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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归队


晏清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帆布袋一路冲到了消防站。

        五月的风已经向暖,满身都是春夏交替的舒适,今天是项戎归队报到的第一天,晏清受邀前来见证这一刻。

        邀请的人自然是项戎。

        沿江中队的规模不算大,一线队员也就二十多人,每个人都亲如手足,更何况项戎还是干了三年的老队员,里外的人都把他当知交兄弟。

        晏清知道这一点,因此他作为项戎的“表弟”,在消防站里穿梭自如。

        在和不少人打完招呼后,他来到了办公室外,一推开门,屋内竟然没人。

        墙上的钟刚好十点,晏清揉了揉眼,以为看错了时间。

        现在应该是上班时间啊……

        他扒着窗户,探出脑袋,往楼下巡视一圈,又跑到门口,扶墙握门,环顾走廊两端,皆没有发现项戎的身影。

        他拿出手机,正犹豫是否要打字问项戎下落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

        “这不是小梵高吗,一个人干嘛呢?”

        不用回头也知道,叫外号的肯定是江策。

        晏清转身,打了声招呼:“江策哥哥,早上好。”

        “早,我来给戎哥送衣服,”江策摇了摇手里的短袖,“你在这里等他呢?”

        问到点上了,晏清急忙追问:“你知道项戎哥哥去哪儿了吗?”

        江策指了指地板:“今天不是报到嘛,他在楼下做体检呢,我带你过去?”

        在这屋子里闲着也是闲着,晏清冲到门口:“好啊,谢谢江策哥哥。”

        沿着楼梯下楼,晏清迫不及待想早点过去。

        江策在前面带路,把项戎的衣服甩在肩膀上,问:“今天又起晚了?”

        这个“又”字让晏清尴尬,看来整个消防站的人都知道自己爱睡懒觉了。

        “不算很晚吧。”他尝试狡辩。

        “这还不算晚啊,你项戎哥哥六点起床后,就在办公室等你了,”江策说,“一会儿十二点要开大会,他必须在开会前去李队那里完成报到,要不是我强迫他先去做体检,他还傻等着呢。”

        晏清有点羞愧,也不为自己辩解了。

        他问:“开什么大会啊?”

        “算迎新会吧,”江策抓了抓下巴,“每年消防站都会招聘新人,还有些别处调来的同事,项戎属于老人回归,和他们一起参加大会。”

        晏清若有所思地答了声“明白了”。

        一楼的屋子里站了些穿白大褂的医生,通过楼廊上的玻璃窗就能看见他们。

        不同房间检查的部位不同,有视力,有口腔,江策带着晏清一路排查,最后在心脏处发现了项戎。

        窗户没关,江策停在窗外,悄声说:“找到了,在这儿。”

        晏清也往里面一看,瞬间红了两颊。

        项戎只穿了条短裤,侧身站在屋子中央,一位老医生正在用电子仪器测量他的心率。

        晏清一直以为项戎很瘦,没想到竟被衣服蒙骗了眼睛。项戎宽肩窄腰,线条分明,背脊又挺又直,胸腹的肌肉如海浪般随着呼吸起落,结实又不夸张。

        只是这一眼,晏清就知道他平时的训练有多苦。

        项戎余光也瞥到了什么,往窗外一看,瞧见了二人。

        同样是伸手打招呼,江策一副无赖模样,晏清则欢欣带着腼腆。

        项戎先是一惊,又有点憨涩,以这种形式见晏清,不太习惯。

        除了伟岸的身材外,晏清还看到了一条疤痕。

        疤痕不长,颜色倒深,像一条吸血的蛊虫,从项戎的腹部爬到侧腰。

        晏清记得这条疤痕的来历。

        半年前,鹿城中学一名女学生坠楼,消防员施救未果。

        大众只是简单了解这起事件,却鲜少有人知道这消防员与高中生是亲生兄妹。

        而那道伤痕,正是项戎在天台营救项昕时,哪怕被碎角划破侧腰,也不愿松手而留下的伤口。

        晏清压低嗓音问:“江策哥哥,项戎哥哥的伤要紧吗?”

