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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风调雨顺


  噼啪!

  无数电光从矮个侏儒身上飞射而出,直抓向悬浮于空,已经半化成龙的金鲤。

  那电光落在金鲤身上,每一道电光都如利刃一样,疯狂在金鲤身上切割,削得鳞甲迸溅,淡淡的金血随之喷涌而出。

  连附近的湖水都被染上一层金色。

  “给我下来吧!”

  侏儒尖叫一声,涌动的电光汇聚如爪,从四面八方向金鲤聚拢。

  呜~~

  空气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那不是真的声音,而是金鲤的悲鸣,直接传至所有人的脑海。

  “鱼兄!”

  许生在心中怒吼,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法助鱼兄逃过此劫。

  但是身上被那些人按着,骨头都是像是要被掰断了。

  他真的就什么也做不了。

  不甘心!

  好不甘心呐!

  “我来助你!”

  一个声音猛传入耳中。

  脑袋被按在湖滩上的许生心中一震,心中重新燃起一线希望。

  他奋力抬头,看到一道身影掠过长长的湖水,径自投向金鲤方向。

  红色衣裙。

  是县令王仁富招揽的女异人。

  一颗心,瞬间往下一沉。

  一名异人,已经令金鲤痛不欲生,现在又加一个。

  金鲤今夜凶多吉少!

  他还记得,半月前金鲤传念给自己,让自己替它护法。

  化形之时,将是金鲤最脆弱的时候。

  当时自己自信满满的答应,却不想……

  喝酒误事啊!

  王仁富,你不得好死!

  许生扭头向着站在岸边,脸色阴晴不定的王仁富瞪去。

  想要破口大骂,却只觉得一股奇臭的味道,从嘴里散开。

  不知是哪个黑心人,居然脱了鞋子,将裹脚布塞入口中,腥臭无比。

  喀啦~

  一声大响。

  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到金鲤身上。

  只见金鲤头化龙形,长须随着夜风冉冉起舞。

  如同金色的火焰!

  化形又进了一步。

  忍着被异人神通伤害,金鲤一边痛苦抽搐,一边拚命吞吐月光,想要化龙。

  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的瓶颈。

  只有突破桎梏,打破旧有的束缚,才能实现生命阶层跨越。

  这种变化,不亚于一场大变革。

  正如苏大为跨入一品真仙时,会遇到张果等八仙。

  跨越远本的阶层,必有大劫加身,此乃天数使然。

  一切说来虽慢,实则兔起鹘落,只是电光一闪。

  那女异人已经飞临金鲤上方。

  身下红裙绽放,雪白长腿带着刺目的火焰,狠狠一脚踢向金鲤。

  轰~

  火光在半空中仿佛燃烧的巨斧,狠狠斩中金鲤。

  呜呜~~

  无形的波动狂跳。

  那是金鲤在惨叫。

  它那半化龙的身躯,受不住女异人狠狠踢击,腹部鳞甲崩裂,鲜血迸飞。

  龙口向着天上的明月,努力张大,拚尽全力吸着。

  好像要吸尽最后一口气。

  却见那女异人半空一个旋转,另一条长腿,借着拧腰之力,狠狠一腿抽打在金鲤身上。

  赤焰如斧如刀。

  狠狠斩中鱼腹。

  在金鲤腹下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轰隆~

  金鲤身上银色月光轰然崩散,再也无法维持化形,被巨大的力量,打得横向飞出。

  空气中拖出长长的金色光焰。

  那是金鲤身上狂喷的血液。

  眼看着半龙半鱼的金鲤将要坠入湖中。

  那侏儒从湖底跳了起来,无数电光汇聚成爪,抓向金鲤。

  但是有一人比他更快。

  岸边那名独臂异人,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单手隔空一抓。

  “给我过来吧!”

  空空空~~

  湖面巨浪沸腾。

  无形的大手抓着金鲤,飞快摄往岸边。

  “成了!”

