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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春秋


  项戎变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冷漠的少年,永远不苟言笑,与人若即若离。

  绿茵场上踢球的人群里,也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日子循环往复,训练、值班、出警、休息……

  之前批准的三个月假期,项戎请示李承收回去,李承先是拒绝了,可项戎硬是把假条还给了他,李承只能暂且搁置了。

  毕竟项戎送走了父母、妹妹,现在又送走了爱人,李承以为他身心受挫,崩溃只是迟早的事。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项戎不仅没像以前一样退出一线,反而越战越勇。

  火场里他永远第一个冲,洪水里他永远第一个游。

  他好像无所畏惧,哪怕死在救援过程中,也成了他完全不在乎的一件事。

  他想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空去乱想。

  同事们与他谈话时,也都不约而同地避开那段岁月,以及岁月里被埋没的人。

  不论什么话题,项戎都不怎么回应,能用一个字回答便不会说一句话。

  在他的字典里,似乎没有了晏清二字。

  但江策心知肚明,项戎只是嘴上不提,可他每次听到警铃、慌张放下手机时,江策都能瞥见屏幕里的微信聊天框,对方叫梵高唯一关门弟子。

  原来项戎不是不和别人说话,而是把话都告诉了晏清。

  他会拍下食堂吃的午饭,照下街边流浪的野猫,他会说最近的天气,讲鹿城发生的新闻。

  尽管收不到回复,但他日日如此,从不间断。

  他翻烂了之前的聊天记录,几乎倒背如流,那些固定于条条框框里的信息,恍惚间让人又回到了那年春天。

  看着每一句你来我往的对话,都让他仿佛把晏清又爱了一遍。                        

                            

  晏清的朋友圈可见范围只有一个月,随着时间的拉长,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他的,项戎就去看自己的,每晚临睡前,他都要点开那一张合照,他还记得自己编辑这条朋友圈时的欢欣,以及被晏清发现时的忐忑。

  那时他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文案,便随手记下了梵高与梅西五个字。

  可全世界都知道,梵高已经不在了。

  行政楼入口处的国旗旁,有一幅合影图,那是李承在画展上拜托晏清画的。

  那张图栩栩如生,在大厅里挂了近半年,后来经过风吹日晒,纸张不比相片,氧化成了黄色,就像时间故意要抹掉一些痕迹似的。

  终于有一天,李承命人把他取了下来。

  项戎得知这件事后,请示了很久,希望把画重新挂上,可发旧的画作实属失了美观,交涉未果,他把画带回了宿舍,放进了储物盒。

  久而久之,晏清这个名字在消防站里越来越陌生,逐渐从人们的记忆里被抹去。

  某日深夜,项戎辗转难眠,于是在手机上打开了闲鱼。

  他曾以梅西学徒的身份,匿名买过无数张梵高弟子的作品。

  可当他再次点开的时候,却弹出一条刺眼的消息:

  对方账户由于长时间没有登录,现已被系统自动注销。

  项戎慌了,百度上不停搜索如何恢复账号,可他忘了,那是属于晏清的账号,他什么也做不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梵高唯一关门弟子这家店铺了。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晏清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正在慢慢消失。

  他拼命挽留,他想让消防站挂上晏清的画,他想让闲鱼保留晏清的账号。                        

                            

  可结果并不会因为他的意愿而改变。

  晏清终究不是梵高,没有人会记住他。

  不仅如此,鹿城也在今年宣布,文成老宅将迎来重建改造。

  市政府似乎终于想起了这片破败的区域,很快便给居民分发拆迁补偿。

  补贴丰厚,若是用来抗癌一定能走最贵的疗程,用最好的靶向药。

  动工前一日,项戎又一次来到了晏清的家。

  院子内遍地葵花,已有小腿高,一朵接着一朵,没了下脚的地方。

  由于项戎经常过来,墓碑上没有一点灰尘。

  门外的桂树偏往里面长,枝条恰好形成一片绿荫,项戎坐在其中,说起了话。

  “以后不能来看你了,”他把带来的桂花糕细心摆在碑前,“我一直找物业申请把你迁移到陵园,但他们说我没有资格。你走后,我连你的爱人这个身份,都不被他们承认了。”

