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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明了


项戎握着手机,看着自己发出的文字,百感交集。

        他在等晏清的回复,等着等着,屏幕上的文字弹出一枚红色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被拉黑了。

        项戎没想到,那一天的争吵竟然给晏清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这个结果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也是他承受不起的。

        他拖着身子,向医院外缓缓走去,训练多年,他的步子一向是矫健的,今晚却发了蔫。

        门诊两个红色大字的投影落在下完雨的积水里,他停在楼门外,仰望着天幕,身心俱疲。

        身后两人从楼内走出,一大一小,儿子正搀扶着父亲,聊得开心。

        那名孩子问道:“爸爸,你的胳膊还流不流血了?”

        “早就不流了。”旁边的大人摸了摸他的头。

        孩子又说:“你以后开车一定要小心一点,不能大意了。”

        他的语气稚嫩,那名成年人连连笑着说:“好,好,知道了。”

        项戎看着他们从自己身旁经过,向夜色里迈进。

        成年人好奇问:“刚刚医生给我包扎的时候,你跑到哪儿了?”

        孩子答:“我去住院部找晏清哥哥了,好久没来医院看他了。”

        “晏清?”成年人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奶奶生前临床的那个哥哥,他和奶奶得了差不多的病。”

        项戎的耳朵自然捕捉了这个名字,他身子一紧,叫住了二人:“小朋友!”

        他本就嗓音低沉,身材又高大,贝贝看他靠近,躲在了父亲的身后。

        项戎瞧他害怕,没有太过接近:“你说的晏清哥哥,他怎么了?”

        贝贝一听是晏清的熟人,凭着对晏清的好感自然放下了戒心:“晏清哥哥他生病了,在这里住很久了。”

        “他生了什么病?”项戎问。

        贝贝想了想,叫不出来,一旁的大人替贝贝开了口:“癌症吧。”

        晴天打了声闷雷,在项戎耳中轰隆作响。

        他捏紧的手软了,绷着的力气泄了。

        项戎被钉在原地,理智如月蚀般被天狗啃去,世界灰暗了,混沌中分不清阴晴。

        “我知道了,谢谢。”他说。

        “没事。”父子二人转身离开了。

        项戎缓不过来,他说服自己听错了名字,又告诉自己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晏清说他是名护士,他一定是健康的。

        他又回到了护士台,眼神更加颓废。

        护士台的人不多,温怡一眼看到了项戎:“还没走呢?”

        项戎停在台外,慢慢开口:“晏清得了什么病?”

        温怡倒吸一口凉气,强笑道:“你说什么呢?”

        “我都知道了,”项戎眼里敛着无助,每一口呼吸都喘得沉重,“你们瞒得够久了,该告诉我了。”

        温怡犹豫不决:“你真的想听吗?晏清不想让我告诉你。”

        项戎低头看向温怡:“你是护士,我是消防员,我们的职责就是救人,现在有伤者就在面前,我怎么能忍心不管?”

        铿锵的话说完,他的语气变得卑微:“晏清就是个小傻子,明明最需要被救的人是他,还天天想着去救别人。”

        温怡怔住了,她的想法早就倒戈了:“走廊尽头是晏清住过的病房,你去那里等我,我马上过去。”

        这是项戎第一次走进晏清住过的房间,屋内陈设与其他病房并无不同,却因为晏清的存在而变得亲切,他来到床前,这里没有灌满口鼻的消毒水味,取而代之的,是若隐若现的桂花香。

        明亮的窗,干净的床,虽然没人,但项戎仿佛也能看到有个笑容不断的孩子,卧在床头,怀里抱着画板,正一笔一笔地勾画着平行时空里的世界。

        “这就是晏清住过的地方,”温怡进了屋子,关上门,“他在这里住了很久,五年?六年?我记不清了。”

        “当然他不是一直住在这里,这一层的房间他断断续续都住过,这张床是他睡过最久的。”

        “晏清具体是什么病?”项戎沉声问。

        “原发性骨肿瘤,在他的右肱骨上,一发现就是恶性的,通俗点叫骨癌,还是晚期,”温怡淡淡说,“这种病发展迅速,术后治疗困难,死亡率高,病发起来疼得要人命。”

        说出这些话,温怡仿佛如释重负,她藏了很久,这些事情终究是要明了了。

        可项戎心里却揪着一根弦。

        “我第一次见晏清的时候,他才十二三岁,我很惊讶,怎么这么小的孩子会得这种病?那个时候他是一个人来医院的,他说他胳膊痛,痛了好几周,他不知道该给谁说,最后忍不住敲了邻居阿姨的门,邻居让他来医院看看。

        “拍完片子一查,这就确诊了,他被安排住院,我负责照顾他,那时我也年轻,刚考上护士学院,是个实习生,看他年龄就比我小几岁,所以我经常有一茬没一茬地和他搭话。

        “奇怪的是自从住院后,晏清都是一个人,我好奇他的父母怎么不来看他,他告诉我他爸爸妈妈去外地打工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没回来过。