  王仁富见状大喜。

  金鲤入手。

  这可是一头至少修炼了五百年的鱼妖啊。

  只差半步便化身为龙。

  若是服用了它的血肉,就算不能成仙,也能生死人,肉白骨,增加寿元吧?

  所有人的目光追着那金鲤。

  眼中流露出狂热与贪婪。

  机缘,这或许是这辈子最大的机缘!

  成仙成圣,就靠这鱼妖血肉了。

  眼看金鲤即将落入独臂异人手中。

  红裙女异人与那侏儒也已经迅速奔回。

  就在这一刹那。

  空~

  一声奇异的闷响。

  犹如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发出强壮心跳。

  空气,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这声音,狂跳了一下。

  那金鲤突然挣脱束缚,向天上升去。

  冉冉金光包裹着金鲤,如同一枚光茧。

  “怎么回事?”

  王仁富又惊又怒。

  刚赶回岸边的女异人与侏儒一齐瞪向独臂异人。

  “你搞什么鬼?”

  “不……不是我!”

  独臂异人额头上冷汗涌出。

  他脸上流露出惊骇恐惧之色。

  对神通的掌控,瞬间消失。

  仿佛被人一下子切断了所有的真元。

  这种感觉,就像是未开灵之前一样。

  这,这怎么可能。

  自己的神通便是控制大气,以风为束缚。

  但在这一刻,他对风的感知消失了。

  对一切感知都消失了。

  体内的真元,也仿佛不存在般。

  犹如废人一般。

  “莫开玩笑,不是你是谁?”

  侏儒才骂一声,两眼突然外突,几欲夺眶飞出。

  他看到,刚刚恢复平静的大湖上,突然起了雾。

  月光,银色的月光诡异的收束在一起,如同银色阶梯,通向湖中深处。

  有人,踏着月光,穿过雾气,不紧不慢的走来。

  “今夜这么热闹,不介意我也来看看吧?”

  一个略低沉,似威严,似嘲笑的声音,不知从何传出。

  瞬间回荡于天地。

  直入每个人的耳中,渐渐越响越烈,仿佛雷霆阵阵。

  敲得人耳膜生疼。

  那是……

  纱幔般薄薄的雾气被撕开。

  苏大为手携聂苏,踏着月光,分波蹈浪而来。

  平静的湖面,突然起了波澜。

  一道又一道的涟漪,此起彼伏,合着苏大为的脚步,与之共鸣。

  整个大湖,仿佛在低声吟唱。

  透着欢喜与崇敬。

  湖水有灵,膜拜真仙。

  “唔唔……”

  被人按在地上的许生看到来人,一时目瞪口呆。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请到家里的洛阳贵客,居然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登场。

  神仙?

  传说中的修真?

  他挣扎了几下,发觉按住他手脚的那些打手,由于太过震惊,一时忘记了动作。

  他趁势挣扎起来,一个懒驴打滚滚开。

  将口里的破布一下子抠出来,先是恶心的干呕数声。

  再抬头看去。

  但见那位苏郎君将手掌一翻。

  悬浮于空,被金色光茧包裹的半龙金鲤,收缩如一枚芥子,向着苏大为掌心飞去。

  “鱼兄!”

  许生大急。

  但是还有人比他更急。

  王仁富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一时暴跳如雷。

  “拦住他!快拦住他!!”

  大头侏儒一声尖啸,双手齐出,刺目亮白的电芒从四面八方涌向苏大为与聂苏。

  那电划过长长的湖水,奔腾如怒马。

  独臂异人双目精芒大盛,身上真元如怒涛般起伏。

  噼呖啪啦!

  湖水被电光鞭打,不断炸裂起团团水雾。

  那电光转瞬便至。

  化为千万道电鞭,抽向苏大为与聂苏。

  见此一幕,岸边发出一阵欢呼。

  王仁富更是激动的大喊:“杀,杀了他们!”

  叫声里夹杂了许生的惊呼。

  只是这一刻,没有谁再去在意他。

  眼看电鞭怒吼奔袭,就在距离苏大为十丈时,所有的电蛇突兀消失。

  是瞬间同时消失。

  仿佛在苏大为身边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

  岸边的欢呼,一下子没了。

  就像是尖叫鸡被掐住喉咙。

  “怎么回事?快出手,再出手啊!”

