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反抗

“死亡原因：肺部穿刺。死亡时间：上午5点45分。死亡地点：第471号垃圾站。”

        机器人冰冷平直的声音变成了山谷里面的回音，在艾琳耳朵旁边不断地盘旋。

        艾薇死了……它说艾薇死了……

        怎么可能？艾薇怎么可能死了？

        艾琳感觉自己的灵魂从头顶飘了出去，浮在屋顶，俯视着自己的身体。

        她看见自己动了起来，伸出手，去拽那台正在收拾艾薇“遗物”的机器人。

        她听到自己的灵魂发出尖利的嘶吼：‘你这个该死的方脑壳骗子！艾薇根本没有死！我不许你碰她的东西！’

        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机器臂的那一瞬间，艾琳的灵魂及时从屋顶潜了下来，重新主宰自己的身躯。

        她猛地收回了手，捂在嘴上，禁止自己发出声音——人类是不可以忤逆人工智能的，一旦对方将她的行动判定为“攻击”，它就会将她原地击毙，并且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在人工智能的统治下，人类的地位就是如此低下。

        “铛铛啷啷……”

        洗漱台上，属于艾薇的牙杯、牙刷、梳子和清洁剂被铲进合金回收器里面。

        艾薇喜欢兔子。她的东西都贴着自制的蓝耳兔图案。

        现在这些兔子被粗暴地挤在一起，瞬间绞成了一团团扭曲的蓝色线条。

        艾琳的心里忽然爆发了莫大的悲伤。这种悲伤似乎不是对艾薇，而是对这些曾经属于艾薇的东西。

        她觉得蓝耳朵的兔子一定很疼很疼。

        这么想着，艾琳的眼睛变得又酸又烫，流出灼热的、硫酸一般的液体。

        她怀疑这些液体可以烧穿她的眼球。

        一只看不见的手掌在挤捏她的心脏，她喘不过气，像一个溺水的人。

        “谁……是谁……是谁害死了艾薇？！”艾琳的大脑迟钝地运转起来，她沙哑着嗓子问它。

        机器人没有回答，它将洗漱用品回收完毕，转动机械臂，伸向狭窄的双人床铺。

        如今它们才是统治者，不像过去的年代里，人类只要呼唤它，它就必须应答“我在”。

        艾琳试着触发它的自动回复系统：“具体信息？提示？”

        机器人不说话并把机械手臂伸向枕头。抓取。

        艾琳的身体猛然一震。

        那只枕头里面，藏着老人留给她的光脑！

        她听到脑海里传出“嗡”一声巨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不！

        不行！

        不能让它碰那个！

        如果光脑被发现，她会被当成反抗军，原地击毙，绝对！

        艾琳头晕脑涨，心脏吓得几乎停止跳动。

        “等等！”她的声音像波浪一样颤抖，她的双手像触电一样无意识地痉挛，双腿更不用说，每一秒钟，膝盖都要狠狠向下一软，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维持站立的姿势。

        她冲上前，把靠里侧的那只枕头拿起来，哆嗦着递向机器人：“这个、这个才是艾薇的东西。”

        她敢肯定，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人的话，对方可以在半秒钟之内确定她撒谎——她的一切体征都在出卖她的内心。

        幸好日常机器人并没有测谎模块。

        它们不需要这种功能，它们只需要使用逻辑条件判断人类行为是否违规，如果违规直接击毙就可以了，不用搞那么复杂。

        艾琳的动作没有触发违规警告。

        机器人选择接过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枕头，并取走了靠里面那一侧的床单和被子。

        艾琳紧紧抱住藏有光脑的枕头，冷汗冒了一身，整件衣服紧紧贴在后背上。

        她看着机器人把艾薇存在过的痕迹一一消灭，然后扬长而去。

        “扑通。”

        艾琳跌坐在地，脸埋进枕头里，失去了全部力气。

        她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她想象着下一秒钟艾薇就会推门进来，然后两个人一起咒骂那些该死的机器人搞错了死亡对象，害得艾薇今晚没有床单被子可以用。

        想象着那样的画面，艾琳不知不觉坐在地上睡着了。

        她梦见了艾薇。

        艾薇把天然食品放在加热仪上，烘出热腾腾的香气。

        “艾琳，快点吃了东西去上班！”

