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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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冰寒料峭的时节。
大雪下了多日,雾凇沆砀,天地间白芒一片,寂静无声,连湖面都结起了薄冰。
簌簌飘雪落地,凝结成霜,寒风卷起湖心亭天青色的帷幔,飘扬间隐约露出少年人单薄的身影。
洛玠以手支颐,慵懒地倚在软榻上。
分明炉火烧得正旺,亭中温暖如春,但他自殷红狐裘中露出的一张小脸苍白,几近透明的纤长手指执着玉白酒盏,一时竟让人分不清晰何处才是瓷器。
风声暂歇,少年眼眸微垂,轻抿了一口温酒,随即眉头有些苦恼地蹙起。
“好苦。”
他说着就想倒了这来之不易的酒,余光却忽然瞥见身旁的影子,少年指尖一顿,眼眸微微弯起,“十一,你想喝么?”
随着声音落地,空气中微微一动,洛玠身旁跪着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一袭黑衣在雪中格外显目。
面对主子的问话,十一的头往下垂了垂,“属下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洛玠轻轻贴近,微凉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脸上的笑意暧昧又柔软,可下一瞬间却忽然扔了手里的酒盏,砰地一声砸在薄薄的冰层上,随后浮冰碎裂,酒盏沉入水面。
十一屏住呼吸,身子匍匐得更低,脖颈却不得不顺着少年的力道仰起,“殿下息怒。”
“我没有生气,”洛玠笑吟吟地否认,手指顺着脸颊往下,挑起男子衣领间细长的银链,漫不经心地收紧,“但那是表姐送我的东西,好可惜。”
被扼住了要害,十一呼吸不畅,不得不仰起头追寻主子的方向,“……属下可以去为殿下寻回来。”
“好呀,”洛玠挑了挑眉,银链收在掌心缠了一圈,逼得男子低喘一声,才看了眼香炉中将近的香料,“若是这香丸烧完了,十一还没能找到的话,要去刑室领罚。”
“是,”十一稳了稳气息,驯顺地垂首,“但凭殿下处置。”
洛玠弯起眼眸,懒洋洋地靠回榻上。
十一告了声罪,小心翼翼地将银链收好藏入衣间,又为主子盖上滑落到腰间的狐裘,随后脚尖轻点,悄无声息地从一旁跃入水中。
湖面的冰虽结了几日,但因着太子殿下的一时兴起,早就被凿开了船只可以通过的路径,也正因如此,瓷盏才能砸开浮动的冰层,可湖水极深,又是隆冬腊月,这时入水寻物无异于大海捞针,极其艰难。
洛玠并非不知,但心心念念了许久从母后那偷来的美酒如此难喝,实在让他心情欠佳,何况十一么……从没有做不到的事。
他起了兴致,忽然很想看看这一次十一要如何找寻,干脆起身拢好身上的狐裘,撩起帷幔往外看去。
漫天遍地的雪白之间,一抹黑色身影疾速往水里深入。
他动作极快,如一尾游鱼,修长矫健的身躯在水下一晃,眨眼间便失去了踪迹。
洛玠才看了一瞬,不免有几分扫兴,转念一想虽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心中还是不大高兴。
他张了张口,想叫声十一,却不知怎的忽然被一阵冷风吹得发晕,眼前一黑往前栽倒,溅起巨大水花。
岸边的侍从一直关注着此地,见状惊慌起来,接连有侍卫跳下了水。
可是两地距离太远,洛玠又被刺骨的冰冷冻得胸口闷痛,几乎是瞬间失去了气力,沉沉向下坠去。
昏昏沉沉的,他好似看见了一些奇怪的,破碎的光点。
它们忽明忽暗,似乎在召唤着他。
那仿佛是很重要的东西。
可洛玠却在下一瞬间本能地感觉到了排斥,他垂下眼睫,并不伸出手去,但那些光点还是逐渐涌入了他的身体。
这是一场荒唐的梦。
洛玠看着眼前自己被凌迟了数百刀才气息断绝的骨架,兴致缺缺地想,该结束了。
于是,仿佛能看到他心中所想,刹那间,血迹斑斑的刑架,目光厌憎的众人,皆如泡影消散。
洛玠站在黑暗中,听到了一道声音。
“这本是你的命运,”那道声音带着苍茫玄韵,仿若无上天道,悲悯般深深地叹息,“但天怜幼小,不忍看你这般下场,予你改变的机会。”
“洛玠,大错尚未铸下,用善良与爱去温暖他们,一切还来得及。”
这道声音悠远空灵,仿若俯视众生,又暗藏蛊惑,深谙人心脆弱,若是旁人亲眼目睹了自己从一朝太子沦落至此的画面,又被它这样一点,只怕会战战兢兢,万分感激地就此照做,讨好他人以求一线生机。
但洛玠并没有半分动容。
他轻笑一声,眼尾那颗红痣似乎侵染了血色,朗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操控我的梦?”