  王仁富急得连连催促。

  见身边异人没有动手,扭头看去。

  一眼之下,整个人顿时呆住。

  仿佛一桶雪水当头浇下。

  全身寒毛倒竖。

  方才施展雷法的侏儒,此时全身焦黑,犹如被天雷劈中。

  “仙……仙长。”

  王仁富试探着喊了一声,耳中只听喀喇一声响。

  那侏儒自头顶,到脚,齐齐裂开,坍塌。

  竟化为一团飞灰。

  一品真仙,诸邪辟易,万法不侵。

  王仁富何曾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妖怪!有妖怪!延法师,还有孙娘子,快出手,你们快出手啊!”

  在他尖叫至变形的声音里,只见身边独臂异人,突然推金山,倒玉柱,狠狠跪在地上,以头顿时,声音带着哭腔:“小人该死,求县公慈悲,再饶过我一回吧!”

  独臂异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青城山上律宗护法延化陀。

  他从山上逃走,寻思没了靠山,正在为日后发愁。

  恰好本地县令王仁富与之有旧。

  两人一拍即合。

  于是便跟着王仁富来此。

  来时说好是擒一只鱼妖。

  做梦也想不到,会再遇到苏大为。

  这一瞬间,延化陀想死的心都有了。

  苏大为手掌接住被金光包裹的金鲤。

  这个诡异生灵,此时有一半化为龙,已是龙首龙身,有龙角。

  但却还没长出龙爪。

  尚缺了一口气。

  被苏大为以神通纳入手心,如一粒小小的种子。

  苏大为抬起目光。

  那目光穿过数里湖面,仿佛一道冷电划过。

  却没落在跪地连连磕头的延化陀身上。

  甚至没落在王仁富身上。

  而是落在那红衣女异人身上。

  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九娘,好久不见。”

  红衣女子,赫然便是张果弟子,昔年与苏大为共破兰池宫之案的孙九娘。

  呯!

  夜色里,仿佛有无形的电弧闪过。

  孙九娘头上发髻瞬时炸裂。

  满头青丝迎风飞舞。

  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

  从苏大为出现时,她就受到极大的震惊。

  目光一直盯在苏大为身边的聂苏身上。

  张果掳走了聂苏,她是知道的。

  如今聂苏在苏大为身边,那师父张果……

  苏大为与八仙生死相搏之事,根本没人知道。

  后来赶到的佛道两门异人,只知那里发生过神通大战,但究竟有哪些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无人能知。

  只是惊骇于战场规模之大。

  破坏力之强。

  至于李淳风和叶法善倒是隐隐有所察觉,但苏大为没细说,他们也不好追问。

  自然不会往外传这种事。

  孙九娘脸上神色变幻,身上气机时高时低。

  一瞬间,杀机弥漫,一瞬间,又颓然散去。

  “苏大为,我师父……张果……”

  “死了。”

  苏大为将手掌一合,将金鲤握在手中。

  牵着聂苏的手,踏着波浪向湖岸走去。

  哗啦啦~~

  湖水泛着涟漪。

  月光追着两人身姿,一条银白月华通路,直投到岸边。

  岸上王仁富招揽的武人打手,早已吓得跪倒在地。

  再没眼力,也知道踢上了铁板。

  这人不知是何来历。

  一出手便收服了金鲤。

  那侏儒仙长向他放神雷,结果不但没伤人分毫,反而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另一个蜀中异人延化陀,被王县令请来时,眼高于顶。

  架子大得惊人。

  但现在,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吓得跟只小鹌鹑似的。

  至于那孙九娘,显然也十分畏惧湖中走来的那对男女。

  说了半天话,连根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随着苏大为踏上湖岸,无形的气机锁定全场。

