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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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茶盏擦着展湦的脸摔到柱子上,他立刻下跪去捡,有一片溅落到萧岂桓脚边的氍毹上,他四肢并用爬过去握进手里。
“太皇太后根本没把朕放在眼里!”萧岂桓怒气冲冲地说,“怎么处置一个罪臣家眷朕都做不得主,做什么皇帝!”
他顺势踢开展湦:“没用的东西,朕身边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展湦跪好,衣袖遮住流血的手掌,说:“陛下息怒,骆公子有勇有谋,不正是陛下所需良将。”
“鹰犬自然要亲自喂食方会真心实意认主,如何驯养才是关键。困于笼中,长不出尖利的獠牙,放于草野,缰绳拴不住它。”萧岂桓摩挲指腹,“你去吧,叫罗毕来。”
罗毕赶到时,看到太后赵嬍衣端坐萧岂桓旁边。罗毕向两人行礼,没看到萧岂桓驱赶之意,就站到一旁侍候着。
“高祖皇帝是知非之年迎娶太皇太后的,先帝都不是她亲生,还指望跟你多近吗?”赵嬍衣轻拍着萧岂桓的手背柔声说道,“桓儿,母后与你血脉相连,赵家是你向前冲锋的利剑,向后是你依赖的靠山。姜家于朝中根深蒂固,儿当坐薪悬胆,励精为治。”
“母后教训的是,儿当谨记。”
半响,赵嬍衣问道:“国不可一日无后,华家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冷宫那位你当如何处置?”
萧岂桓说:“冷宫失火原由炭盆引起,太皇太后还想让人继续查,朕的意思,等庆功宴过后,敦敏皇后改封阴夫人。母后意下如何?”
后宫的事一直是赵嬍衣打理,不过大多数事情需请示姜锦妩,赵嬍衣心里别扭。
她有别的打算,就不再计较,应下了。
送走赵嬍衣后,萧岂桓对罗毕说:“派人盯着郡邸狱,有何异动随时回禀。”
有道是皇命难违,皇帝最厌烦的就是朝令夕改,有太皇太后在,小皇帝的诏令就算不得数。
那就等着人,慢慢死。
宫娥和內侍们忙碌着犒赏军士的筵席。
由韩褚率领的守备军们已进司隶,驻扎于中都三十里外。
除了沂州的将士,城外还有此次程丕率领的参加战役的军士们。
大雪茫茫,素白覆瓦。
骆煜安接过骆祥闻脱下的大氅,抖掉落雪,递给身后的阳离。
门口的內侍摆好鞋子,大厅内的宫娥引着大臣们鱼贯而入。
“义父,身体可还吃得消?”骆煜安问。
骆祥闻拿帕子掩住口轻咳说道:“无碍。”
宫娥们垂首侧眸偷看骆煜安,他身上带着的寒气压得人脸红心跳。小宫娥引之落座便去斟酒,却不小心差点洒到骆煜安的官服上。
小宫娥胆战心惊地跪地求饶,骆煜安还没说话,罗毕疾步而来将她呵斥出去。
“都怪咱家管教不力,没冲撞骆校尉吧。”罗毕脸上堆笑说。
骆煜安心想,这中常侍忒好当了,底下奴才们犯错,一句管教不力挂在嘴边,万事皆吉。
“无事,今日公公繁忙,这等小事无需挂怀。”骆煜安说。
罗毕做事周全,要把身边最得力的內侍郑季留在骆煜安侍候。
骆煜安瞧了片刻说道:“这位小公公合我眼缘。”
罗毕看他指着展湦,为难地说:“骆校尉见谅,这是陛下身边的执事,陛下用惯了的侍中,你看”
骆煜安显得大方,整了整衣袍说:“是我唐突了,玩笑之言,公公们请自去忙吧。”
落座后,堂内的大臣们交头接耳偷偷打量这位初来中都的少年郎。
模样倒是不错,却是个浪荡散漫的。
温文如玉的骆祥闻怎得养出这么个儿子来。
这样作风的人怎么发号施令,行军作战。
大齐的武将大多英勇威武,如高山雄伟,这般才可震撼敌军,就像坐在另一端的程丕。
骆祥闻浅尝酽茶,说:“水满则溢也,当初该听你娘的话,功劳推了,你这招蜂引蝶的性子,在中都束手束脚,难受么?”
