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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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祁!阿祁!”
镇北王府,曾经的大将军府,庭院中有棵两人抱粗的八棱海棠树,叠萼重跗眩朝日[1]。
华凌祁常年随父征战,得空回到王府定要在树上寻一处舒适的地方睡觉。
听到有人叫她,嘴角翘起翻身下来,连跳着站到来人跟前,仰头说:“我做美梦呢,哥哥叫我何事?”
华凊顾形销骨立,月牙白长衫显得宽大,掩唇轻咳,说:“阿祁,我要随父亲走了。”
华凌祁歪头,诧异道:“出征吗?为何不带我去?”
华凊顾手指苍白修长,揉着她的发顶,柔声说:“带你,不然谁保护哥哥呢?你去找阿姐,辞行。”
枣红色衣衫的少女不好好走路,越过桥下小溪中的石头,跳到假山后不见踪迹。
华凌祁跑到华凛阴的房间,院中,廊下,大厅,府里角角落落都没看到华凛阴。
大门外有铠甲碰撞,骏马嘶鸣的声音,华凌祁拉开厚重的门,方才天朗气清,此刻却云迷雾锁。
铁骑整装待发,华昀首位,其次华凊顾,再是众校尉,骑兵,步兵,都垂着头,面目模糊。他们似是听不到华凌祁的喊声,默然朝前走。
马蹄声、踏步声、兵器碰撞声、战车滚动声,碾过她的心。
“爹,哥哥,我找不到阿姐,你们等等我!”
她追不上北地的铁骑,追不上雁栖山养出的马,像只被丢弃的幼兽,伏在地上“呜呜”哭着。
突然漫天大雪,如同流箭飞矢落到她身上。
她满目悲凉,一只通身雪白快要成年的狼围着她伺机而动。
这是悍羯圈养的狼,比猎犬凶狠。
十二岁时,第一次看到雪地里几百只狼狂奔而来,冲乱了铁骑的布阵,撕咬战马的腹。
稍不留神,狼尖利的獠牙咬到她腿上,她挥刀朝狼的眼睛划去。
华凌祁认得,这是几年前与她博命的那只,背上的抓痕隐隐灼热。
“你从地狱深处爬出来,带走我的父亲兄长!”华凌祁跃起扑向那只雪白的狼,“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未待她近身,狼抬高前爪,身体暴长,更加面目可怖,将华凌祁笼罩阴影下。
它挥动棍棒,一寸寸打断她的骨头。
华凌祁是疼醒的,伴着城楼暮钟响睁眼,满是血色,尝试片刻便看到简陋的房舍,蛛网遍布,地上积着厚厚尘灰,有些凌乱的脚印和拖痕,中间有一四方桌,两个长凳,胡乱抹掉灰土勉强用着。
她躺在墙角,身下铺一层被褥,污霉发潮。
这里不是掖廷诏狱。
渐已入冬,寒气从破败的窗口吹进来,清醒后不知冷的还是疼的,手抖得厉害,想开口,喉间干涩。
十四岁的身量像刚抽出的嫩芽,蓄势待发,一场寒风暴雨却将她打落,跌入肮脏的污泥里。
有人拉开门,外头的光亮照进来,寒风也随之而来,华凌祁打着寒战,轻眯起眼看去。
灰土沉沉浮浮里,一个身着甲胄的禁卫走进来,蹲下来凑到她跟前,玩笑说:“二姑娘知道这是哪儿吗?郡邸狱,你若为男子下的就该是诏狱。胆子大得很嘛!扭断了掖廷令的手腕子,咬伤咱们几个禁卫。我们不跟小丫头为难,可是阉人的心狠,他们把你骨头都敲碎了也没磕头认怂,华家的人果然硬气。不过案子没定下来,三法司让咱们保着你的命认罪,二姑娘喝药了。”
说着掐住她的脸颊,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灌到嘴里,华凌祁呛得喘不过气,眼泪都给逼出来,硬是撒了大半,打湿了衣襟。
华凌祁伏在地上咳嗽,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
禁卫扔下碗,指腹打转,嗤笑说:“二姑娘,对不住。”
冰冷粗粝的手顺着华凌祁的脸侧向下,滑到脖颈,肩膀。
华凌祁压住嗓中不适,声音嘶哑:“二姑娘劝你停手。”
禁卫手下用力,扯落她的衣物,白玉莹润的肩膀露出大半,能隐约看到三道结痂的伤疤从肩处延伸进衣物里。
犹如雪地里匍匐的三条血色蜈蚣。
华凌祁手臂被废,腹部用力撑起身体,头顶向禁军的下颌,接着长腿高抬朝着他的头踢去。
禁卫猝不及防,险些摔倒,手掌撑地,单臂侧空翻站定,随机旋身一脚踢到华凌祁身上,啐出一口血,说:“华家的人当真骨头硬得很。”
华凌祁后背撞墙,震得她险些吐了,腹部抽痛。
她卷缩起身体,大口喘息,蹙眉道:“二姑娘劝过大人的。”
禁卫发狠,正待上前,听到外头有人喊。
“赵缇骑!”