        “我那时候就知道他是被遗弃了,他本来家庭条件就不好,父母一定是早就知道了他身上的病,没有钱治,于是躲到了外地,只留下一个文成老宅的小仓库给晏清,也就是他现在的家。

        “所以晏清从小就是独自生活,他怕黑,晚上睡觉会开灯,他每晚都要留灯,说爸爸妈妈万一哪天晚上就回来了。

        “我没有告诉他实情,因为我不想破坏他心中的念想,他坚持认为他爸爸妈妈一定会回来的,他那时才小学毕业,没有收入,政府给他报了销,让他安稳地做了手术。”

        温怡讲着话,用手摸了摸床头的台灯。

        “晏清好乖,打针不哭输液不闹,让他吃药他就吃,同龄的孩子叽叽喳喳,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拿着画笔画画。

        “手术结束后,他和另一个孩子分在了同一间病房,那个孩子家里有钱,父母天天陪着,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伺候着,点心补品从没断过,我知道晏清没吃过,但他不眼馋,抱着医院食堂里打的冷饭,坐在角落里自己吃。周末那孩子的父母还会带他去游乐场,晏清偷偷问我游乐场里有什么,我告诉他有过山车、摩天轮,我知道他也想去,我安慰他说等病好了就能去了,他却问我门票是不是特别贵。

        “后来他临床的孩子转去了大城市的好医院,走的时候床头剩了块儿咬了一半的桂花糕,晏清向我再三确认人家不要了以后,忍不住去尝了一口,掉下的碎渣他用手接着,不舍得扔,那是他第一次吃,他说他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笑得特别开心,我看他笑,我想哭。”

        项戎低着头,心里的弦还是断了。

        温怡长吁一声,继续讲了下去。

        “后来晏清长大了些,出院后考上了鹿城中学,他开始想要自己挣钱,一来用于治病,二来就是背着我偷偷买些桂花糕吃,他喜欢画画,于是在闲鱼上注册了账号,专门帮人画,虽然挣得不多,但最起码他能给晚饭多加个鸡腿,买药的时候也更加自信了。

        “不久他又病发,第二次要做化疗,一个疗程就要小一万,可他哪来那么多钱,他选了最便宜的靶向药,那段时间他在家拼命画画,只为了在化疗前攒够费用,他没有亲戚救济,又没有固定收入,银行征信都不借给他,走投无路时,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说钱的事没问题,晏清很高兴,答应以后会连本带息地还给他。

        “晏清太小太单纯,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对方不仅没给,还把他之前画画攒下的钱全都骗走了。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被人骗了,直到化疗的当天,我发现他没有按约定的时间来医院,我给他打电话,结果打不通,发短信也没人回,我火急火燎地赶到他家,看到他一个人抱着双腿,蜷缩在沙发上,他的眼睛通红,我不知道他哭了多久,他不说话,一直咬着下唇,嘴唇上都是血。

        “他说他不治了,我抱着他说钱不是问题,那次化疗的费用是我出的,我告诉他不用还我,他不听,又攒了很久,才把钱一分不差地转给了我。”

        昨日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温怡说得云淡风轻。

        “晏清很乐观,不论住在哪个病房,病友们都很喜欢他,他总能给大家带来欢声笑语,所有人都夸他懂事,只有我清楚,他的懂事是靠什么换取的,是他对被人弃养的恐惧,对孤苦无依的无奈,以及对病魔缠身的妥协,以至于你对他好上一点,他就想加倍还给你。病人都是很脆弱的,晏清也不例外,他没有外表看得那么坚强,却还是天天咧着嘴傻笑,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个地狱,他在努力把它变成天堂。”

        夜色笼罩城市,项戎注视着自己在窗户里的浅影,他想起那日争辩时晏清说过的话,他说自己至少还有过妹妹的陪伴,有一份能挣到钱的工作,没有资格怨天尤人。

        他说的对,项戎现在明白了。

        温怡重新走到门口,背靠白墙。

        “项戎,其实晏清早就不生你的气了,他是怕你伤心,想借着这次机会疏远你,因为自从你见到他的第一面起,他的生命就已经在一点一点地离开你了,只是你没有发现。

        “你对他太好了,不论是火场里把他救出来,还是带他实现一个又一个愿望,都让他耿耿于怀,他对你太依赖了,好像把你当成了亲哥哥,所以在知道你的心结后,他才愿意跳出来,企图带你回归正常的生活,他把他画画的梦想看得很重,所以不想让你也错过实现梦想的机会。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他现在病情加重,药物治疗无效,医生已经让他出院回家了,他好像很开心,但人都是不想死的,对吧。”

        温怡呼气,语重心长。

        “他只是想救你,就像你当初义无反顾救他一样。”

        项戎撑着力气,想到了那个去哪都要抱着画板的孩子,想到了他咬下每一口桂花糕的模样,这些细小又不经意的时刻,美好得像一把镀了金箔的匕首,扎进心头搅拌,剜得生生作痛,这疼痛并非忽如其来,它是侵蚀的,流动的,彻心彻骨的,疼得喊不出、动不了,疼得没有反应了。

        良久,他缓过来神,说了进屋后的第二句话。

        “文成老宅是在江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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