父亲,送一送他,好不好?”
皇帝索性蹲下身与她平视,一面笑道,“这就对了,知道朕有多欢喜见到……你像这样跪着这儿求朕的场面吗?来,起来同朕好好说说,打算怎么求朕?葵水未褪,又这样跪在湿冷的地板淋着雨。前几日还同朕说,想要个孩子?就凭你这样么?”
杨桃还没答话,又听他啧啧作声,“朕忘了,咱们庆贵嫔一向擅长损人不利己,譬如今日跪在雨中自己作孽,改日又要厚着脸皮同朕说,不愿给你个交代,又怨朕没能让你怀上个孩子了。”
听罢这些话,杨桃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却,只是苍白又无力地望着眼前之人,嘴唇半张半合,却半晌都没吐出一个字。最终她也只能在地上磕着重重的响头,眼神木然,她就那样一下接一下的磕着,连自砖板上蔓延出来的血迹也全未察觉。
皇帝见了一愣,半晌才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停下,而后闷笑一声,“都说作戏需作全套,你不往畅音阁当个戏子,倒是埋没了。行了,孝女之心,天地可鉴。朕自然没有不允的理。”
他侧声吩咐李玉,“杨爱卿战死沙场。朕嘉其女孝心昭然若日月,就让庆贵嫔进位昭仪吧”
李玉一时有些为难,“可陛下……循例昭仪位上只能有一人,如今已有了一位安昭仪,您看——”
皇帝哦了一声,又道,“那就将安氏贬为贵嫔,谁能拦了孝女杨氏的路?你说是不是?”
杨桃此刻连一丝疼痛都觉察不到,听说皇帝允许,便又是重重地一记头磕下来,“谢您大恩。今日您的恩典,妾誓死不忘。若……没有旁的事,妾就先回去了。”
她踉踉踉跄跄起了身,连迈步都是虚浮着的,云意见状忙要来扶,她却只是摇头不许,又极力压住声腔里的哽咽,故作轻松地往关雎走着,一路上脊背都挺得很直。
皇帝就那样看着她一路离去,良久才察觉到面上水珠,抹去后不免自嘲一声,“雨可真大。”
随侍的小黄门看着皇帝头顶上的伞,心下还纳闷呢,但见皇帝跟师父李玉已经进屋去了,便也不敢多问,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进去了。
第二日因得了皇帝准许,杨桃换了身素净衣裳便登轿出宫,一路去了杨府。因并非省亲,出行仪仗不大,但府内诸人仍旧行礼如仪,杨府众人且见她此番得皇帝特许出宫吊唁,今又位列昭仪,便知皇帝平日是何等的爱重她,这会儿见她额上缠了层层纱布,纷纷看在眼里,却不知其中,只当她是为父守孝,心里赞叹不已。
礼成后,杨桃按捺住上前去扶杨老夫人起身的冲动,只得依着规矩说一声,“免。”眼看着她左右两个丫头将人扶起,杨桃才近前说道,“老祖宗,孙女来迟了!”
老夫人慈爱地看着她,却因身边尚有几个唱礼中官,便也只得说道,“娘娘,先进去上香罢。”
杨桃一点头,这就由几个丫头引着进去了,一进灵堂,偌大一个“奠”字直直扎入杨桃心里,疼得她险些转不过气来。庆昭仪上香,闲杂人等自然纷纷退往灵堂外头,待她上过香后,还不等中官开口,杨桃便已“扑通”一声跪落在棺前,稳稳当当地磕了三个响头,“爹爹,不孝女双宜……来看您了。”
说罢此句,顷刻间便有两行热泪缓缓流下,此后便是一味的哀声痛哭。一为亡父之痛,二则也为这些日子在宫里的万般委屈。而今好容易回了梦中日思夜想的杨府,却不料物是人非,只能在此吊唁父亲。
杨柳见状,自擦了一回泪,便要进去宽慰,“阿姐……”
看守中官拦了一拦,并不放人进去,杨桃听见声响,便吩咐道,“放她进来。”
几个中官听令只得放行,杨柳甫一进去,忙上前柔柔说道,“阿姐……父亲已去,请您节哀罢。”
杨桃抹了一把泪,将手上一沓纸钱慢慢燃尽,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我放你进来,只是不想你们在灵堂争执聒噪,吵着爹爹。爹爹既死了,咱们也就没什么干系了。我福薄,哪能有你这样一个好妹妹。”
杨柳听了,不敢顶嘴,也只能垂首应是。
“弥留之际,父亲说了什么?”杨桃看着翻飞的灰烬,冷声问道。
“爹说,他愧对你与主母,杨府事务皆交由长兄。他还说,要将我托付与——陛下。”
不知是杨桃的错觉还是杨柳故意为之,她听着杨柳说出那最后两个字时,竟像是一字一顿,存心气她的。
杨桃略略一偏头,打量了一回她如今长成的模样,竟有一声冷笑,“就凭你?”
其实杨柳生得并不难看,相反的,她也算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放眼宫中,也唯有当年在潜邸起就有专房之宠的祺瑞贵嫔,方有此般姿色,可若比之杨桃究竟还是差了那么一些。何况杨桃如今十九岁,而杨柳不过十五,姿色身量皆未长开,更是比不得杨桃了。
杨柳听言也并不着恼,只说,“配与不配并不是你我之言为准,如今已成定局,娘娘,你不要怪我。”
杨桃搀着云意的手慢慢站起来,骤感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所幸云意在一侧稳稳将她扶住,她才侧过脸去,冷眼看着杨柳,“父亲连哥哥的婚事都无暇操心,又怎会费心去想你一个庶女的婚事。这会儿怕不是又同你那姨娘暗地里商量了什么龌龊法子,来这儿哄我呢。何况后宫佳丽三千,陛下未必就有心于你。杨柳,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说罢这些,杨桃只觉十分疲乏,便吩咐云意扶着自己往原先做姑娘时的闺房去了。
杨桃方才说话时,杨柳倒是做足了一副委屈的样子,只敢闷声应下。及至杨桃转身去了,她才敢恨恨瞪着杨桃的背影,一面低声冷笑,“还不都怨爹爹,惯出她那一副死样子,看了就让人作呕——如今爹爹走了,看她能矫情到什么时候!”
杨柳身边的丫头锦绣自然也跟着帮腔,“小姐宽心,等您进了宫,陛下跟前,哪还有她的事儿呢。”
此时杨柳的面上也有了些许得意之色。
回了自己房中,杨桃看着摆设装饰竟还一如从前,可见打从自己入宫后,仍有人时时过来清扫,至此不觉忆起往事,倒又把自己惹得泪水涟涟,不论云意怎么劝也劝不住。
云意眼见这些日子以来,自家主子跟皇帝三不五时便要吵闹一回,心里虽挂记他,只是性子要强,便不肯说出来。昨儿又在雨夜跪了几个时辰,皇帝那番话,竟连自己也听得一阵心寒,遑论自家主子呢,也难怪她将自己磕得头破血流,又还强撑着走回关雎。今日二小姐所说进宫一言,只怕更把杨桃此时的心里搅得天翻地覆。个中心酸委屈,别人不晓得,难道她一个日夜在杨桃身边伺候的还不知道么。想到这儿,她也不劝了,只是陪在杨桃身边,也跟着哭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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