  那是一种无法用笔墨形容的感觉。

  非要形容,便是天神降临凡尘。

  所有人,这一瞬间,都生出一种被苏大为看得通透,心底毫无秘密可言的感觉。

  孙九娘身体剧烈颤抖。

  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从见到聂苏的一刻,她便猜到了这个结果。

  但是亲耳听到苏大为说出口,这种冲击,实在太大。

  大到她无法接受。

  在她心里,张果便是神仙。

  就连诡异里最强的荧惑星君,都不敢对张果出手。

  昔日孙九娘中了诡异之毒,本已变为“活尸”,但张果硬是凭着神通,将她救回来。

  如此手段,说句活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

  但这样强大的张果道人,却被苏大为杀了。

  “我……我那清风师弟。”

  “也死了。”

  苏大为不想多解释:“可以都算在我头上。”

  “啊~~~”

  孙九娘突然发出一声厉啸。

  身形瞬间化为残影。

  再出现时,一双玉足已经飞临苏大为身前。

  双足闪电踢出连环。

  每一脚,都带着穿金裂石之力。

  仿如强弓劲弩。

  空气中,瞬间传出气爆音。

  崩崩崩~

  足尖上亮起赤焰光芒。

  如枪如箭。

  明明只是一双腿,却踢出万箭齐发的可怕画面。

  此时此刻,苏大为左手握着金鲤,右手牵着聂苏的手。

  根本没有手去抵挡孙九娘的杀招。

  王仁富惊喜的怒吼出来。

  像是要把方才受到的一切憋屈,一下子全喊出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本县在这里也算是一个人物。

  手下不知招揽多少能人,你这厮有点本事,能踏水分波,能抓那金鲤,居然就不把本县放在眼里!

  还好,还好孙九娘本领高强,这次必杀你!

  王仁富脸上闪过狞笑。

  另一边的许生张大了嘴巴,震惊的看着这一幕。

  这是他毕生未曾见过,也未曾想过的情景。

  身处其中,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下意识张大嘴,想叫,却叫不出来。

  时间仿佛变慢。

  只看到孙九娘,一脚接一脚,凌空飞踢。

  每一脚,都踢出音爆。

  带起一蓬刺目的红芒。

  匍匐在地上的延化陀,不知为何,把头埋得更低了。

  轰~

  所有的光箭,赤焰,在苏大为身前十丈,突然消失。

  仿佛被看不见的巨口吞噬。

  离得近了,孙九娘终于看清。

  在苏大为身前十丈有什么。

  那是……

  空空空~~

  无边无垠的真元,弥散四方。

  比湖水更广阔无边。

  在真元大海中,隐隐见到一头巨鲸游戈。

  所有袭向苏大为的神通,俱被鲸口吞下。

  连塞牙缝都不够。

  “这是……这是什么妖术?”

  孙九娘一口力尽,身形顿时下坠。

  苏大为牵着聂苏,悬浮在空中,平静看着她:“不是妖术,是我的领域。”

  领域二字一出。

  孙九娘与延化陀齐齐一震。

  领域,听说过。

  那是三品以上异人才有的神通。

  据说领域之内,言出成法。

  但,那是有范围的。

  就算是三品、二品,能笼罩方圆数十丈就不错了。

  但看苏大为散出去的真元,有多大?

  至少比眼前这湖水更广阔?

  怕不有数十里之遥?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那种无力感,仿佛一只小小蝼蚁,看到一个连天接地的巨人。

  小虫子看到了一座山,它以为那就是巨人的全部了。

  但其实,那只不过是巨人一根足趾。

  全场一片死寂。

  王仁富吓得蜷缩身子,缓缓向后挪动。

  完了。

  这人什么来头,这般厉害!

