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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舟渡茫〔中〕


一夜不成眠。等到睡得滚熟的小胡炭爬起来喊饿,已是日始之时了,熹光透窗,外面许多赶早的客商起来行动。

        胡不为因在路上颠簸,神魂荡飞而致昏迷。范同酉和秦苏体念他身体初复需要静养,便不十分着急赶路。这一日便仍宿在临清镇中,要等看明日情况如何再定行止。

        天明以后,打点过饭食,预了船家。范同酉和秦苏回房中各自运功行气,将养精神。胡不为靠在床头,也不觉困倦。看着秦苏坐在身边盘膝吐纳,娇美的面容渐渐宁定,他的一颗心哪能平伏下来,脑中走马灯般,把过往一年的经历都重放了一遍。

        塑回魂魄至今,半月过去了。这半个月里,贺老爷子,范同酉已经把秦苏如何将他从沅州带到江宁府的过程都跟他说明。虽然细节不详,但胡不为心思机敏,又曾在江湖上行走过的,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想象一个从未涉足江湖的小女子,怎样带着拖累千里迢迢由南向北,一路还要躲避恶人追踪,和妖怪猛兽死斗……这是怎样艰难的经历!

        此恩此情,却该何以为报?!

        胡不为暗自唏嘘,既感于秦苏的深情相携,又伤怀己身之境。既佩其决断师门一力维护,又自愧于多日对她的冷落和欠负。一时想到昨夜荒唐,抱住秦苏,那幽幽香气钻入鼻中,又热血如沸。

        真如一场大梦。这种种奇谲诡怪的经历,是胡不为从来所不曾想。如此曲折起伏,从来只在梦里才可领略一二的。想不到如今一一应在自己身上,倒不知是人入梦中还是梦显人间。

        前事已矣,后事尚须筹谋。沉梦再长也终有个醒转过来的时候。人既清醒了。就该做些清醒时该做的事了。胡不为决定,从今往后,一定好好对待秦苏,万不可让这个善良痴情的姑娘再受冷遇了。

        一日间无话。

        到次日天明,胡不为自觉精神清爽了许多,手足也生了点气力,便不肯再呆在客栈。更鸣五鼓之后,跟范同酉秦苏赶到渡口。找到昨日约过的船家,解缆扬帆,顺着淮河向西南光州行去。

        淮河源发桐柏山,流经豫皖苏三省。因河岸两面俱是平原,堤坝不高,每遇夏至雨来时,许多河段总发水患。但此时季已入秋,雨期早过。河水也降下许多了。从临清镇往西行,两岸视线开阔,望远看去,黄绿一色。秋草野树连天相接,时有群鹜白鹭斜飞入云。过雁声声,这一路景致。比之南方高峡夹水,雾隐剑峰的雄奇险峻,却又别有一番苍茫味道。

        胡不为从没坐过船,头一次顺江乘帆,感到新鲜之极。在灶上略微用了点鱼饭,便抱着胡炭坐在船头,赏看沿河风景。

        却不料江上风恶,父子俩兴致勃勃看了一会船舸,便让冷风打得全身鸡皮。不得不住了兴,返回舱中抱被取暖。听船家说,这几日逆风,船行变慢,要到明日中午才抵达光州,胡不为也不着急,反正现在身轻无事,多走几天也没什么。

        到晚间便听范同酉讲说江湖故事。

        老酒鬼自吹自擂的英雄往事就不必多言了,让胡不为真正听得用心的,是关于水面帮派的一些讯息。

        老酒鬼说天下许多门户帮派,是依水而立凭水而生的,但这靠水的门派里面,却又分成两类,一类专习控水之法,运用法术,以水克敌。一类专精水性,通行天下水路,聚成帮派,或从商或从武。前一类门派以十二桥和苏杭一带的女子门派青叶门为其中翘楚,尤其是青叶门,专精控水之术,威名震动江湖,门主叶衡传说技可通神,有“腾海凝冰刃,霜珠捻栊帘”的美名,操控水汽的法术天下无二。

        胡不为曾见过十二桥的女弟子,那姓祁的姑娘瞬间能在指尖凝冰化水,法术的确厉害之极。青叶门的弟子他也见过,说起来他的儿子胡炭,还是因为赵芙南赠予灵丹,让妻子复活才得以出世。赵芙南功夫法术如何,他没有见过,但范同酉见多识广,他既说青叶门厉害,那定是非同一般的。

