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井阑（壹）

始玄帝在乙亥年五月驾崩，太子继位，改年号乘玄。乘玄二年春，距离叶白麓被押送至穷天台已经过了一年整，常素眠一直和宋净铜两个人结伴游历，虽然曾经向穷天台打听过叶白麓的处置，但是一直没有回音。

        “虽然我有办法帮你问到，但是我不想这么做。”常素眠去信问灵所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一直没有回复。某天二人在顺德府封山附近完成穷奇阁悬赏任务后，坐在茶棚里面歇息片刻时，宋净铜突然说道。

        “怎么突然说到了这个？”常素眠撂下茶盏，不明白宋净铜怎么突然提到叶白麓了。

        “没什么，看你方才摩挲追羽来着，在等穷天台的回信吧。”宋净铜仰头，冲着常素眠腰间的挂饰点了点下巴。

        “哦。”常素眠下意识的想把追羽藏起来，只是这样反而显得刻意了起来。“其实也是在等我师父的消息。我下山快两年了，他居然从来都没有找过我。”说到这里，常素眠有些失落。

        宋净铜撇了撇嘴，心想你就是在等叶白麓那边的消息。我们认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你师父联系你，也没见你联系过你师父。

        “如果他们回复我了，哪怕说叶白麓没有被处刑我可能都不会这么在意。”常素眠这些时日来，已经非常习惯宋净铜的目光了。小姑娘不懂得虚与委蛇那一套，目光、言辞和行为都很直白。

        “我知道。”宋净铜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常素眠不让她喝茶，假模假样的嘬了一口，“不过我确实很好奇，如果穷天台不仅没有处罚他，还把他放了，你会怎么样？”

        常素眠听完这个问题一怔，像是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一样：“放了？为什么？”

        “嗯……我想想啊，比如鉴真司发现抓的那个人不是叶白麓。”宋净铜似是对穷天台很是了解。

        “这……”常素眠蹙眉斟酌，“应该不会吧。当日我们对招的时候，他言语之间已经体现出了他就是杀害我师姐的人。就算他不是叶白麓，至少也是杀我师姐一家之人。”

        “那可说不准。”宋净铜又喝了一口水，“这世间法器、本命器具之功能、招式如此之多，说不准这个叶白麓就是个能附身或者操纵别个的人呢。”

        常素眠听罢，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在易州追上叶白麓之前曾去过凤凰山上探查。师姐一家的尸体最早是被附近的樵夫在进山砍柴时发现的。当时陈籽阳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中数刀。陈世安的头从中间被砍断，左眼被挖。陈世静则是被钉在一棵树上，死不瞑目。当时目击此景的樵夫狂奔出山林，晕倒在自家门口。家里人出来把他抬进家里唤醒后，代他去报的官。官府的人来到凤凰山，一开始并未能找到樵夫所说之处，经过近三天的搜山才见到这地狱一般的景象。当时除了陈世静，其他两具尸体已经腐烂，只能勉强凭借外衫判断身份。官府大约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诡异的事件，勘测过现场后立刻联系了蓬州的穷奇阁驻所。

        仵作验尸后发现三人体内都有不同程度的水银中毒迹象。此外，消失了的程媛媛大约就是散落在各处无法拼凑起来的尸块。因为附近环境较为原始，飞禽走兽经常出没，另外三具尸体都有不同程度被动物破坏的痕迹，更不要说死无全尸的程媛媛。常素眠因着是程媛媛在穷奇阁注册游侠时填写的联络人，方才得知他们一家的惨死。穷奇阁当时根据尸体内水银中毒的痕迹，怀疑叶白麓参与此事。

        常素眠知道叶白麓的本事，所以在叶白麓第一次见他，试图飞出水银进他体内的时候他才早有防备。虽然他不清楚叶白麓是如何做到的，大概与他的本命器具脱不了干系。如果当时那人并不是叶白麓，而是被叶白麓控制的人……

        宋净铜见他不再说话，心里埋怨自己多嘴。如果被抓的人真的不是叶白麓，那常素眠的眼睛不是白白瞎掉了？后面如果见到真的叶白麓，他要怎么办？

        “咳，嗯，那个，不过我们离开易州都快一整年了，这段时间皇帝都换过人了，正是多事之秋，也没再听说叶白麓出来作恶，所以估计你当时抓的真的就是他。”宋净铜试图安慰一下常素眠。

        “我知道。”常素眠点了点头，“我并不真的觉得当时我所遇到的那个人能被谁操控。如果那人是叶白麓的替身傀儡，那么叶白麓的本事也太过高强。我就算是以命相搏怕也没有胜算。”常素眠抬起茶盏，一饮而尽。话虽如此，但是他心里不安定的种子已经埋下。

        其实那个叶白麓，就是真的叶白麓。他本事再高，羽破剑的招式能力再强，也不足以支撑他操纵另外一个人使用羽破剑。

        “东西做得如何了？”自从离开了鉴真司，叶白麓就被带到了一个地窖里。这里终日不见阳光，他一呆就是一年，肤色变得更加惨白。来人沿着石阶下来，远远的停在入口处，不再移动。叶白麓被拴在一张案几边上，席地而坐，和冰冷的石板之间只有一个破旧的蒲团，寒气从地面浸入他体内，让他整个人都更加阴沉。

