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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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交替的季节,暴雨时落时歇。
天空永远都是乌云密布的,就像是巨大布匹般不停卷动的气流,把云层撕成絮状的长条;西邻延绵不绝的黑森林里,原始阴暗,透着古老的气息,那条被誉为晴川市母亲河的青浦江如一条蟒蛇般横呈在大山深处,江河旁边有两个移动的黑色斑点,像两只蚂蚁沿着蟒蛇的头部向下缓缓蠕动。
那是诺诺,和啸犬。
冷风如刀,大雨肆虐着,一人一狗沿着青浦江上游一路向下,矫健硕大的大白狗啸犬跑在前头,诺诺跟在后面,冒着瓢盆似的暴雨,她一路穿山越岭,踏崖溜洼,身上浸透了泥水,NB慢跑鞋掉了一只,白色袜子变成泥袜,精致的小脸被泥巴糊得五麻六道。
每经过一个浅滩,诺诺就会停下来,叫啸犬嗅人的气味,她把每块地表都仔细看过,没有发现人的踪迹,就继续向下走,尽管她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尽管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
大雨还在肆虐着,江中浪潮汹涌,岸边百年古木盘根错节,黄色粗麻岩石纵横交错,就像章鱼触角一样贴在松软的地表蜿蜒到看不见尽头的远方,一身泥泞的诺诺不知道走过了多远的山路,翻越了多少个浅滩,她像是《恐怖游轮》杰西,永远都在无限的轮回之中踽踽独行,永远都在希望和失望的边缘徘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漫长的让人窒息。
那种绝望的感觉让诺诺回想起了多年以前,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孩,在一个暴雨交加的夜晚,一伙穿着警服的男人冲进她家用手铐拷走了爸爸,她跑了出去,警车已经不见了,她打着赤脚在暴雨里跑,明知道找不到警车找不回爸爸,但她还是要找,亦如此刻,时间慢的如同刀割,那是她毕生最长的一夜。
那一夜后,她成了孤儿。
一路向下,穿山越岭,踏崖溜洼,瓢盆大雨和无止境的路途几近摧毁了这个倔强的女孩,痛苦如一个贪心的恶魔紧紧攥住她,她的身体越来越难受,脚掌起了水泡,双腿灌铅般沉重,脑袋昏昏沉沉的,从一处山洼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一头栽倒在岸边的碎石上,额头撞破了,鲜血直流。
跑在前头的啸犬通人性似的掉头狂奔过来,呜咽着趴在诺诺身边,不停地用爪子碰碰诺诺的手,许久之后,诺诺双手撑着地面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只是这时,一张照片从她裤兜里掉了出来。
照片是在西邻山顶拍的,背景是一望无垠的云海,云海之上有一轮金色太阳,当时她和顾北肩并肩坐在青草地上,拍照的李雨笙喊一二三,顾北扭头亲她的脸。
诺诺仰头,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此时此刻,这个倔强的女孩是那么的孤单,那么的无助呀!
诺诺伸手,抹去脸上的泥和泪,还有血!
她用满是泥污的手从兜里掏出餐巾纸捡起照片,擦掉上面的泥水塞入裤兜里,继续沿着青浦江往下走。
暴雨已经停歇,天空放晴了一会儿,又飘起了绵绵细雨,很小,像针,打在诺诺身上寒彻骨,诺诺的那双大眼睛再没有往日的神采,赤红的,布满了血丝,她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跟着啸犬沿着江边一路向下!
一路向下!
一路向下!
穿山越岭,踏崖溜洼,诺诺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前方再一次出现一片浅滩,跑在前头的啸犬突然“汪汪汪”吠了起来。
诺诺立马跑了过去,于是她在浅水滩上看到了顾北,巨大的喜悦让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被洪水冲上浅水滩的顾北。
顾北蜷缩着身体,像一具死尸躺在潮湿松软的泥沙当中,双眼紧闭着,两条腿至腰间全被埋在泥沙里面,双手紧紧搂着小花,握成拳头奇异地勾在胸前,脸色惨白,没有血色和生气。
许久过后,回过神的诺诺蹲下身子把顾北的大腿冲泥沙里扯出来,左脚裤腿鲜血淋漓,把泥沙染成了血红色,而小花没有受伤,显然顾北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小花,她伸手摸顾北和小花两人的胸部,还有心跳!