        而后一类帮派,就复杂多了。天下间只要有河流江湖的地方,就有这一类门派存在,其数多如牛毛。因熟习水性便可入帮,门槛极低,所以许多江边生长的人家都不愿受日晒打鱼之苦,宁愿入帮成帮众。

        而这些帮派,依赖维生的无非两样本事,一样便是靠水通商,南货北运西物东调,买卖获利,另一类作了江中绿林,仗着水性通熟,专劫往来客商。行商还要耗心耗力,还要有大笔钱财作资本才行,而打劫就不必这么麻烦,只要帮中有几十个兄弟水性了得,江中布了拦网,明火执刀上船一吓,便收获极丰。因此,倒是后一类帮派占了极多数。

        江湖数百年,不知道曾有多少了得的英雄好汉在水里栽了跟斗。因水性不比其他,有些英雄武艺高强,又或五行法术业有专攻,但在水里就无法施展了,被早有预备的水鬼拉入江中,再勇武的好汉也撑不住一炷香。

        胡不为让范同酉的一番话说得害怕。胡老爷子正是十足十的旱鸭子,万一当真倒霉透顶遇见打劫的,不消说,旱鸭子只有让人宰割的份。范同酉又列举了种种淹死者的惨状,什么眼睛暴突口舌俱出,身体浮胀得跟羊皮气袋一样,胡不为听得心中发毛,一时只觉得船外风声鹤唳,险状万分,暗影中似乎有万千恶人正向自己所乘之船虎视眈眈。

        被这恐怖的臆想吓住了,这一夜间哪还能睡得着?靠在舱壁上警惕万分,支起耳朵只细听水下动静。

        差幸一夜无事。夜里江涛虽急,却没听过有什么异常响动。也不知那些江中绿林好汉是不是看不上这小破船。到了天色大明,也不曾有人来打劫。胡不为疲累已极,见了日光便放下心了。和衣沉沉睡去。晴空朗朗,光天化日,料想那些水贼也不会选这样的时候来作恶。

        这一觉便睡到了光州。到中午时分,秦苏将他轻轻摇醒,听外面人声扰攘,船已到了地头。

        钻出舱来,阳光刺目。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万分。水面上许多客船商船四处停着。不乏雕栏画漆的精美楼船,更有百尺巨型商船泊在近岸,桅树丈许,帆列遮天。这些都是运送布尺米货的商船,在光州停下补给。

        三人付了船资,步上码头,范同酉笑道:“在这里好好吃一顿酒,等午后再买几匹马赶路。我们向西先到唐州。再到金州,折转向北,从京兆府换行水路,顺渭河西行四日便可到熙州。”

        秦胡二人都无异议。在人群中向城里走去。胡不为瞧身边往来船工熙攘,嘈声震耳。一时记起去年遭遇,当时便是在光州。被一伙皂白不分的江湖人物团团围住,这些人不要脸之极,合伙对付他,险些便要了他胡家父子的性命。若不是当时还有个青龙士仗义出手,此刻也没有胡某人再踏足光州的一日了。

        此非善地,胡不为可实在不想往这城里凑趣。可是姓范的老酒鬼在船上呆了两日,酒虫泛滥成灾,昨夜里就急不可耐的说要到光州解馋,唠叨了半宿,只说光州城里的陈年桂花酒是如何如何醇美甘厚,边说边咂嘴嗒舌……酒虫入脑的人,哪还有个听从劝说的道理?没奈何,只得先解了他的酒瘾,慢慢再图计划了,只盼这半日里平平安安的,别要出了什么意外。

        三人尾随相从,从埠头向南行。胡不为因有心结,惴惴不安,缩头张目的便总向人群里观察,总觉得往来经过的每一个人,都象是心怀叵测之徒。

        眼见着就要走出码头上的长桥了,胡不为忽然看见,前方关口上,人群里赫然站着四名官差!几名官差身着缁衣,手垂刀柄,目光炯炯只在人群里面察看,显然也正在查找什么人。胡不为心中震惊,他现在正是官府的通缉要犯,虽然匿迹逃脱了一年之久,可谁又知道那姓陈的知府老爷会不会忘了他。万一这些官差真是来捉拿自己的,那可糟了大糕了。

        一时心中打鼓,悄悄地便拉住了秦苏的衣衫。秦苏回头,想要问他。可胡不为正看见那几名官差把目光向这边投来,哪敢说话,面上强作镇定,只生怕有丝毫惊慌之态落入他们眼中,惹生疑心。

        哪知他越怕出事,事情就偏偏越来。

        正忐忑不安之际,看见四名官差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片刻,一人匆匆离去,另三人同时拔刀出鞘,分占出入道口,扬声只高喊:“码头上所有人都听着!官府缉拿江洋大盗汪雁回,奉命搜查各处渡口!大家原地驻足,不得擅动!”