赵金目光阴鸷看着华凌祁应了一声,拉开门出去了。
喊他的禁卫叫王福源,看他嘴角有血,躬身前迎脸上堆笑,眼角道道褶子,说:“兄弟好兴致。”
两人都属中尉署典司禁军,王福源跟赵金说话自觉低人一等,因为人家姓赵。
赵金和王福源说了几句荤话,抱怨道:“药灌不进去,要不是三法司要人,管她二姑娘三小姐的,卷张席子扔到城外。小丫头属狗的吗?”
王福源说:“属狗?这位二姑娘从小跟着大将军征战悍羯,沙场的事比咱们见到的凶恶,我看是属狼的。中都十几岁的闺阁贵女们哪个有她这般狠戾劲,下手就要人命。跟皇后当真是一母所生?”
华凌祁的姐姐华凛阴,当今敦敏皇后,心慈面善,如今被打入冷宫,案子还在审理,新帝并未颁布废后诏令。
赵金不回他,却说:“大将军被封为镇北王没几日就战死,人啊,名利富贵要看有没有命接。”
王福源听他这般语气,心思通透。
镇北王华昀战死,雁栖山之荒北是膘肥马壮的悍羯,对大齐虎视眈眈。现下镇守北部边陲的是赵太后的亲弟弟赵仁缨,赵金的哥哥正是赵仁缨麾下偏将军。
王福源附和说:“是啊,要说这东西不是你的,双手捧给你都得摔稀碎。人八辈子都封不了爵位,华家一朝封王,镇北王世子躺家里接着便是,何必做捞什子通敌之事。不过华家命好,有人替他堵了大窟窿,沂州朿郡太守骆祥闻的养子,率领守备军将悍羯鞑虏和月栎驱赶出境,今日已进京了。”
赵金置若罔闻,正要打趣他包打听,看到门口进来几人。
为首的是中常侍罗毕,着宦官锦衣裘袍,手拿拂尘,身旁有小内宦虚扶着,行进一路,守卫及杂役齐齐拜礼。
后面还跟着一人,皂色官服,外罩氅衣,着进贤冠。
赵金拱手行礼:“公公,小裴大人。”
王福源亦是回身抱拳施礼。
最后的这人叫裴旻易,官职延尉左平,其父是延尉裴迶,正是受理镇北王世子通敌案的三法司之一,师从丞相施学廉。和中都里纨绔的世家公子们不同,他双手拢袖,二十多岁却是老派作风。
罗毕四下瞧了一眼,说:“人关在哪?”
赵金引着他们向西照的一间走:“眼瞧着天快黑了,又要下雪,公公怎得亲自来。”
罗毕将拂尘递给小内宦,拿帕子掩住口鼻,皱眉道:“皇上明日要见人,我听说打得不轻,可别御前失了仪态。”
赵金心下一惊,冷汗津津,赶忙上前拦住罗毕,赔笑说:“里边脏污,公公先到值班房稍等片刻,吃杯酽茶,咱们稍作收拾再请公公。”
裴旻易看向赵金,又看向旁边的王福源,抬腿跨上石阶。
罗毕欲转身离开,听得王福源惊叫一声,朝他看的方向望去。
只见裴旻易“哗啦”拉开门一脚迈进去又快速退出来合上门,拱手说:“赵缇骑说得不错,里面确实要好好收拾一番。”
他看着赵金,面色阴沉。
华凌祁闭目,双臂下垂,衣衫血污凌乱,头发沾上血的地方都冻住。身后的墙皮剥落,她就坐在一堆干草废墟之上,听到门响,睁开眸,眼中侵染着泪,又有明亮的焰火。
裴旻易双手紧握,指尖嵌入掌心,止不住发抖。
罗毕说:“罢了。”走出几步,见裴旻易没跟,转身问:“小裴大人一道?”