诺诺不敢相信,这么大的洪水卷着顾北冲下来,他被撞死的概率远高于淹死的概率,但冲下来的一路上,顾北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数都数不清,最严重的是左腿膝盖往下的地方有一道狭长的伤口,有可能骨折甚至是残疾,但不致命,身上的其他地方也没有致命伤。
这种概率或许不到万分之一,就像刚刚发生的中国足球队进世界杯的百年奇迹。
是神明在庇佑他么?
这时候,绵绵细雨已经停了,天的尽头咋现金光,洞穿了黑云撒向苍茫大地,阴沉沉的天地亮了起来,诺诺跪在沙地上,朝着洪浪翻滚的青浦江和天空磕头,那张被泥巴糊的五麻六道的脸带着虔诚。
磕了三个头,诺诺转向顾北,伸手掰顾北紧紧抱住小花的手,可是她怎么也掰不开,于是她抓住顾北的右大腿,把顾北从浅水滩里拖到沙滩上,脱下顾北的衣服检查身体,他的胸膛上、手臂上,大腿上伤痕累累,青紫黑癜,最严重的是左大腿上的伤口。
诺诺心里酸极了,但这个倔强的女孩可不是只会怨天尤人的林黛玉,她把顾北的衣服撕成布条迅速包扎伤口,没有药,好在此刻伤口已经没有流血,但必须尽快医治,伤口在水里浸泡这么久,水里有微生物和细菌,可能会造成严重的伤口感染溃烂发炎引起高烧,甚至是出现生命危险。
诺诺想了一下,翻了翻顾北湿漉漉的裤兜,找到zippo防水打火机,又跑到阴森的树林里,在几颗大树下找到几个干燥的树洞,从里面掏出一些干枯枝叶,跑回去架起了火堆。
随着大火熊熊烧起,顾北的身体温度渐渐升高,僵硬冰冷的手臂有了温度,变得柔软起来,诺诺再次用力掰顾北的手,连续掰了四五次终于掰开了顾北的手臂。
诺诺立马把小花抱过来,放在屈膝的大腿上,头部向下,按压小花的背部,吸入小花的呼吸道和胃内的水流了出来。
如此往复了多次,小花的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剧烈咳嗽了两声,慢慢睁开眼睛,她目光还带着惊惧,直到视线清晰起来,看见诺诺那张五麻六道的脸,惊叫起来:“诺诺姐姐我们在哪里?这是哪里?小北哥哥呢?他,他在哪里?”
诺诺拍拍小花的肩膀:“没事没事,姐姐在,姐姐在,你坐火旁边,我去看看你小北哥哥。”
小花扭头看着躺在沙地上没有动静的顾北,她小脸白的像纸,眼泪就掉了下来:“小北哥哥怎么了?他,他不会有事吧。”
诺诺搂着她笑:“没事没事,你小北哥哥会好起来的。”
诺诺安抚好小花,立马给顾北做溺水抢救,直到顾北的呼吸道和胃内的水流出来,口腔内不再溢水,她才把昏迷不醒的顾北的身体平放在火堆旁,捏住顾北的鼻子,打开他的嘴巴,低头嘴对嘴做人工呼吸。
如此反复多次,虽然顾北没醒,但诺诺感觉顾北的呼吸越来越强烈,她的溺水抢救手法很娴熟专业,但不是医生,也不懂为什么小花这么快就醒了而顾北却始终处于昏迷状态,或许是被洪浪冲下来的时候顾北潜意识里拼命保护小花,导致自己受伤太严重了吧。
这么想着,诺诺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躺在洁白的沙滩上休息片刻,扭头看到小花躺在火堆旁边的一块大石上,已经睡着了。
诺诺把烘干了的棉外套盖在小花身上,她坐在火堆旁抱着顾北,掏出关了机的手机,开机之后立马跳出无数个未接电话,她一个也没看,直接给马如龙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到顾北,但不晓得具体方位。
那头的马如龙狂喜不已。
马如龙和诺诺认识不到两天时间,但这个女孩的性格绝对是他人生当中遇到过最奇特的,倔强又独立,除了顾北,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话,或许诺诺钟爱的枪花乐队是她的性格最好的诠释:
即使生做鲜花,也要成为带枪炮的玫瑰!