        “不要紧,早好了,”江策环抱双臂,语气不再逗乐,“不过戎哥表面虽然装得不在乎,心里还是介意的,每次看他从浴室里出来,腰间的浴巾总是围得很高,像是故意要挡住那道疤痕一样,他也从不侧身照镜子,应该是也觉得不好看吧。”

        说到底,还是心里的那道坎没完全跨过。

        晏清没有说话。

        屋内的医生打出报告,把纸递给穿好上衣的项戎:“没有问题,就是心率本来很平稳,中间突然加快了,不过也正常,大小伙子体力旺盛,情绪易躁,不用担心。”

        看着项戎手持报告单走出屋子,江策捧腹大笑:“戎哥,你心率快不会是因为我们吧?”

        项戎不理他,径直走到晏清面前,揉了揉他的发梢:“跟着江策不学好,净干偷窥的事。”

        “谁偷窥了?”江策憋笑说,“你这个样子在宿舍里我见得还少吗?也没见你心率多快啊,怎么小梵高一来,你就开始脸红心跳了?”

        项戎:“……”

        晏清:“……”

        项戎握紧拳头:“再乱说一句小心你的脑袋。”

        江策把肩上的新衣服塞给项戎,后退两步,躲得老远:“既然衣服送到了,我就先去准备大会了,戎哥,别忘了去老李那报到。”

        项戎“嗯”了声,看到江策远去后,他低头看向晏清,轻声说:“离报到的时间还早,体检也做完了,我带你回办公室休息一会儿吧。”

        重新回到办公室,项戎倒了两杯热水,晏清发现自己每次前来,项戎第一件事都是倒水。

        倒完水后,他铺展了江策刚刚送来的短袖。

        “报到要穿这件衣服吗?”晏清好奇问。

        项戎应了声“是”,答:“这是作训衫,一线消防站平日里的工作服。”

        说着,他脱掉上衣,准备换上这件作训衫。

        晏清目光再次挪到项戎的腰间,心里还在想着那事,凝声道:“项戎哥哥,你腰上的伤会影响体检结果吗?”

        “只要不是妨碍身体功能的疤痕,体检都能过。”

        就在项戎要套头穿上时,晏清却问:“那你自己会在意吗?”

        项戎僵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晏清已经知晓了答案。

        他抬手,没让项戎继续穿衣,反而从帆布袋里掏出画笔,说:“我帮你上一下色吧。”

        “上色?”项戎没明白。

        “就是让它变得好看一点。”

        晏清把作训衫放在桌上,推着项戎到屋子中央,一手抄起画笔,一手拿出颜料调色。

        “今天总归是不一样的一天,你应该以全新的面貌去报到,这些旧的东西就让它留在过去吧。”

        调好色后,他用笔尖轻蘸,晕开了色差,又对准伤疤的头尾两端,一点点地衔接描绘。

        “这个是水粉颜料,对皮肤无害的,也可以随时洗掉。”

        项戎听话地保持不动,抬高两臂,低头看向蹲在地上的晏清。

        笔尖触到侧腰的清凉,像直接触到了心室。

        阳光毫不吝啬地斜入房间,窗外杨柳沙沙作响,春风拂遍大街小巷,掠过画笔的狼毫软毛,停于孩子从不收敛笑意的一双桃花眼。

        少年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人,视线挪不开了。

        一笔又一笔,一眼再一眼。

        屋内安静,除了风,只有项戎悸动而急促的呼吸声。

        “痒吗?”晏清抬头笑问。

        “有点。”项戎老实作答。

        很快,晏清提笔结束,站起身,拍了拍手:“画好了。”

        项戎往腰间瞧去,那条疤痕如魔术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花梗,上下开满了无数的向日葵,一朵接着一朵,黄白相间,竞相怒放。

        项戎冻住神思,这条连自己都不愿看见的疤痕,本该如腐朽成烂泥的枯枝,却在晚春悄悄开了花。

        “你喜欢吗?”晏清扬起笑脸。

        “喜欢。”项戎凝视他的面容。

        晏清笑靥如花,比画上的还要动人:“更喜欢花苞还是花梗?我可以多添一点。”

        项戎没开口,握住那只沾满颜料的手,往怀中骤然一拉,另一只手从后一揽,以身体为笼,双臂为锁,将人禁锢于面前。

        晏清毫无防备,直直撞了进去,未干的颜料不慎抹在了项戎的胸口,他讶然抬头,与那一双不肯挪移的山眉海目对视上了。

        明光刺眼,项戎额头沁出了薄汗,哪怕平日训练再苦,都没有今天流的汗多。

        心脏如蜂鸣翅颤,晏清两手发直,悬于半空,他不是没有抱过,只是项戎没有上衣的遮掩,手放在哪里都逾矩了。

        风过,汗津全无,只剩散不尽的溽热。

        少年回答了刚才的问题。

        “更喜欢你。”

        温柔的眼神如渔网撒下,牢实地压制住晏清狂跳不止的心。

        气息在吁吸间交替,咫尺的簇拥像高空失重,晏清呼吸不畅,喃喃问:“你是在表白吗?”