“公公先行,下官还有些琐事要问。”裴旻易看着王福源说。
待一行人离开,裴旻易才道:“方才公公说了,明日皇上要人,这样子怎么面圣。这位大人找两个身家清白手脚麻利的婆子给二姑娘简单清洗,”他闭闭眼睛,“再请位郎中,手臂治一治。”
王福源面露难色:“小裴大人,于理不合啊,二姑娘以前身份再尊贵,可如今是朝廷钦犯,请郎中卑职做不得主。”
裴旻易沉默须臾,说:“先找婆子来吧。”
值班房也是临时拾掇出的,方便三法司审讯期间,禁卫轮值记档。
赵金低头哈腰,端过杂役送来的茶水:“公公行走御前,可知这二姑娘还没等到三法司会审,圣上便要提人呢。”
罗毕用帕子擦拭指尖,不接茶盏。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内宦们常在御前,身上口中皆不能有异味,衣衫要整洁,就连敬茶都要净手,身上熏香后再去。
他扔了帕子,问道:“赵缇骑入宫几年了?”
赵金答道:“建光二十三年,快两年了。”
罗毕说:“你是太后自家人,哥哥又是五品偏将军,你这缇骑做了两年,屁股该嫌凉了吧?”
赵金讪笑:“请公公明示。”
罗毕弹弹衣摆,说:“酒色误事。”他喝了口茶当即吐出来,“皇上要像样的供词,圣旨没下来之前,华家余孽谁都动不得。”
找来的婆子中有一位祖上是街头游医,传下来的偏方所剩无几,跌打损伤还是不在话下,街坊四邻小痛小伤请不起郎中都是找这个婆子看。
婆子姓彭,腰粗膀圆,手也狠。就地取材,院子里捡几根木棍,固定住华凌祁的双臂,用细麻绳困了,不至于她乱动扯痛伤处。又给她净面,换了身干净的粗布棉衣。
裴旻易目光凝聚,郡邸狱栽种很多白梅,冬月将临,枝丫赤|条|条的四处伸展,天空阴沉压抑,更像是无数只触手试图抓住什么。
彭婆子和另外一位婆子出来,走到裴旻易不远处下跪行礼:“回大人,姑娘伤得重,又像是得了风寒,现在起热了。”
裴旻易从袖中掏出锦囊钱袋,说:“知道了,今夜你们在此留守,明日一早便可离开,出去后不必多话,若要禁卫们知道坊间有什么流言传出,小心了身家性命。”
两个婆子抖如筛糠,钱袋都不敢接。
他把钱袋递给彭婆子,说:“不用担惊受怕,你们劳苦,这是应得的。”
两人接了钱袋,又拜了拜,寻一处人少的回廊下垂手站着。
华凌祁擦拭过的脸更显苍白,冷汗一阵一阵,寒风侵来冻得发抖。脚踝带着锁链,稍有动作就“叮叮当当”地响,她不喜欢任人宰割的禁锢,委屈和暴戾无处宣泄。
罗毕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明日皇上问什么就如实回答,诏狱里华家五服之内的亲眷可都系在二姑娘一人身上,皇后怀着皇嗣也保不住的,姑娘若说错一句,黄泉路上的冤魂怕是要找姑娘来呢。”
华凌祁嘴唇嗫嚅,眼露惧色,哽咽道:“我祖父,父亲皆战死沙场,华家一门忠烈,我兄长不,不曾做通敌叛国之事。”
罗毕甩起拂尘,走到门边,说:“二姑娘留着命跟皇上和三法司交代清楚即可,咱家只是个传话的。”
一行人离开不久,天色暗沉,细雪渐落。
院里点起昏黄的灯笼,有人拉开门踌躇片刻,长凳上落座。
华凌祁借着微光,看清来人,泪如泉涌。
裴旻易手撑双膝,叹息道:“二姑娘认得我,后面的话我直说了。”
“你落此境地怕不全然明白为什么,北方一直战乱不断,同时七月末鸿翎急使来报西部战事,月栎同悍羯结盟攻打拢州,建威、越隽两郡接连失守,拢州刺史自缢而亡,朝廷派羽林中郎将程丕率军出征,有人提议华凊顾为骑都尉运送粮草,巩固后方。”裴旻易手指紧了紧,说:“军队与物资分两批出发,华凊顾却没按照计划的路线走司隶直通拢州的马道,到拢州地界后绕至沂州峻疾山中腹,当地人称的‘鬼门关’处遭到悍羯骑兵包围。程丕杀到拢州永昌郡时才得知消息,他派斥候沿路查看,粮草战马被劫,无一人生还。”
华凌祁猛地抬起头,急声说:“我哥哥也在其中?”
裴旻易说:“不在。”
那便是叛逃了?