        这一声呼喊震如惊雷,当时码头上所有人全都停住了。搬运货物的船夫俱放下肩扛之物,静听安排,客商们也悄悄私语,互相询问消息。

        见大家安静,另一官差便温声说道:“我们得知讯息,这个恶贼伤天害理,在淮河沿江抢劫漕运,袭击客商多伤人命。现被朝廷着紧缉拿,已乔装改扮,想要混入光州城内。我们只拿姓汪的劫匪,与余人无干,各位良善百姓不要害怕,想要进城的也请自去,排队出入,例行检查过后便可通行。”

        说话间,却有六七人从他们身后跑了开去,只向城中急跑。那些官差喝喊了几声,也不追赶,把刀一横,只向码头上众人呼喝:“列队!列队!”

        众人惧于官威,不敢违抗,乖乖的便自动汇成两列,在官差的盘查下出入。

        淮河是中原地带重要的运输水路,每日间往来的商船何止千百,航运既盛,匪盗便也极多,南来北往的商人大都有过遇劫的经历。说起水匪,人人深恶痛绝。所以一听官府捉拿劫匪,谁都没有反对。

        一群人里,便只胡不为生出疑心。

        这些官差说是缉拿盗匪。为何先前并不张罗设卡?为何在见到自己三人后才突然喊着要拿贼?难道事情当真如此之巧,那劫匪汪雁回确是在这个时辰上岸么?其次,既然捉拿易装劫匪,那这码头上所有人等都有嫌疑。为什么先前有六七人匆忙逃离,这些官差也不追?胡不为眼力极毒,早就在刚才那片刻之间就把匆忙逃离的几人容貌看清了,他断定这几人决非官差一伙。内中有个面膛紫红手脚粗大的汉子,显是庄稼人出身,还有一个武功了得,身手敏捷,三两个起落就消失在远处。若说这两人也是在官府当差,那是绝无此理的。

        如此便奇怪了。既然拿盗,却又放着逃脱的嫌犯不追,这有是何道理?

        胡不为隐隐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似乎正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在向自己三人笼罩,可是他也不能确定。听官差三人言之凿凿,不似作伪。而且听了左近客商们的交谈,似乎当真有个汪雁回的大盗正在逃逸,官府四处缉捕。

        会不会是自己胆儿太小。疑心太重了?

        胡不为不知道。不过从自己年前的经历看来,多疑正是好事,谨慎才是救命良方。若是凡事都想当然不加推敲,说不定下一刻就是丧命之时了。

        心中既有了这一层疑虑。便百般警惕起来,拉着秦苏的手。低声叫她提防。姓范的老鬼倒无这些顾虑,酒渴难耐。却又顾着胡不为三人,不好施展法术硬闯出围,口中喃喃的只是咒骂。

        胡不为发觉,便在几名官差说要捉拿大盗之后,人群中不知不觉又消失了好几人,也不知究竟躲到了哪里。

        人群缓慢向前移动。胡不为三人夹在队列中间靠后段,看前方官差果然取出缉捕告示,照着画像图册逐一对照行人,然后放行。

        “看他们检查的如此认真,说不定当真是捉拿大盗的。”胡不为暗自心想。那几个官差检查很耐心,仔细地看人相貌,揭去斗笠,手拔须髯,象是真在比对图册。而且自始而终都没有再向胡不为三人投注一眼。

        “我都隐藏形迹一年多了,那陈知府查找不着,也该忘记我了。他不会总时时记挂着要捉我吧。”胡不为不无侥幸的想道,失去一枚刑兵铁令,想来也不值陈老爷一年多来寝食难安。相较而言,他倒觉得那些口口声声说他杀害数十条人命的江湖人物比较棘手。这些人说理不听,而且一出手就是杀着,唉,只盼别要撞上他们才好。

        正胡思乱想之际,听见前面人群中忽然吵声大作。

        前面队列里两个年轻汉子争得脸红耳赤的,互相揪着脖领放对,两人都冲出队列外面来了。一人怒道:“我当你是好兄弟,处处以诚相待,你干什么咒我?我爹娘碍着你什么事了,让你下此毒口?你说的是人话么?”

        另一个年轻人脸颊尖削,也是一副怒容:“我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你便拿住不放,是何道理?大丈夫胸襟宽广,便有些微得罪,也该包涵才是,你说你以诚待我,这又是哪来的诚意?”