        项戎双臂回缩,将人紧固地拥在怀中,与满眼天真且疑惑的孩子相比,他倒更加坦然,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

        “不明显吗?”

        问题被抛了回来,晏清脸色红热,被搂得轻声喘气:“爬山那天,你说只做一天情侣的。”

        “我反悔了,”项戎垂眼凝望,“不是一天,是每一天。”

        “说话还能反悔,谁知道你现在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晏清以为他会辩解,或者说什么发誓的字样,没想到他却哽住了。

        项戎不知道该怎么措词,憋了半天只说了三个字:“是真的。”

        答案短,却直截了当,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也没拐弯抹角。

        晏清瞧他有些憨傻,完全没了往日的冷淡,不自觉地笑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项戎说。

        模棱两可的一句话让晏清呆住,问了句:“什么?”

        “没什么,”项戎说,“你这是同意了?”

        晏清回:“没有。”

        项戎一脸错愕。

        晏清偷笑:“骗你呢。”

        项戎如释重负,用力将他抱起,原地转了三圈。

        “停停停!”晏清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软,匍在宽阔的胸膛,肆意感受着最直接的体温。

        他困惑地看向项戎:“好晕。”

        项戎一点他的鼻尖,说:“惩罚你撒谎。”

        晏清哼了一声,想用手擦掉项戎胸口的颜料,结果越擦越花。

        “快穿衣服吧,该去报到了。”

        项戎依依不舍地松开双手。

        晏清在一旁问:“要是我刚刚没同意呢?”

        项戎扯过桌上的短袖:“那我就不松手。”

        晏清白了他一眼:“无赖。”

        “无赖骂谁?”

        “无赖骂你。”

        ……

        这不是在骂自己吗?

        晏清突然意识到中招了,一看项戎,发现他果然在笑。

        他气得握紧拳头,对着项戎的腹肌捶了一拳。

        项戎吃痛地叫了一声,捂着肚子微微弯腰。

        晏清得意洋洋:“那我就做一回无赖。”

        项戎揉了揉红处,套头穿好了衣服,又拉起了晏清的手:“小无赖,跟我一起过去吧。”

        李承的办公室在一楼,除了队长,屋外还有包括江策在内的十几名普通队员,他们都是和项戎出生入死过的队友,每个人见到项戎后,脸上都情不自禁地咧开笑容。

        长廊不长,被温光浸染,晏清站在不远处,望着项戎向前大步迈去。

        江策率先搂住项戎的脖子,指着他鼻子说:“你丫的,等了半天,终于下来了。”

        其他的人也陆续走了过来,有的直接给了项戎一个拥抱,也有的往他胸口使劲砸了一拳,呜泱众人一个个喜笑颜开,都和项戎勾肩搭背,把他挤在了中间,浩浩荡荡地往前推去。

        “项戎,真不够意思,从一线退下这么久,可算回来了。”

        “你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兄弟几个?这回别想再跑了。”

        “回来就好,咱们中队还和以前一样,一起训练,一起踢球。”

        ……

        长廊里七嘴八舌,众人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那时的弟兄们一个也不少,每一天都累得气喘吁吁,一心把事业扑在救火上。

        项戎也面带笑容,和大家有说有笑,兄弟间的情谊简单纯真,也更显弥足珍贵。

        热血与青春从人群里挥发,烘烤温暖的长廊。

        这一道横在心里的坎,项戎终是跨过了。

        看着他的背影,晏清很知足。

        众人停在了办公室门外,李承从内走出,表情严肃,廊内一瞬间没了杂七杂八的谈话声。

        项戎上前一步,正色问候:“李队,我回来了。”

        李承面色如常,语气满是欣慰:“你小子,终于想开了。”

        项戎低头,像是在为过去的抉择而感到愧疚。

        “想开了就好,”李承的目光掠过人群,望了眼在远处的晏清,又把目光定格在项戎身上,“既然回来了,就一心服从组织命令,听从上级指挥,赴汤蹈火,竭诚为民,敢于为了维护人民安全、社会稳定贡献自己的一切,能做到吗?”

