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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孤儿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提起这个,江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讪讪摸了摸鼻尖:“我那会年纪还小嘛,刚被退养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而且福利院那种环境你知道吧?哦,你可能不知道,反正就是——”

        “我知道。”宋野城笃定道。

        他知道江北指的是什么。

        在很多人印象里,福利院是和幼儿园差不多的存在,可爱的孩子、温柔的老师、明亮的宿舍和教室、满地满橱柜的玩具和书本。

        但其实并不是。

        除了大城市的样板福利院外,其他很多地区福利院的情况都相差无几——除了因为重男轻女而被抛弃的女婴之外,大多孩子都有严重的残疾或其他难以治愈的疾病,四肢和智力都健全的基本已是凤毛麟角,如果再加上五官样貌都正常的条件,那差不多就得是千里挑一了。

        宋野城小时候经常跟着父母去他们参与资助或建立的福利院观阅走访,在那里见过手脚全无、只能用肘部和膝盖挪动的躯体残疾,见过歪嘴傻笑流着口水的唐氏综合征,见过四肢虽然健全、行动却仿佛木偶的脑瘫儿,也见过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十几年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下地就会骨折的“瓷娃娃”。

        后来他有了自己的事业,开始亲自参与到捐助福利项目的事务中,又从福利机构反馈的各种数据和图片里了解到,在一些偏远地区,福利院护工素质堪忧且人员短缺、孤儿食宿条件甚至都可能达不到温饱水准。

        所以,他很清楚江北口中的“那种环境”是什么——是暗无天日、苦楚弥漫、足以令人绝望的压抑和窒息感。

        江北没有深究他说得如此肯定的原因,也或许并不那么在意他是不是真的知道,只点了点头:“你知道就行,反正当时我就特别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又会被扔回那个鬼地方,在那里多待一秒我都喘不过气,就总是趁没人盯着的时候偷跑出去,跑到附近一个小湖边坐着,然后……就是在那里遇见我哥的。”

        那时的江北还不到十岁,经常独自一人在湖边钻牛角尖似的想:为什么人的感情可以变得那么快?为什么原本给他温柔关爱的人会变得刻薄冷漠?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离开了深渊,又要被一脚踹回来?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像白夜聆曾在书中写过的一句话:最令人痛苦的往往不是一直身处于黑暗,而是重回黑暗前,曾经见过光。

        那种痛苦会让人迫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解释那些“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

        想着这些,江北经常在湖边一坐就是一下午甚至一晚上。

        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他就渐渐发现,每到周五傍晚,湖边长椅上就会多出一个人。

        那会的江阙还是学生,每次去湖边的时候都穿着校服拎着书包,在那里坐到晚上□□点才走。

        大概是把江北当成了流浪儿,江阙偶尔去的时候会顺手带点汉堡牛奶之类的吃的给他。

        小孩子对善意总是本能地想要靠近,于是在吃了几次江阙带来的东西后,江北终于忍不住主动凑过去跟他说了话,问他为什么总来湖边。

        当时江阙没有多解释,只说不想回家,而江北听了这话却嗤之以鼻,心想:别人想回都没有家可回,你有家还不想回,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而,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江阙和他一样是孤儿,而他那个“家”里的父母,也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什么?”宋野城诧异道,“他也是孤儿?”

        “嗯,”江北点了点头,“但他跟我不一样,他身体和智力都没有任何问题,在福利院算是特别有优势的那种。领养他的叔叔阿姨还是一对艺术家,可能素质都比较高吧,反正至少没像我那便宜爸妈似的把我退回去。”

        听到“艺术家”三个字,再一联想先前江阙说他画画是跟他爸学的,宋野城道:“他养父是画家?”

        “嗯?”江北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宋野城没有回答,不知为何,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琢磨了片刻后,他问道:“他当时为什么不想回家?”

        江北撇嘴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时候他上高中,住校。每周五回家,周日再回学校。但他每到周五放学总会去湖边待着,一直待到很晚,不得不回去才走。”

        这话听上去像是江阙对回家这件事非常抗拒,也让人很容易就会想到他和家里有矛盾,宋野城不由问道:“他养父母对他不好吗?”

        江北犹豫片刻,似乎有些一言难尽:“怎么说呢……他自己从来没聊过这些,但你知道的,我们这种人都比较敏感嘛,我能感觉到他跟家里关系……应该不是很好。”

        听到这里,宋野城终于明白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先前江阙在提及养父的时候,无论神态还是语气分明都是温和柔软的,那是一种谈及亲近甚至敬爱之人才会自然流露出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和养父之间有什么龃龉或嫌隙,相反,二者的感情可能还相当不错。

        所以,如果导致他不想回家的原因不是养父,那难道是养母?

        宋野城正想着,就见不远处庄宴和江阙并肩从屋后转出,朝着棚内走来。

        走近后,见他和江北还没走,庄宴稀奇道:“你俩怎么还在这坐着?不去吃饭?”

        剧组餐食是由山下临时租来作为食堂的那两家大院统一供应,这会临近正午,工作人员赶着吃饭都走得差不多了,放眼看去整个片场就剩下了他们几个。

        宋野城从座椅上起身,江北也搁下了手里的杯子,顺势嘴甜道:“这不是等你们一起嘛。”

        “那赶紧的吧,”庄宴进棚将桌上东西归拢了一下,拿上手机招呼江北,“吃完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会,下午还要继续拍呢。”

        下山时,庄宴一路揽着江北的肩膀在前面给他讲戏,宋野城和江阙则并肩走在他们身后。

        回忆着先前江北的那些话,宋野城用手肘戳了戳江阙:“你资助他几年了?”