随着话音落下,眼前的无边黑暗瞬间被炽白天光照耀,一寸一寸如沸腾般融化,洛玠抬眼,仿佛与虚空对上了目光,“滚出去。”
近日长安城中,可谓是一片凄风苦雨。
太子殿下落水后高烧昏迷了三日,陛下盛怒,雷霆手段处置了一应侍从,众臣噤若寒蝉,寄希望于太医院早日想出法子,但他们也着实是束手无策。
殿下千金之躯,又先天不足,好生将养了十多年依然体弱,这时候谁人敢用猛药,可温和的药汤喂了一碗又一碗,三天下去却没有半点效果。
皇帝眼底凝着一层冰,听完太医院首禀报后默然捏碎了手中的紫檀木珠,周遭气氛凝滞,一地的人告罪跪伏。
他站起身,走到床前,看着垂泪的妻子为少年擦拭额头,闭眼压了压怒意。
皇帝唇线紧抿,扶着皇后的肩逐渐冷静几分,不得不承认太医院商量出的不得已之计已然是如今最好的办法,他叹了口气,正想开口,却见床榻上的少年蹙了蹙眉,缓缓睁开眼睛。
“玠儿?”
纤长的睫羽颤了颤,洛玠吃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
他头疼得厉害,望见母后与父皇担忧惊喜的目光,哑哑地唤了声,“母后……”
“嗯,”皇后哽咽着拭了下眼角,弯腰搂住自己的孩子,“母后在呢。”
“好难受,”洛玠轻轻喘息,揪着母后的衣角无力地说,“还做了一个噩梦。”
“只是梦而已,别怕,”皇后抚着他的背,温柔地哄,“让太医再给你瞧瞧,好不好?”
洛玠吸了吸鼻子,乖乖地点头。
皇后退开稍许,牵起少年的手腕放在床边,又覆上一方素净丝帕,让太医把脉。
院首沉心静气,片刻之后道:“陛下娘娘且放心,殿下的烧已然退了。只是病后难免乏力酸痛,容臣再开几剂药方调养着,五六日便能大好。”
皇后闻言舒了一口气,握住洛玠的手,身旁皇帝的面色也好看了些,一摆手道,“快去准备。”
几位太医恭敬地退下,殿内一下空旷许多,洛玠环顾四周,发觉宫人的脸都极其陌生,他疑惑地问,“父皇?”
“这时候倒是看得见你父皇了,”皇帝沉着脸,威严深重,“不用再看了,你身边伺候的那些人都关进尚刑司了。”
洛玠怔了一下,大抵是病中头脑昏沉,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皇帝看他一眼,少有的面沉如水,“大雪天非要去游湖,还屏退下人独自饮酒,你不知道你这身子根本就不能碰酒吗?底下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就这样纵着你?”
“我是主子,”洛玠垂了垂眸,辩解道,“想做什么他们哪里敢阻拦。”
皇帝却不买账,面上笼了一层寒霜,“你以为你就没有错吗?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是你几岁学的道理?身为储君,却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简直是……”
“好了,”皇后打断他,安抚似的摸了摸洛玠的脸,“玠儿才刚醒,你训他做什么?以后再慢慢同他说就是了。”
皇帝被驳了话头,倒也没有生气,他缓了缓,又淡淡道:“总之这些人你是不会再看到的了。”
洛玠顿时睁大了眼睛。
他一双凤眸里满是控诉,不满地拉着皇后的衣袖,“母后,你看看父皇,这么独断专行不讲道理,那些都是我的宫人,只能我来处置。”
“你啊……”皇后最受不了少年的撒娇,无奈地点了点他的鼻尖,“之后会给你送回来的,放心吧。”
洛玠弯着眼眸笑了起来,高兴地往母后身上蹭了蹭,叫一旁孤零零的皇帝面色一黑,“你们倒是母子情深,平白让我做了恶人。”
皇后轻笑一声,伸手掐了下他的腰间,“陛下难道不是恶人吗?”
皇帝看她一眼,仿若无动于衷,于是又被掐了一下,脸上终于绷不住笑意。
洛玠看着两人,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他一张苍白的脸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
皇后见状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说,“累了就再睡会吧,等醒来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洛玠点了点头,闭上眼,意识逐渐模糊。
他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可是比起上次,他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十一的背叛。
洛玠看着他押着自己向新帝请功,因自己不从一脚踢碎了膝盖骨,便觉得心头一股火,猛的烧了起来。
那道声音还在耳边谆谆告诫,“看到了吗?他恨你至此,你若还不去感化温暖他,这只是一个开始。”
“还有很多人……”
“滚。”洛玠怒极反笑,懒得再去看它所说的那些人如何厌憎折磨自己,“噬主的狗,死不足惜。”
掷地有声,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少年醒了过来。
天光大亮,殿内安静无声,唯有香炉里升起袅袅烟雾。
洛玠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床边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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