        “咳咳，”叶白麓试图揶揄他几句，但是想到自己之前三番五次挑衅的结局，在阴阳怪气的话说出口之前，学会了识时务。“有了不小的进展。但是没有真品参考，我可能，咳咳，无法保证能做得出您想要的，咳咳。”

        “井阑啊，听听你这话。”来人语重心长的说道：“如果我有真品，还需要你吗？”后半句突然变得阴狠了起来，叶白麓低头不再做声。“不要不识抬举啊井阑。你现在还活着，可就是因为你这点儿本事了。如果你做不出来，我就再挖出你的左眼，杀了你。这世间等着你死的人可不要太多，我杀了你是增加我的福报。如果你活着不能带来比这多的东西，那你说，我为什么要留着你呢？”

        叶白麓的左眼皮一跳。他忍不住往自己左侧，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看去。昏暗的地窖只能依靠火烛照明，这里空旷幽深，叶白麓也不知道有多大。陶晶的尸体就躺在他左侧烛火找不到的昏暗之中，尸体腐败散发出的恶臭如此告诉他。

        他已经不记得她死了多久了。从鉴真司出来后，他向傩提出找陶晶医治自己的眼睛。傩倒是没有怀疑他，不到三天就找到了陶晶并且带到了这里。叶白麓把一直带在身上的左眼交给陶晶，陶晶很是嫌弃的摆弄了一番，甚至提出给自己做一只义眼算了。叶白麓拒绝，陶晶没办法，只得尽力帮他修复左眼。

        傩找来陶晶之前给叶白麓提了一个要求，他需要两年内拿到他要的法器。两年期一到，如果没有拿到他要的东西，那么他就会拿走叶白麓的小命。仿器一事并不简单，尤其对方指名要的，还是一件神器。叶白麓从未成功复刻过神器级别的法器，这次只能是硬着头皮上了。不仅如此，他虽然明面上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但是叶白麓如果是一个兢兢业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人，那就万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同时，如果这位傩的要求并非是为一己私欲，是会谦卑有礼对待他人的，那么叶白麓也活不到现在。两人无非一丘之貉罢了。叶白麓在此遭受的侮辱与欺侮他一条不落的全部记在心里。如果事情真能如他所预期一般发展，那么两年之后他就会带着真正的复刻神器离开此处，而这位傩手里的，也绝不是无用之物这么简单。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叶白麓可比对方需要的程度更加的努力。他知道自己绝非鉴真司那日傩所说的“可有可无”。神器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复刻的——它们甚至不是人可以锻造的，为了制作这样法器，叶白麓需要千百次的尝试，所需要的素材种类、数量之多，说白了，如果委托人不是傩，甚至都无法取得。除去保命复仇的目的，叶白麓多少也有些想要挑战自己能力的意思。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自己真的可以复刻成功，首先傩绝对不会在事情之后杀死自己，因为他的贪欲是无穷尽的，此番得了这件神器，日后就会要新的。人世间遍寻不出第二个叶白麓可以帮他达成此愿。其次，叶白麓自身也可以探知自己的能力界限，以及法器制作的真谛。此番于他而言，是苦难也是历练。

        “大人说的是。”叶白麓被教训了几句，也不反驳，只是虚虚低头，接受。

        “这是你要的，四十九个垂髫的左小指。”傩对于他的顺从似乎很是满意，随手把包袱扔到了叶白麓面前。“真要感谢先帝驾崩的时机。否则，你连续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真的很难隐藏起来。”

        叶白麓从案几后面挪蹭出来，手在包袱前面划了两下才拿到。

        “怎么，你的眼睛还没完全好？”傩见他似乎无法准确定位，眼神瞄了一眼叶白麓的左后方，有转而盯着他。

        “是，还有些看不清楚。”其实只有一只眼可以看东西，只是无法准确的判断距离和位置。叶白麓的左眼因为和陈世安的阴眼发生了激烈的排异反应，加上他后续又尝试将自己的眼睛装回去，导致他整个左侧的眼部结构受损。陶晶先是花了很长的时间调理他，才能让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左眼。傩在陶晶成功将叶白麓的左眼装回去后就杀了她，殊不知叶白麓的眼睛还需要严谨的预后。现在没有了陶晶，叶白麓又整个人都扑在神器复刻上，眼睛的恢复又有些耽误了。

        傩没再多说，留下叶白麓一个人在递交的案头继续钻研，自己沿着石阶离开了地窖。

        叶白麓头也没抬，听到远处石门开合的声音后，才拆开傩方才丢来的包袱。

        “蠢货，愚不可及。”叶白麓在心里暗骂，“生死簿虽然事涉生死、福报、孽障，但终究是文武四大判官飞升成仙后所持法器的整合，怎么会要垂髫小指这种又邪性又损阴德之物呢？”叶白麓拿起一根灰白的人指在手中把玩，抿着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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