所以,当马如龙得知诺诺失踪的消息后,他立马笃定诺诺跑去找顾北了,他没想到的是诺诺竟然找到顾北,顾北竟然还活着!他不得不感叹这是一个奇迹。
在电话里,马如龙说他们已经和当地渔民乘船下来了,出发有段时间了,叫诺诺烧起火堆,他们看到火就知道具体方位。
诺诺挂了电话。
她跑到森林里抱了一堆柴火出来,把火堆烧的更旺。
天色渐晚,如血残阳完全沉进了大地深处,墨黑的夜色密密麻麻地涂遍了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表皮,黑夜里,寒冷的风卷着零星的碎雨打在身上,好冷好冷,但诺诺的心暖融融的,她抱着顾北的脑袋放在怀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寂寥的天空中有了星星,一闪一闪带着暖色的光彩,诺诺看的怔怔出神,忽然感觉怀里的顾北蠕动了一下身体。
诺诺低头,于是看到面无血色的顾北慢慢睁开眼睛,直到适应了暗淡的光线,他才撑着地面坐了起来:“诺诺你怎么在这儿?诶,对了!小花呢?”
诺诺那张沾着泥和血的小脸露出笑容,伸手指向躺在火堆旁盖着棉衣睡着了的小花:“小花醒过来一次,刚才又睡着了。”
顾北舒了口气,双手撑地正要站起来,却感觉大腿传来一股钻心的剧痛,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大腿受了重伤,几乎动弹不得,很有可能是撞到了骨头,当时顾北心凉了一截,这TM要是腿瘸了还不如被洪水淹死呢!
顾北不愿意在诺诺面前表露消极情绪,问道:“这是哪里?诺诺你怎么在这儿?”
诺诺就把顾北洪水冲走之后的事情说了一遍,但她找顾北的过程只是一笔带过,然而顾北看着她那张把泥巴糊的五麻六道的小脸,额头上还有血迹,那能猜不出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北把受伤的大腿架在大石上,检查了下身体,差点以为自己是从战场上被抬下来的废物,估计不是诺诺跑来找到他,估计他这个福大命大的重生人世今儿得栽在这里,但想到诺诺一个女孩翻山越岭跑到这里就忍不住心悸:“我真不敢相信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你可以叫杏花寨的渔民下来找嘛。”
诺诺笑,没解释。
顾北就伸手把诺诺搂着怀里。
没办法,这么傻的事情,估计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女孩做得出来。顾北知道诺诺就是这样,说她愚蠢也好,没有情商也罢,她要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任何人都拦不了她,她也不会向任何人解释什么。
顾北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翡翠,伸手挂在诺诺脖子上。
诺诺低头怔怔地看着挂在脖子上的翡翠,翡翠晶体组成的线圈,三颗硕大的翡翠组成心形吊坠,上面有绿色云纹,如同绿色的云朵轻柔舒缓,美得让人心旷神怡。
诺诺问:“这是哪里来的?”
“买的。”
“多少钱?”
“5块2毛8。”
“正经点行吗?”
“我爱你。”
诺诺就把脑袋靠在顾北的怀里,唇角带着淡淡的笑。
顾北抱着诺诺,怔怔地看着她沾着泥巴和血迹的小脸。
诺诺见顾北盯着她看,因为失血过多,顾北脸色苍白如纸,双眼没有神采,但总让她觉得有一股傻里傻气的味道,于是伸手捏了捏顾北的脸:“你发什么呆!”
“诺诺,你安静的时候好美。”
诺诺看着一脸认真的顾北,有一阵暖流在身体里流淌:“我平时凶巴巴的样子是不是很讨厌?”
“你不安静时更美。”顾北笑道。
“满嘴甜言蜜语,哄我是的吧。”诺诺眯着眼睛笑,这时候这个十七岁的女孩身上有了一股青涩小女孩的味道,她倔强的内心显露出一丝少女的纤细柔软:“顾北,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北伸手指向夜空,夜空有繁星点点:“呐,你看天空,你的缺点跟星星一样多,你的优点和太阳一样少。”
诺诺仰头,天空的繁星绚烂。
“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太阳一出来,星星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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