  抬头是桂荫,低头是葵花,坐在天地之间,时间都变慢了。

  “我问他们你会去哪儿?他们说找不到亲属的会被集中处理,我私下给了他们很多钱,他们答应我会以花坛葬的方式把你送走。你最喜欢向日葵了,以后你住的地方会开一片向日葵田,比这院子里还多,还会有人细心照料它们。”

  他语气低迷,似乎在埋怨自己守护不了晏清最后的乐土。

  “对不起,晏清,我之所以同意这种方案,是因为我发现你离我越来越远了,你太绝情了,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我不想让你消失,不想让你被人遗忘,我想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

  满院的葵花香气扑鼻,没有一朵能开进项戎的心中,向日葵只开一次,之后就是永久的凋零。                        

                            

  “不过你别担心,我也向消防站申请了花坛葬,如果有一天我救援时出了意外,我是说如果,我会和你一样,一起在鹿城的某个地方开花。”

  那日,他在花园里坐了整整一个白天,他坐了多久,便自言自语了多久。

  很快,文成老宅实施重建,项戎不知道晏清的骨灰被带去了哪里,但他知道,鹿城从此新开的每一朵向日葵,都会有晏清的影子。

  一晃匆匆又一年,时间快如令箭。

  项戎立下五次三等功,三次二等功,救下的生命不计其数,获得的奖项与锦旗堆积如山。

  可他冷淡依旧,思念就像是无底洞,把他的情绪全部吸走。

  四月阴雨连绵,恰逢表彰大会,项戎一身蓝色正装,手捧花束,正万众瞩目地站在台上,接受晋升授衔。他从众人当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就成了沿江消防中队里的新任班长。

  这是项戎在每一次救援行动中,用敢死的精神换来的荣誉。

  大会结束,保安老杨找上了办公室,先是抱拳恭贺,接着给了他一样东西后就离开了。

  那是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有一封信,信封上印有璀璨繁星,寄信地点来自于雁山天文台。

  项戎云里雾里,直到完全拆开后,他才恍然大悟。

  信的主题是“穿越时间”。

  去年的今天,雁山山顶,晏清在天文台参加了这项活动,工作人员说可以帮忙保留信件,按照规定的时间送出。

  项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年后,还能收到来自晏清的礼物。

  最令他震惊的,是信纸与记事本的纸页一模一样。

  大脑在顷刻间闪回,他突然想起那个送给晏清的愿望本里,最后两页被撕了下来。                        

                            

  而此刻,信件边缘的锯齿竟然与本子完全吻合。

  看来最后两张纸是在这里。

  项戎迫不及待打开信件,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又一排娟秀的字迹。

  “项戎哥哥:

  也不知道你收到这封信时是什么时间,那就先祝你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晚上好吧!

  想了很久,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提示里说可以写梦想,怀念,青春,可以问候父母,关心朋友,也可以审视自己,总之主题是要完成一次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对话。

  我其实想写给未来的我们,但我知道我没有未来。

  所以这封信,我想写给你。

  五里街初见你时,你给我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那时我故意逗你,没想到你竟然上当了,以为我是一名护士,还以为我真的不想活了,于是带我满足各种愿望,我知道你面冷心热,而我也是一根筋,就想把你给捂热乎,没想到还真成功了。

  我想你一定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于项昕而言,你是一个称职的哥哥,于江策而言,你是一个合格的战友,于鹿城的市民而言,你是一个伟大的英雄,于我而言,你是……

  是一只呆呆的小狗!