        “你怎生辱骂我都行,可是就是不能辱我父母!”

        两人争执不下,前后的客商都从旁相劝。可两人似乎全听不进去,左一句右一句,吵了一会,那尖脸的汉子不忿,忽然当胸一拳,将那先出言喝骂的年轻人打个趔趄。这下仇隙可就大了,挨打的汉子急怒交加,扑上前来,两人瞬间打成一团,旁边众人纷纷避让。

        只打得片刻,战况已见分晓,那尖脸的汉子力大得胜,一搡把他同伴推向后方,不偏不倚,正好跌在范同酉和胡不为三人脚边。胡不为不想惹事,抬着脚正要避让,却不料想,听见地上那汉子压低声音说道:“范师叔,原来你们在这!刚才却没看见。”

        范同酉和胡不为同感惊讶,把目光投向他,听他说道:“官府调集人马来捉你们,你们快走!别中圈套。云师公和木师公已到光州,我去通知他们。”

        范同酉闻声大震,还不及问话,看见有个官差急忙忙跑过这边来劝阻,那年轻汉子急忙翻身起来,口中怒骂着,又扑上前去同伴缠打。

        果然有阴谋!那陈老爷真如附骨之蛆,追上来了!胡不为骇得脸色都白了。

        塑回魂魄才刚只半个月,谁知才跑出贺家庄几日,竟又陷入新一轮追杀中,难道老天爷真的见不得他过几天舒心日子么?

        胡不为满心悲凉和愤恨,可是现在时机危急,已容不得他多做叹息了。看见那两个贺家庄外舵弟子假意推打片刻,一追一逃,瞬间跃过三名官差守着的关口向城里跑去。官差们另有所图,也不去追赶。

        胡不为脑筋急转,也开始思索脱身之策。

        他们的目标是刑兵铁令。

        不知道把铁令归还给他们,陈老爷会不会放过他们一马?胡不为其实并不贪恋宝物,这片阴差阳错得来的铁片害得他九死一生,他早就想脱手了,只是一直未得其便。若是此时双手奉上刑兵铁令,能换来与官府的和平共处,那他毫不迟疑立马就交还上去。

        可现今的情况很复杂。把铁令还了回去,真能换来平安么?胡不为不知道,所以心里踌躇万分。

        “我们回船上去!”便在胡不为苦无良策的时候,听见前面的范同酉沉声说话。老酒鬼显然也意识到情况紧急了,一改先前混沌昏庸模样,脸色严肃之极。虽然他还不太确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云木两个长老都被惊动了看来,事情闹的不小。智者趋吉而避祸,眼下上上良策便是尽快离开光州。

        三个人急急忙忙,从人群里抽身出来,反向河边奔跑。

        那三名官差见状,齐发大喊,撇了前头待查的众人,执刀追来。

        “站住!不要跑!”

        “再跑便是畏罪潜逃,捉住之后罪加一等!”

        这些官差果然是用计绊住他们的,所谓的捉拿大盗,严密盘查都是为了蒙骗三人!

        当真好险!听见几个官差呼喝声声,三人哪里肯停,脚步连尘,只一会就跑到了登船渡口。只是河中已不再是先前载他们过来的客船了,那个位置现在停着一只破陋的渔船,年老的渔夫渔妇正在船头做饭。

        范同酉大喝:“跳下去!我们顺江走!”秦胡二人不敢怠慢,从码头跳下,那小船被震得左右晃荡,水响连声。老夫妇俩不预会碰上这意外,尽惊得大声叫喊,各向一头摔倒。灶上铁锅倾翻了,水扑入火中,烟汽弥漫,蒸笼跌落到船板上,夫妇俩的午饭滚落出来,一碗小鱼虾,四个黑面馒头,霎时沾染灰泥。

        范同酉掌出如风,一下切断了码头上的绳缆,跃入船中,绰起长篙猛撑。

        “喝!”吐气开声,劲气透过竹篙点上水中木桩,只“笃!”的一声,木板架成的码头平台登时急剧摇晃,儿臂粗的一支竹篙弯成了满月。小船被这蕴满气力的一撑过后,快如离弦之箭,直向江中激射,两舷溅起的飞浪连成整片水幕。

        “停下!停下!胆敢拒捕者,定法办不怠!”岸上三名官差止步在渡口上,向江中船厉声喝斥。

        范同酉默不作声,持着篙子慢慢摆渡,将船划到江心,中流浪涌,小船几个打转过后,便随着滚滚波涛慢慢向下游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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