“义父,天地良心,这功劳难道不是舅舅替我邀来的吗?”骆煜安颇显激动地说。
骆玊好战,一直想上沙场痛痛快快地斩杀悍羯鞑虏,扬名立万。
韩褚却说骆玊暴虎冯河,欠缺将领磐石般的毅力,倒是想让骆煜安入军营操练,磨磨性子,奈何骆煜安沉溺酒色,是个混子。
韩褚要把烂泥扶上墙去。
骆煜安还要为自己申辩,听到罗毕高声喊,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驾到。
酒酣淋漓时,突然有人提及西南通敌案。
骆祥闻留心听了片刻,低声说:“说是把人往死了打的,如今人还活着。”
骆煜安细细地咬着糕点,说:“死不了的,太皇太后为着北地铁骑也要留华家这条丧家之犬。”这东西甜腻腻的,他随即扔到桌子上,“命倒是硬得很。”
“华家是中都重臣。”骆祥闻将茶盏送到嘴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且听皇上怎么决断。”
萧岂桓说:“先下正值寒冬,休战期,悍羯和月栎送来的求和书,冬至过后派使节前往,诸臣可有合适人选?”
这种差事,若成了,升官加奉,若不成,被拘禁、刺杀也是有的,毕竟悍羯凶名在外。相关文臣就怕落到自己身上,头都要垂到胸口了,担心皇帝点名。
“大鸿胪。”萧岂桓环视一周,喊道。
“臣在。”大鸿胪靳惠从台阶下来跪到堂中,“臣举荐大行治礼丞孙参去月栎和谈,另还应携译官令、斥候等人一同前往。”
萧岂桓饶有兴趣地说:“说说,为何不是去悍羯?”
靳惠接着说:“前些年,月栎先国主病逝,新国主登基,却是个残暴性子,民不聊生,有些都逃亡到大齐。孙参曾收养一名月栎国的女儿,这姑娘与他夭折的胞妹极其神似,他老娘因胞妹之事思念成疾,孙参孝顺,便与她结为义兄妹。他应当对月栎略知一二。”
萧岂桓说:“这事儿啊,朕听说过。那些逃亡的人呢?”
靳惠说:“各郡及司隶都有记录造册,近两年,月栎国内安定,好些人都已返乡,也都有出行记录。”
萧岂桓说:“朕知道了,那谁去悍羯?”
“臣愿前往。”
靳惠还未来及答话,旁边跪下一人。
“姜勐。”萧岂桓说着看向姜锦妩。
姜瞻送到嘴边的酒未喝又放回桌上。
姜勐是姜家不受宠的庶出所生,姜瞻的侄子。族中人大多身居高位,更有几位列侯。而姜勐不同,和他那去世的窝囊爹,废物兄长一样,为人胆小怕事。
或许成长了,最近也知道勤奋好学,追求上进。
“好。”萧岂桓见无人反对,说,“就这样定了,你们和丞相拟定人选,冬至后出发。”
姜瞻突然说:“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华家?”
“皇后仁爱,听到胞弟通敌一病不起,怀着身孕,日渐消瘦。”萧岂桓似是不胜酒力,痛心疾首说,“朕与皇后情深意浓,欲留华家血脉,又恐愧对拢州百姓。”
萧岂桓双眼含泪,看着姜锦妩说:“皇祖母,朕如何做才能两全?”