  他虽不是异人,感觉不到苏大为的强大。

  但一看延化陀和孙九娘那样子,哪里不知道大祸临头。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九娘,念在你我相识一场,让你一招,不与你计较,你若想报仇,随时可以。但是再出手,我不会让你。”

  苏大为的声音随着夜风拂来。

  声音极为平静醇和,甚至还有一丝悦耳好听。

  但听在孙九娘的耳里,却像是暮鼓晨钟一般,将她唤醒。

  她死死咬着唇,死死握着拳头。

  满口甜腥味。

  唇已经被咬烂了。

  十指刺入掌肉中,血水一滴滴的渗出。

  苏大为牵着聂苏,却像是没看到她的愤怒,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的感受。

  将目光移向了延化陀身上。

  “这是第二次了。”

  事不过三。

  延化陀身子一哆嗦,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

  满头冷汗涔涔落下。

  “县……县公,规矩我知道,我自己来。”

  说着,他咬咬牙,独臂一抓。

  远处一名打手手里的刀,被他吸至手中,向着天空一抛。

  呜~

  刀锋旋转抛到高处,然后倏地下落。

  那个势子,令那群打手忍不住惊呼起来。

  生怕这刀落下去,把延化陀的脑袋给斩去。

  但,预想的一幕没有发生。

  刀锋一闪,延化陀右臂齐肩而断。

  平整异常。

  停了数息,血水才如喷泉一般涌出。

  延化陀的脸色本就苍白,现在更是煞白如纸。

  全身被冷汗浸湿。

  白天在青城山遇苏大为断左臂。

  如今再断右臂,已经是彻底废了。

  但这位横行蜀中的异人,却连哼都不敢哼,只是拚命收缩肌肉,收缩伤口。

  以头顿地,凄声道:“求县公再饶我一回,求县公再饶小的一回!”

  “再有第三次,定斩不饶。”

  “是是是。”

  延化陀身子一震,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不敢去看苏大为,掉头踉跄逃走。

  蜀中太可怕了。

  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再待。

  苏大为的目光,这时再投向孙九娘:“九娘,你呢?”

  “我,我不是你的对手。”

  孙九娘松开滴血的拳头,凄然一笑:“师恩深重,今日你若不杀我,我定会觅地修行,终有一日,要替我师报仇。”

  苏大为并不在意:“你来,我等你。”

  孙九娘胸膛起伏,再不看苏大为,转身飞奔而去。

  整个湖岸一时沉寂。

  那些打手赫然发现,自己好像很危险啊。

  但是在苏大为面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个个吓得心胆俱裂。

  却听苏大为道:“王仁富,你是本地县令?”

  几乎手脚并用匍匐着爬出十几丈的王仁富,身子顿时一僵。

  也不知是该如平时一样,摆出官威大声喝叱,还是跪下求饶。

  就听苏大为道:“你倒是有些手段,居然能请得异人出手,还有之前许生家那头诡异也是你派来的?”

  “不……不是!”

  “算了,不重要了。”

  苏大为微微一笑:“你该死。”

  这三个字,就像是开玩笑一般。

  但随着三字一出。

  空气里无形的法则波动。

  王仁富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凝固,从脚开始,化为石头。

  “啊啊啊~~~”

  不光是他,就连一旁那些打手们,也渐渐石化。

  从鞋,到小腿,到腰,到身体,最后到脑袋。

  只是数息功夫,除了许生外,所有人都化作石雕,矗立于湖边。

  “阿兄,你这……”

  聂苏小声抱怨,她觉得阿兄这恶趣味,实在一言难尽。

  还不如一巴掌拍死,不留痕迹。

  “留着警示后人也好。”

  苏大为微微一笑。

  就在此时,许生踉跄着跑出,扑嗵一声,跪在苏大为面前。

  “仙长,仙长,小生有眼不识真人,不知您是神仙,我求求你……”

  “求我什么?”

  苏大为不由好笑:“你与我并无仇怨。”

  “求仙长,求仙长放了金鲤吧!”

  许生抬头,眼中泪痕满面。

  “嗯?”

  苏大为看了一眼聂苏,向许生好奇道:“我听村中老翁说,这金鲤是你救下,然后吐了枚妖丹给你,让你有避水神通,也算报了恩情。

  不过你何必为它求情?”