  我发现你穿上救援服时一本正经,脱下来后又憨憨傻傻,在工作上对别人严肃认真,闲下来对我反而虎头虎脑,就比如你每次偷看我时,脸都红成太阳了还不肯承认。

  一人千面,你每一面都很可爱,让我有点偷偷动心,还好你早上先表了白,要是你再不主动,我可就要出击了。

  嘴上过过瘾而已,我不会出击的,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会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等你收到信的时候再让你明白。                        

                            

  其实想告诉你,慎江大桥那一晚是真的很漂亮,你做的桂花糕比外面的好吃,卡丁车很刺激,打枪也很有趣,和你在一起度过的每分每秒,我都感到快乐加倍。

  尤其是今天,和你一起坐缆车时,感觉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蹦极也非常好玩,虽然我很害怕,但只要抱住你,恐惧好像就减少了一半;后来你背着我爬了五千级台阶,死活不说一个累字,却咕嘟咕嘟喝了一整瓶水。

  和你一起步过春夏,我才感知鹿城有花香。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晚还要一起看流星雨吧,昨晚吃饭时,我就瞥见了你手机上流星雨的报道,只不过你看得太入迷,没发现我也瞧见了,消防站的人都告诉我了,他说他们会帮你用探照灯模拟流星雨的轨迹。项戎哥哥,谢谢你,不管今晚看到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会虔诚地许一个愿望,我希望你每一次出警都能平安回来,虽然救人是你的责任,但我还是私心地乞求你能把自己的命看得更重要。

  水火无情,我会求上天赐福于你。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或许是明天,或许还有几年,总之当你收到这封信时,如果我还活着,你可不要当着我的面读出来,我会很尴尬的。但要是我已经离开了,那就见字如见面,我自认为自己的字不算难看,所以你不亏!

  天文馆这项活动原本说要五年后寄出,但我不会让这封信在这里存太久的,时间长了,万一你已经走了出来,而这封信又让你想起过去的事情,我会自责的。

  所以,我写这封信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你不要难过。

  在蜉蝣眼中,一方池水就是它生之沧海,朝生暮死,旋生旋灭,所见一切即为世界的尽头,可它视若等闲,依旧享尽其乐。                        

                            

  在寒蝉眼中,一枝杨柳就是它栖身之处,不知晦朔,不念春秋,一季盛夏就是生命的全部,但它不予理睬,仍然引吭高歌。

  在行星眼中,芸芸尘世皆是它身外之物,日月同行,不死不灭,它身处无边际的绝对黑暗,于轨道滑行亿万年月,或许偶尔也会孤独。

  生命虽然与时间尺度紧密相连,但意义不因长短而改变,而在我的眼中,能满足这些记下的愿望,就已经是我虚无的生命里,所拥有的珍贵财富了。

  成长就是在歧途中学会选择,在告别中学会放手,若你此刻心中怅然,不妨想一想每年槁枯的桂树,它们还站在那里,静待来年的花开。

  项戎哥哥,不要因我的离去而难过,要因我活得精彩而欣慰,这样,我的离开才有意义。

  刚开始提笔不会写,现在写着写着话就多了,眼看信纸不够用,我要收一些情绪了。

  你答应过我会帮我实现愿望本上所有的愿望,你可不许食言,不论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完成才行,眼下这张信纸就是从愿望本的最后两页撕下来的,按道理讲,写在这张信纸上的愿望,你也要帮忙完成才对。

  等你收到这封信时,你应该也长了年岁,或许还升了职,不知道你最近过得怎样,是早是晚,是冷是热,但我知道,雁山的向日葵开了,你要亲自去看一看,慎江大桥也修好了,你得亲自去走一走,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但漂亮的花,清澈的水还在那里,你要向前看,向前走,不要回头。

  我会化作春风秋雨,永远陪在你身侧,见证你光风霁月,明朗皎洁,见证你高朋满座,荣光披身,见证你从少年走向中年,从风华正茂逐渐成熟稳重,见证你外表的刚毅不屈,以及内心的温柔体贴,见证你与战友间的兄弟情义,与新结识的爱慕之人互吐情愫,相依相恋。                        

                            

  而我,也会为你的无量前途感到真心喜悦。

  这回是真的要停笔了,我走了,以后的日子你要快乐,晴天快乐,阴天也快乐。

  最后一个愿望,是愿你能好好活着。

  并且忘了我。

  晏清。”

  眼泪不停打转,项戎特意把信拿得很远,生怕被泪水沾湿。

  酸楚从鼻腔蔓延到心头,他硬是没让眼泪落下。

  他说不出读完后是什么感觉,好像释怀了,又好像没有,道理他都明白,可思绪不给理智半点空间。

  原来那一晚,晏清知道会有流星雨。

  原来那一晚,晏清也知道流星雨是假的。

  原来那一晚,晏清许的愿望是希望自己出警平安。

  而自己却许的是希望晏清的愿望都能实现。

  项戎心绪如缠绕的毛线,他太痴迷于那一晚了,以至于他都不曾怀疑,探照灯终究不是流星雨,许的愿望又怎么可能会灵验?