高祖皇帝萧道远早期,连年征战,国库亏空,连官府的廪食和官吏的俸禄都拿不出。望气佐上奏,东方疑有紫气升腾。萧道远命人前去查看,顷州姜家,富庶大户。姜家只有幼女未出阁。萧道远命人多番游说,五十多岁再迎新后。
大齐国库充盈,全靠困时姜家周转。
姜锦妩雍容华贵端坐高位,双手交叠,朱唇轻启,说:“华家护国有功,忠孝节烈,华凊顾通敌罪到底没有实质证据,皇后药石无力,恐时日不多。华家小女,年幼无知,皇帝仁义,镇北王新丧,为华家留下一脉,为父守孝,也替拢州死去的英魂思过赎罪罢。”
“臣有话讲!”垂首跪地的是掌宗庙礼仪的太常朴崴,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时至今日,都未曾找到华凊顾,死或者逃,虽没有通敌的罪证,通敌之嫌却昭然若揭。且不说拢州百姓,还有押运队三千军士,皆是条条人命。若不给逝者交代,怎能安息啊。”
姜锦妩说:“朴崇可是任职拢州刺史?”
朴崴说:“回太皇太后,臣的弟弟任拢州刺史期间,奉公执法。敌军来犯,他只恨读书人的手握不住刀,无力抵抗臣的弟弟也算是舍身取义。”
姜锦妩眸光微动,说:“刺史行使纠察诸郡不法的职权,哀家怎么听说,他常以纠劾范围之外的官员,收受贿赂。”
朴崴痛哭流涕,说:“太皇太后明察”
“好了,逝者已矣,好自为之罢。”姜锦妩说。
“启禀太皇太后,老臣也有话讲。”施学廉颤巍巍的站起来跪于堂中,声如洪钟。
裴旻易见自己老师起身,赶紧去搀扶。
“裴左平,快把丞相扶起来。”姜锦妩说。
“一人归一事,就算先帝实行削藩之策时,各藩王起兵也未曾寻他国之力。大齐开创以来,通敌行径绝无仅有。”施学廉说,“若不引以为戒,恐成后患。”
姜锦妩稍顿须臾,说:“丞相所言大局,哀家所思不周,听到此处,想必皇帝也有决断。”
萧岂桓揉着额角,听到姜锦妩提他,忽地坐直,说:“是是”
展湦奉茶让萧岂桓饮了,他才好似从沉醉中清醒。
“镇北王大半生都在讨伐悍羯,为大齐于北方筑起堡垒,但将士们因华凊顾受木梗之患,如丞相所言,一人归一事,通敌罪不可恕。宣朕旨意,华家五服之内亲眷,无论如今是何官职,有无爵位,谪边堤州!华家幼女”萧岂桓看了看姜锦妩,说:“照太皇太后的意思办吧。”
骆煜安对骆祥闻说:“镇北王人缘不怎么样呢。”
他夹起一块白肉,沾上酱汁,刚塞进嘴里,听到萧岂桓叫他。
顾不上咀嚼,硬生生咽下去。
他跪到地上施礼听令,一同跪着的还有程丕。
“羽林中郎将程丕驰援拢州,抵挡鞑虏侵犯大齐,功不可没,封二品卫将军,金印紫绶,掌中尉、卫尉禁卫军,开府。”萧岂桓扬声道。
“谢陛下隆恩,臣甘效驽钝,当唯命是从。”程丕伏地而跪。
萧岂桓大笑着连说几个“好”。
赵嬍衣嘴角轻扬,去看姜锦妩作何反应。
姜锦妩眸光不动,耳珰微晃。
“骆煜安,你横枪策马,夜奔奇袭,年少有为,册封武宣候。”
许是萧岂桓酒吃多了,说错了,又许是众臣们酒吃多了,听差了。
堂内片刻沉寂下来,骆煜安觉得胸口堵得慌,此刻想吃几杯酒把吞下去的肉压一压。
不知谁的酒杯落地,顺着位置“咕噜噜”地滚到中间,众人盯着那杯盏,酒也醒了一半。
施学廉撑着案几想起来,萧岂桓颇为头疼,制止道:“丞相有话坐着说吧。”
施学廉坚持行了礼,说道:“自我大齐开国以来,封侯者皆荡荡之勋,不赏之功,爵位定功行封。少年救拢州百姓于水火,功德无量,却不及封侯。”
丞相乃百官之首,对百官有任职、黜陟等权力。
施学廉言毕,堂内跪满了人。
“他,不及弱冠之年,鞍甲之劳,举国上下,谁有此功?!”萧岂桓险些气疯了,冕旒左右碰撞。
“正因不及弱冠之年,所以此功更应另当别论。”御史丞贺立甫说。
萧岂桓指着下面跪着的大臣,几度说不出话。
“好,朕依你们,骆煜安,你做朕的步兵校尉,冬至过后就去五营值档!”