  “仙长不知,昔日洪水,若无鱼兄相救,我几乎便被洪水溺死,我虽放了它一次,但它何尝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许生连连叩首:“洪水后又逢大灾,若无鱼兄相救,每日带我在湖中捕鱼,以我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田地被冲毁,也会被活活饿死。

  我答应过鱼兄,苟富贵,勿相忘,我答应过它,为它护法,助它化龙!

  我答应过它的!”

  说到后来,许生声音已是哽咽。

  他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无所做为。

  “你说它救过你,所以你要助它,但是天道无情,若要救它,便要一命换一命。”

  苏大为的声音依旧平静。

  但在这平静之下,却有一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上无情的冰冷。

  “你可愿意?”

  你可愿意?

  许生身子一震。

  帮鱼兄,他自然是肯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若是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呢?

  他动摇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乱跳。

  头脑嗡嗡的,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

  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嗡嗡作响。

  一命换一命,一命换一命。

  你可愿意?

  “我……”

  他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又凝固住。

  这一刻,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啊。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愿意了,你也不必自责,求生乃是本性,你又何苦为一条鱼,舍去自己性命。”

  苏大为淡淡说着,将手掌张开。

  那条半化龙的金鲤,在他掌心艰难游动着。

  从眼中,滴下一滴泪来。

  滴哒~

  许生只觉那滴泪,仿佛一直滴到自己心里。

  脑中轰然作响。

  幼年至长大,一幕幕,仿佛电光般自脑中闪过。

  自小随父读书。

  天灾人祸。

  幼年丧父。

  亲戚冷眼相待,说他是扫帚星,克死父亲。

  也不知是怎样长大的。

  所有人都避着他,把他视为异类。

  有田,也不会耕种。

  除了读书,百无一用。

  实在饿急了,就去河边捞鱼,去湖中钓鱼。

  原本以为,大概哪天自己便会饿死。

  直到,直到遇到金鲤。

  一念之善,竟救了自己一命。

  洪水滔天。

  金鲤竟将自己救起。

  从此后,再也不受冻饿,金鲤总会带给自己足够的鱼获。

  若不是鱼兄,只怕我现在已经死了吧。

  “我愿意。”

  嗯?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许生。

  却见这年轻人,跪在地上,声音开始颤抖,逐渐变得坚定。

  “若真要一命换一命才能放鱼兄……”

  许生喉头蠕动,咬牙道:“我愿以我的命,换鱼兄自由。”

  四下俱寂。

  只有湖面微微涟漪,隐隐传来水声。

  许生不见苏大为回答,急道:“求以我的命,换鱼兄的命。”

  他焦急抬头,却见苏大为与聂苏都在微笑看着自己。

  “你的命自己留着。”

  “你们……”

  “方才与你开玩笑,这金鲤,与我也有一段旧缘,我自会放它。”

  苏大为笑着,向掌心中的金鲤道:“昔年昆明池中有一面之缘,当时丹阳郡公钓上你,便说你有灵智,将你放生。

  不想今日又遇见,确实缘份不浅。

  也不知你是如何从昆明池逆流至蜀。”

  苏大为脑海却想到后世三峡鱼群回溯回上游产卵的事。

  不过,金鲤应该不是那种鱼吧?

  “郡公既放了你,我便也送你一程,希望你善自为之。”

  说完,向那金鲤一口气吹出。

  呼~

  天空沉郁许久的雷霆,突然炸响。

  一道电光划过。

  四下俱白。

  好一道惊雷。

  就在这一瞬间。

  那金鲤自苏大为掌心飞出,遨游向天。

  无数电光劈在龙身上。

  鳞甲迸溅。

  伴随着金血喷洒。

  “鱼兄!”

  许生下意识站起,仰望天空金鲤,失声惊呼。

  电光缠绕中,金鲤化为金龙。

  有四爪从腹中生出。

  龙爪生。

  成了!