华凌祁背靠墙壁,身后冰凉,她舔湿干裂的嘴唇,目光渐凝。
被关进掖廷诏狱时耳边充斥着“华凊顾不为国死节”“通敌”“叛国”“华家当诛”,华凌祁只觉耳鸣眼花,她茫然无措地看着内宦们嘲笑的嘴脸,承受着指点唾骂。
犹如坠在悬崖边缘的石头下,手中紧握一根纤细的藤蔓,华凌祁这些时日都不曾真正睡过,噩梦连连。
她从小军中成长,随华昀征战荒北,悍羯的行事风格,作战习惯多少能预判。
今日听得裴旻易的叙述,思之前所想。
华凊顾要么叛逃,活着,要么在所有人寻不到的地方,死了。
悍羯人凶恶、暴虐、掠夺、滥杀,所到之处血流漂杵,要说征战中带走什么人,那就是女人。运输军队被劫,军士全部被杀,唯独没有华凊顾。他们带走粮草战马,华凊顾又没按照计划走快捷顺畅的马道,反而曲折绕到西南沂州,怎么想都是华凊顾按约定线路地点,带着大齐的物资给悍羯和月栎送的。悍羯人恨华昀和他带领的铁骑,倘若知道此次担任运送的是华昀的儿子,一定会杀之而后快。如果是擒住了,悍羯人也会耀武扬威到战前叫阵。
华凊顾若串通敌国谋逆,那才是引颈受戮。
可若是死了,为何独找不到他的尸骨?西南地虽多蛇鼠虫蚁,却不至于将他一人瓜分。
让华凌祁最想不通的是,七月十三悍羯斩下华昀的头颅,七月十八她同华凊顾扶梓宫还京,悍羯痛恨惧怕华昀,可是华家与悍羯更是不共戴天。
他有什么理由做通敌之事呢?
她想起华凛阴说的话。
前几日,艳阳高照,难得的好天气,掖廷诏狱宫墙高筑却看不到半点光,将华凌祁隐没在阴冷潮湿里。
华凛阴身边的大长秋着宫娥的衣服,买通当值的内宦,给她递话。
她说:“顾儿身体羸弱,不入仕众人皆知,我父新丧,稚子无所依,命顾儿去战前,是要把他推进阎罗殿。阿祁当自强,你是雁栖山的风,是北地草原的狼,阿姐不能让你困于中都的牢笼。”
可是还没等到华凛阴的解救办法,华凌祁就扭断了掖廷令的手。
深宫寂寞,内宦们便总会生出些刁恶的法子折辱人。
那天,掖廷令让小内宦把她从牢狱拖出来,她当时腹中饥饿,望着高耸的宫墙,走不完的宫道,恶心难耐。
“华家二姑娘踔绝之能如何,入了掖廷诏狱照样跪着求饶。”
掖廷令呵斥小内宦爬跪着,一脚踩到那人背上:“华家行辱没朝廷之事,二姑娘也尝尝被辱的滋味。”
华凌祁神情默然,说:“二姑娘嫌你胯/下风大。”
掖廷令气急,摁着她的头让她钻,华凌祁忍着头晕抓住他的手腕就往身前带,迈跨两步,转到他身后,将手臂拧到他背后,五指收紧,就听掖廷令鬼哭乱嚎,引来巡防的禁卫。
华凌祁打不过只能下口咬,如同悍羯圈养的狼。
外面雪盖枝头,寒气顺着窗户门缝无孔不入,裴旻易看着她露出的煞意,裹紧了氅衣。
他走到华凌祁身边,说:“敌军狡诈,镇北王受埋伏不幸战死,可征战未歇。悍羯同月栎得了这批物资,便能支撑到打下拢州,中都不能再抽调兵力,兵强马壮的霁州紧挨拢州,北地草原的铁骑不得不调一部分往西部支援,赵将军与铁骑此时正值磨合期,若悍羯庭再派主力破上谷关,边塞岌岌可危,到时两方夹击直逼司隶,中都危如累卵。”他拾起地上的锁链,“万幸,朿郡太守的养子带领守备军夜奔奇袭悍羯和月栎的骑兵大营,断掉他们的粮马道,坚壁清野,引敌军入猫头鹰谷,与羽林中郎将程丕合力灭之,敌军剩余不足万人。悍羯王与镇北王大战时,身负重伤,恰逢当时悍羯王又犯旧疾,他们坚守几日便撤出大齐境内了。”
他讲得轻松,战场上都是搏命,没有事是容易的,而且月栎擅巫蛊之术,此次战役必当凶险万分。
环扣梳理整齐,铁链冰凉,他双手拢入袖中,说:“这原是邑王在京的府邸,荒废已久,皇上痛恨邑王,你大闹掖庭,本应杖责,念你年幼,又鉴于你手臂被废,便让你到此处关着。明日陛下召见,定然不想走三法司的流程了,皇后虽被囚于冷宫,但怀着皇嗣,应当礼遇有加,二姑娘不必挂心,只管仔细回皇上的话。”
回什么话。
陈述华凊顾的罪行,呈一份供词,按下手印,认下此事。
雪落无音,踏雪声渐远。
华凌祁盯着铁链,呢喃道:“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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