筵席刚散,骆煜安就跑的没影了。
中都宵禁时刻未经允许出门按犯夜罪处置,骆煜安躲过城内中尉卫士的巡视在屋顶上四处游荡。
骆煜安只觉心中烦闷,凛冽的寒风都吹不散,他不知去往何处,望着中都丹楹刻桷的城楼。
如今皇帝把他困进华丽的牢笼,成为坐下鹰犬,同样也牵制着朿郡。月栎兵弱,历来不主动和大齐发生战争冲突,此次大战月栎竟然同意悍羯踏足家国领土侵犯大齐,其中有何允诺不得而知。
奏报中并未提及蛊之事,他一不是方士,二不修仙,何来降蛊之能?讲不清的。
今日筵上看那中郎将程丕的反应,猜想他大概也没提。
所以陇州两郡的失守看似是不战而降。
如今关着他,让沂州的朿郡看明白,若月栎来犯,西南的沂州得是捍卫大齐,抵抗月栎的“盾”,骆祥闻就要首当其冲。
“你吃盘子里的肉,别人就要喝你的血。”骆煜安自语道,“大哥,中都的肉哪那么容易吃下去。”
骆煜安不识得到了什么地方,荒芜的宅子透着昏黄的亮光,门口还有两个小吏抖着腿喝酒。他轻踩积雪,落脚无声,不扰旁人。
他已猜到这是何处,“郡邸狱”三个字在耳边绕了几圈。
他想起骆玊扎成犹如刺猬似的背,恨得咬牙切齿。
华家的人命硬到什么程度,这般都没死成。
华凌祁痛得几度昏厥,与温茛知一同前来的紫衣少女,名唤哑奴。
哑奴连着熬了几服药,她连药带血都给吐出来,眼睛无焦,神情恍惚,身形消瘦。
“阿祁。”温茛知轻唤她。
哑奴突然扯了扯温茛知的衣袖,悄悄比着手势,意思是屋顶有人。
温茛知一改儒弱,把诏狱里学来的狠劲用上,说:“二姑娘,阎王殿不收你,自然有他的道理,黄泉路你是走不了了,人间还给你留了道。别让咱们费力,乖乖把药喝了。”
温茛知靠近华凌祁的耳边轻声唤她,华凌祁强睁开眼睛,温茛知撬开她的嘴,跟哑奴合力,勉强把药喂了。
折腾一番,哑奴指指上面,示意人走了。
温茛知问:“禁卫?”
哑奴想了想,摇摇头。
温茛知擦着额间汗,说:“阿祁,皇上下旨,华家亲眷流放堤州,阿阴没了皇嗣庇护,往后于宫中寸步难行,皇上让咱们继续留在郡邸狱自省赎罪,这案子不再问罪与你,便是一线生机。有了生机,便时刻有人想法断了这生机。你留着命,还有以后,没了命,华家就得沾上通敌的污点。”
连阎王都不要她的命,她有什么缘由自暴自弃,可是折了骨断了筋,她又如何安然于世?
这罪她不认。
华家没有罪。
何来的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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