  轰隆隆~~~

  电光蔓延千里。

  那金龙身子迎风便长。

  化为数十丈庞然巨物。

  一声似有若无的龙吼声,伴着雷霆,声震百里。

  天空电光闪烁,狂风吹拂。

  那金龙自空中飞舞盘旋,龙首先是向着许生点了点,再向苏大为再三点首致谢。

  “不必谢我,这也是你的造化。”

  苏大为向它道:“你若要谢,便替我做一件事……”

  声音传入金龙耳中。

  金龙点点头,仰天一声长吟,身形蜿蜒,飞入云空,瞬息不见。

  黑色夜空中,金芒时隐时现,似乎是金龙远遁的身影。

  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鱼兄……就这么走了。”

  许生呆立在那里,远望着金龙消失的方向。

  心情一时空落落的。

  自那日洪水后,他与金鲤交情日深。

  一人一鱼,居然有了奇妙的友情。

  这么多天来,心心念念便是为金鲤护法,助它成功化龙。

  可如今金鲤真的化龙走了。

  许生心里又百感交集。

  就这么走了,没有告别,没有依依不舍,什么都没有……

  “我命它去水源处开凿水道,今后这边村子,应该不会再有水患了。”

  苏大为似是看出许生的心事,向他解释道。

  “以人力要开河道,徒费时日,既然金鲤受我恩惠,替我办这件事,也是应有之意。”

  许生身子一震,回过神来。

  随即想到,苏大为是为自己,为了这个村子,才命化龙的金鲤去办这件事。

  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向苏大为郑重叉手道:“谢过仙君。”

  “我不是什么仙君,可直呼我名。你既请我吃饭,我便受你一饭之恩。”

  苏大为牵着聂苏的手笑道:“我这人向来仇必报,恩必还,适才吃饭时听你说有远大志向,想出去见一见广阔天地,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许生心中又是一震。

  没想到吃饭时随口闲聊,这位苏郎君居然记在心里。

  在他眼里,眼前这位苏郎君,比神仙也差不多了。

  如此人物,居然还记得自己随口说的小事。

  此时此刻,那份心中的激荡、感激,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但同时许生心里又生疑惑。

  这位仙君,神通手段,自是通天彻地。

  可这仙家手段,怎么帮自己实现见天地的志向?

  若只是走出村落,那算什么助自己一臂之力?

  想走随时可走。

  关键是出村以后,去哪里?

  何处有安身之所?

  何处可一展抱负?

  就见苏大为将手虚空一抓,一团白雾在他手中,瞬息化为白鹤。

  那鹤舒展双翼,姿态甚是优雅,轻轻飞落在许生面前。

  屈颈颔首,竟是示意许生骑在它背上。

  “啊这……”

  “此鹤是我的信物,你骑上它,它会载你去卢照邻处,帮你寻一份差事。”

  “卢……卢照邻?”

  许生心头狂跳,一句话脱口而出:“可是写出‘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的卢照邻?”

  “正是。”

  那,那可是卢照邻啊!

  此时是总章年间。

  卢照邻、杨炯、王勃、骆宾王等四杰才名,已经名传天下。

  天下有人不识李淳风,不识叶法善,不识苏大为,但天下文人,绝对不会不知卢照邻。

  虽然去岁蜀中动荡,原本剑阁都督另调它任。

  但卢照邻等人在蜀中府中,地位依旧稳如泰山。

  莫说只是照顾一个小小的许生。

  便是再难的事,只要苏大为开口,卢照邻和骆宾王等人,也会竭力办到。

  许生不知苏大为与初唐四杰的关系,一时喜出望外,激动的手指都颤抖起来。

  苏大为哈哈一笑,牵着聂苏的手道:“此间事了,我夫妻二人也要继续赶路了,你也骑鹤去吧。”

  “啊,这就走?我还没回家……”

  “家中可还有留恋吗?”

  许生认真想了想道:“倒也没有,终日说想离开,真到离开了,又有些害怕起来。”

  他心情激荡,再次向苏大为鞠躬致谢。

  待起身时,但见眼前月光如洗。

  湖面碧波粼粼。

  早已不见了苏大为与聂苏。

  远处似有雷声隆隆。

  他知道,那是鱼兄在开凿河道,替本地解除水患之苦。

  心中一时怅然若失。

  待白鹤主动伸头过来,长喙轻啄衣袖,他才醒悟来,哑然失笑。

  今日既有缘得见神仙一般的人物。

  还得这番造化,夫复何求?