        大概是时间过去比较久,江阙略微算了算才说:“七八年,那时候《尘埃》出版赚了点钱,但年龄不够很多手续没法办,就拜托我爸帮忙,把他送进了私立的寄宿制学校。”

        福利院的孩子到了学龄当然也会上学,当中健全的那些经过评估,会被安排到附近社区的普通学校读书,而有智力缺陷或残疾的孩子则会被安排进十二年一贯制的特殊教育学校。

        但是上学归上学,吃住大多还是会在福利院,对于江北那样被领养后又被退还的孩子来说,重新住回福利院无疑是种煎熬,所以江阙才会选择把他送去寄宿制学校。

        宋野城理解地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就被勾起了自己少年时的一些往事,忽然像是好奇心起似的问道:“你当时想过收养他吗?”

        其实别说当时,就算现在江阙也没到符合收养条件的年龄,而那时江阙的养父母已经收养了他一个,不能也没必要再收养一个。不过宋野城问的只是想没想过,产生个念头并不需要受各种条件限制。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江阙听到这话时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但还没等他发现更多异样,江阙已经偏头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想收养么?”收养一个孤苦伶仃,但却只是偶然相识的孩子?

        他的语气全不似宋野城那般随意,而是带着一丝试探和认真,眼中闪动着某种明暗不定的光,像是黎明前将熄未熄的篝火。

        宋野城被他看得有些愣神,半晌后才转头看向前方,斟酌道:“是我的话……应该会想吧?我小时候一直想要个弟弟来着,以前还怪我爸妈没再多生一个呢。”

        江阙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像是在估量他这话究竟有几分出自真心,许久后才终于收回视线,含糊不清地呢喃道:“是么。”

        下午的拍摄江阙并没有到场,他跟组前的作息就一直是昼夜颠倒,习惯下午睡晚上醒,跟组后庄宴也没逼着他改,就让他按自己的习惯来,反正剧本只要没问题,他也用不着场场跟着。

        下午拍摄间隙,宋野城和江北说了不少演戏的经验和技巧,在江北打开新世界大门般的目光和“还能这样?”的惊呼中过了把当前辈的瘾。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这位后辈在将理论知识运用到实际的过程中,活生生被几只鸡打败了——

        那是一场方至被姑姑误会偷藏鸡蛋的戏,江北和姑姑的表演都没问题,谁知鸡圈里的鸡胆小如鼠,听到骂声就蹭蹭蹭躲进角落,导致镜头里的姑侄二人周围总是徒留一地鸡毛鸡屎,半只鸡影子都看不见,只得一次又一次ng重来。

        最后庄宴也无奈了,干脆将姑姑责问方至的地点从鸡圈内换到了鸡圈外,又将几个全景镜头改成了中景,这才终于让那些不争气的鸡挺直了腰杆,在自己的地盘里昂首阔步起来。

        傍晚拍摄结束后,宋野城陪着庄宴与几位扮演方至亲戚的特约演员一起吃了个晚饭,饭后听他们说了不少往年东奔西走的见闻趣事,甚至还在他们跟家人炫耀“我在跟宋野城吃饭”的视频通话中露了个脸,直到夜色渐深才回到了住处。

        山村里没什么夜生活,透出灯光的窗户不到十点就一扇接一扇黑了下去。

        宋野城洗漱完毕,顺手关了堂屋的灯,路过门边时隐约听见厢房那边传来豆子和女友在电话里打情骂俏的腻歪话音,忍不住一阵牙酸地搓了搓鸡皮疙瘩,径直走进了卧室。

        靠坐在床头后,他摸出手机看了看,发现微信里有不少未读消息,大多来自听到风声的圈内朋友,都在问他进组的情况。

        宋野城挨个回复了一圈,然后戳进了他和他爹妈的三人小群里,关心了一下父皇母后的感情生活:

        【你们今天怎么过的?】

        今天是他爹妈结婚纪念日,宋盛昨天就已经提前飞去了他亲爱的老婆身边,声称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今天一定能给秋女士一个难忘的惊喜。

        夫妻俩可能是忙着二人世界没空搭理他,百忙之中只抽空回了一句:

        【宋盛:自己去看朋友圈】

        宋野城“啧”了一声,对亲爹这种连个标点符号都舍不得给的敷衍行为深表谴责,撇着嘴点进了他的朋友圈。

        宋盛不愧是男人的典范,发出的九宫格里每张图的地点都各不相同,场景还都经过了精心布置,仿佛带着秋女士来了一场环游寻宝之旅,整个旅程都咕嘟嘟冒着粉色泡泡和一股隔着屏幕都能闻见的强大资本气息。

        宋野城笑叹着把九张图依次看完,给他爹妈点了个赞,又在里面挑了张不那么浮夸的出来,配上文案也发了条朋友圈。

        发完后,他起身出去倒了杯水,回来路过窗边时往外瞥了一眼,恰好看见隔壁屋里的灯亮了起来。

        这是刚醒?

        宋野城回到床头放下杯子,重新拿起手机,翻到了江阙的对话框。

        江阙的微信名只有一个“白”字,昨天加完好友后,宋野城已经把他的备注改成了“江阙”,还进他朋友圈看了一眼,但却只看见了一片空白。

        连背景图都是默认的纯色。

        就和白夜聆那个明明有着官v认证却形同僵尸号、从来没发过任何东西的微博一样。

        外界对白夜聆“低调神秘”的评价确实没错,也难怪这些年大家都猜他要么是个上了年纪、不爱用电子产品的中老年人,要么是个其貌不扬且习惯独来独往的社恐人士。

        此时的对话框里只有一句话,还是昨天好友申请通过后、系统自动发出的那句“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宋野城盯着那句话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不怀好意地弯起嘴角,点开输入框,发了条消息过去:

        【宋野城:你绝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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