        这声质问洪亮清脆,听得晏清心中一颤。

        项戎立正身姿,抬手敬礼,炯炯目光如燃烧的烈火,他铿锵有力,声如洪钟。

        “能!”

        报到完便要召开大会,晏清跟着江策坐在了后排,按道理讲外人是不能旁听的,但李承却破例允许了。

        大会的内容枯燥无味,领导讲话讲了半个小时,就在晏清快要闭上眼时,最激动的环节来了。

        台上的报幕员讲道:“下面有请新人代表项戎上台演讲。”

        晏清困意立刻消散,挺直身板,遥望台上的人。

        项戎从幕后现身,面容肃然,一身正装,步履矫健地走到舞台中央,每一步都落得踏实,他像一垛万夫莫开的城墙,像大漠里的烽烟,像海上升起的太阳,坚韧冷冽,同时又朝气蓬勃。

        他没有稿子,神情自然地演讲着:

        “正如大家所见,我是沿江中队的一名消防员,三年前,我毅然决然加入鹿城消防救援队,光荣成为其中一员。

        “在我十一岁那年,一场泥石流夺走了我的双亲,我和妹妹相互依偎在泥水中,等待人员的搜寻,那是我第一次感受鹿城消防的力量,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救援人员开山劈石,砸出一条泥路,硬是将我和妹妹从险境中救出,在我眼里,他们发着耀眼的光,从那时起,我便决心成年后加入鹿城消防。

        “那时的我年少轻狂,总认为消防员无所不能,我也猜测或许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可以扬名立万,成为群众心目里的英雄。

        “然而事与愿违,半年前,我因救人无果,一度陷入了自责,并且影响到了救援工作,不得不退出一线,我看过了无数名心理专家,被无数朋友开导劝解,可依旧无法自由放下,直到今年三月,我路过五里街的角楼时,偶然救下一名学生,却没想到我的心病从此被他治愈,他是我重返一线的契机,也是我奋不顾身的根本。

        “在这里我要感谢我的队长,感谢我的朋友,更要感谢这名学生。

        “消防站的三年内,我参加了约百场灭火行动,营救近千名被困人员,和同事们屡次获得上级的赏识与领导的褒奖,但我知道,每一个功勋与奖项都是我们拿命换来的,这是作为一名消防员的职业生涯中,必须经历的生死考验。慢慢地,我发现变得与往昔不同,我为能完成次重大出警任务欣慰,能得到战友和同事的积极励感激,能给鹿城消防贡献了全部努憾,能获得爱人的赏识与理解而自豪。

        “这些年来,沿江中队也失去了不少健将,每一次出警时,我听到最多的话,便是李承队长对我们说的:全都要活着回来,一个也不许少。

        “消防员是和平年代牺牲人数最多的人,我们不必追求名声,更不必贪恋财富。烈士陵园的先辈们,把年轻的生命永远地奉献给了人民,那些埋在墓碑之下的英雄,他们面对险情时,又何曾想过,是否会被铭记、是否会被镌刻、是否会被歌颂?他们不会去想,但他们依然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写下了属于中国消防的辉煌。

        “曾有名人说: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台下的兄弟们,不论你是刚入伍的新人,还是坚守于前线的队员,既然你们选择负重之路,那就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们将为死去的战士们赋予生的意义,而薪火相传的后者,也将把意义赋予给我们,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未曾努力活着,我们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英勇顽强不怕牺牲,时刻准备投入战斗,成为别人眼里永远值得传颂的英雄。

        “自那一天起,我便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但我永远清楚,我是中国的消防员,因此我将在国旗下宣誓,忠于我热爱的土地,忠于我热爱的人,永不更改,永不后悔!”

        台下掌声雷鸣,甚至有人高声欢呼。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晏清发现项戎如炬的眼神在人群中一眼锁定了自己。

        他心中一颤,想起刚刚在屋子内,自己问了项戎一个问题。

        他问项戎的告白是不是真心的。

        那时项戎回答:“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晏清现在明白了这句话。

        天色晴明,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它也听到了少年那句发自肺腑的誓言。

        忠于我热爱的人,永不更改,永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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