  这一刻,只觉天地辽阔,心中块垒顿消。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翻身骑上白鹤,下意识搂紧白鹤脖颈。

  “鹤兄,拜托了。”

  那白鹤仰亢高歌,雪白双翼展开。

  平地掀起一股狂风。

  待风声过去,巨鹤早已驮着许生腾空飞去。

  原地只剩下王仁富等一众石像,神情狰狞而古怪。

  湖水微微起伏,隐隐听得水声阵阵。

  不知过去多久。

  只觉月光渐渐移动,天上乌云走如奔马。

  昏暗中,突然多出一个古怪沉郁的声音。

  呼哧,呼哧~~

  锵锵锵~~

  一双腥红的眼睛,从黑暗中渐渐走近。

  那是一个宛如蜘蛛般趴伏在地上缓缓蠕动的怪物。

  它的一双爪子似人,一手提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砍刀。

  那刀拖在地上,与沙砾摩擦,发出阵阵牙酸的铁器声。

  怪物越来越近。

  借着天上时隐时现的月光,依稀可见,它的肚腹开出一个碗口大的破口。

  不时有粘稠腥臭的液体流出。

  但那怪物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一直爬到湖边,怪物嗅了嗅鼻子,仰首向天,对天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跑了,跑了!”

  “报仇!报仇~~”

  生锈的铁刀扬起,狠狠砍向四周,将王仁富等人的石雕像,砍得崩碎坠地。

  吼!!

  ……

  “阿兄,为何要帮那位许生?”

  “他不是请我们吃饭了吗?举手之劳罢了。”

  聂苏想了想,认真点头:“阿兄是好人。”

  苏大为啼笑皆非,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直把聂苏梳理整齐的发髻揉乱。

  “这还用你说?不过到我这个境界,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善恶也是别人评定的,我却不受这份拘束,心存善意,万念随心。

  当杀则杀,当助则助。”

  “好深奥,有些听不懂哩。”

  聂苏皱了皱琼鼻。

  苏大为哈哈笑道:“总之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心中自有方圆。”

  “哦。”

  聂苏点点头,心里头模糊的感到,如今阿兄的能耐大了,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却足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对了,阿兄我们去哪里?”

  “上次和你提起过吧,我想看看腾根之瞳和腾迅的战场,张果说他们一共打了三次,第一次的战场,应该离此不远,我已经感觉到了。”

  他伸手指向前方。

  那里有一条大河蜿蜒向前。

  河水是自吐蕃雪山化来,无数海眼支流,过后世的青藏高原,过青海,最后化为中原的母亲河,奔腾而下。

  “是那里吗?”

  聂苏轻咬唇瓣,表情有些犹豫。

  “别害怕小苏,别害怕。”

  苏大为轻握小苏的手:“万事有我呢,我会护着你。”

  “嗯。”聂苏点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坚定的鼻音,于是内心忽然便安定下来。

  有阿兄在身边,什么都不怕。

  阿兄会保护我的。

  “阿兄,前面。”

  聂苏声音微微提高。

  苏大为的视线从她的脸庞,投向远处。

  但见在那蜿蜒河道边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排人。

  这些人赤着半边胳膊,身上以红袍裹着。

  远望似手执长棍,还有长枪闪亮。

  无数脑袋,在东方晨曦下,竟发出锃亮的光芒。

  “秃子?”

  聂苏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僧人。”

  “这些秃驴,还真是不死心。”

  苏大为轻握聂苏的手,笑意渐渐变冷。

  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沿着奔腾而下的河水,锁定他与聂苏。

  杀意在积聚。

  正如空气中奔腾咆哮的真元,不断积聚和提升。

  宛如一头看不见的凶兽,在挥舞着利爪,高声邀战挑衅。

  那份饥肠辘辘,嗜血的渴望。

  毫不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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