  窗外风声又起,蝉鸣不再聒噪,项戎看向玻璃中自己的浅影,左胸上挂满了功勋奖章,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抬起头,看向阴沉的天。

  “晏清,我前几天又救了两个孩子,立了大功,现在升职成班长了,”他哽咽说,“你可以奖励我今晚梦到你吗?”

  眼泪还是没有忍住,在万籁俱寂的世界里无声滑落。

  “晏清,可以吗?”他卑微地重复一声,“我只想要这一个奖励……”

  浓云疏散,流光洒入办公室内,将他的功勋照得熠熠生辉。

  但他的愿望还是落空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他身上是不灵验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晏清真的想让自己忘了他吧。                        

                            

  之后,项戎请了两天假。

  他带着一对小猫和小狗的玩偶,在鹿城玩了两天。

  从五里街走到文成路,从角楼边走到金沙滩,他一个人去了游乐场,去了鹿城中学,他走了一程新开通的慎江大桥,重新坐了一次雁山的缆车。

  那些信中的道理他都不懂,他也不想懂,他只知道,万亩田间的葵花开了。

  晏清,向日葵开了。

  晏清,你看到了吗?

  再次回到消防站后,项戎像是如释重负。

  从那以后,他开始笑了,和战友们勾肩搭背了,一起学习,一起训练。

  有人叫他吃饭,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有人喊他踢球,他能兴高采烈地踢一下午。

  同事们都很开心,他们一直萎靡不振的班长,终于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回归了正常的生活。

  就连李承也愈发宽慰:“项戎这小子可算走出来了。”

  项戎对自己班里的队员十分照顾,凡事都亲力亲为,还经常给他们做桂花糕吃,这让中队里其他班的队员十分羡慕。

  训练时,项戎会安排班级之间举办拔河比赛,休息日,项戎还会组织大家去外面野生拉练,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消防站除了出警时高度紧张,平时永远欢声笑语。

  江策全都看在了眼里,他看项戎越开心,心里反而越惆怅。

  晚上睡觉前,他看着项戎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又斜眼看向他腰间的长疤,试探说:“戎哥,最近过得不错。”

  “还行,”项戎用毛巾擦拭身上的水,“怎么了?”

  “没什么,就问问,”江策说,“看你好久没骂我了。”

  项戎笑了笑:“你就是欠骂。”                        

                            

  江策也一笑:“问你个问题。”

  项戎叠好毛巾,诧异地看他:“你说。”

  江策轻咳一声,顿了顿说:“你真的开心吗?”

  项戎恍惚一瞬,茫然道:“当然了,这还有假的吗?”

  江策叹了口气:“是真的开心,还是在满足晏清最后想让你快乐活着的愿望?”

  项戎动作僵住,好在屋子拉闸熄灯了。

  他背过身,上了床,淡淡讲了句:“是真的开心。”

  江策看着他黑暗里的背影,讲不出话。

  日夜轮转,季节交替,时间仓皇而过。

  鹿城的消防始终庇护着这片土地,任何灾难都打不垮生活在这里的人民。

  有消防的地方,就能看到项戎的身影,他在倒塌的房屋中背过妇孺,在湍急的河流里抱起孩子,他解救过电梯里的被困人员,寻找过报警人丢失的家猫,大到自然灾害,小到生活困难,好像人们一遇到困难就会像孩子一样拨打119,而项戎则会奋不顾身地选择出警。

  群众爱戴他,市民喜欢他,他的脸上总带着笑容,似乎与每个人都相处得融洽。

  有时候笑容看久了,倒像一种无可奈何的疲倦。

  一天再一天,一年又一年。

  逝去的人音容未改,奔波的人从不停止。

  世界一切照旧。

  只是三年里,鹿城没来过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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