        艾琳不满地嘟囔：“让我再睡五分钟——你每一天都要提前五分钟叫我！每一天！”

        艾薇说：“那还不是因为你每天都要多赖床五分钟吗？不提前叫你，你就要迟到。”

        艾琳继续套娃：“要不是因为你叫我的时间总是故意提早五分钟我就不会赖床五分钟！”

        “……”

        等等，艾薇？

        “艾薇！”艾琳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太阳已经从窗口照进来了，光柱里面飘浮着微尘，屋子里空了一半。

        艾琳的心也空了一半。

        天然食品被太阳晒着，烘出一股正在变干的香味。

        “你不回来，我就不吃！”艾琳艰难地爬起来，“看着办吧艾薇！天然食品可保存不了太久！”

        她的腿已经麻得仿佛不属于自己，骨头里面好像灌满了铁蚂蚁，每动一下，都发出锥心刺骨的痒痛。

        她得去上班了。

        挪到洗漱台旁边，看着空了一半的金属架，艾琳的眼眶和鼻腔一齐发酸，酸得几乎咬不住牙刷。

        “不，艾薇没有死，机器人一定搞错了。”

        艾琳狠狠吐出泡沫，把洗漱工具扔到金属架子上，发出“哐”一声巨响。

        她走出住宿区，登上一辆途经471号垃圾收容站的交通车。这样的行动冒着巨大的风险，一旦执法机器人扫描到她，就会发现她严重偏离正常路线。

        然而艾琳顾不上那么多，她必须去看一看那个所谓的“死亡地点”。

        很快，垃圾站特有的三角白顶出现在视野中。

        艾琳发现471号垃圾站外面围了一圈人。

        车子飞快地驰近，在人群后方暂停，前后门同时开启，等待乘客上下。

        艾琳看到，人群正中央有个手执纸筒喇叭的人，是她昨天见过的人——扎着马尾辫的乌兰。

        在乌兰身后，全息触发光屏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庭审。

        乌兰指着庭审画面中的某一个人，愤怒地斥责：“就是她，她让一个恶贯满盈的叛徒被宣告无罪，当庭释放！”

        围观的人群发出义愤填膺的声音：“该死的同伙！她怎么不去死！”

        “这一定就是叛徒预备役！”

        艾琳的心脏就像被手掌狠狠捏紧，“轰”一声，她的脸颊和耳朵热辣辣地涨痛。

        她自虐一样抬起眼睛，望向全息光屏。

        画面上，果然是她自己的面孔。

        审判庭上的艾琳浑身都在颤抖，表情可以说是尴尬而狰狞，她用尽全部力气按下“无罪”按键，然后瘫在了座椅上，汗如雨下，像一条被抽掉骨头的蛇。

        “噢——真是辣眼睛！”有人大喊，“不要让我在街上看见这个人，否则我一定会给她好看！”

        “记住她丑陋的脸了！绝不会忘！”

        “真是恶心！”

        人群开始往外散，好几个人直直走向艾琳乘坐的这趟车。

        艾琳吓了好大一跳，本能地低下头，让头发遮住自己的脸。

        ‘他们会不会认出我……’

        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车子终于无声地开始启动。

        艾琳极力屏蔽那些恶意满满的声浪，不去听别人怎样谩骂自己。

        然而乌兰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来。

        “这里，就是那个拾荒者背叛人类的地方！他践踏了最高准则，丢尽了全体人类的脸，让同胞丧失尊严！而那个叫艾琳的女人，竟敢公然包庇他，让他被无罪释放！大家记住这个叛徒预备役的名字，把它告诉身边每一个人！”

        车子嗡一下驶出很远，乌兰的声音也被抛在后面。

        艾琳的脑袋里，忽然发生了短路。

        两件本来互不相干的事情，砰地撞在一起。

        死亡地点：471号垃圾站。

        被杀死的女孩。

        被送上审判庭的老人。

        艾琳两眼发黑，眼前冒起了一串串金色的火星，它们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炸得她的脑海一片清明。

        所……所以……

        死在这里的女孩，是艾薇。

        老人想救的女孩，是艾薇。

        一阵窒息感捆住了艾琳，她半弯下腰，腹腔疼痛。

        ‘艾薇……我，我……’

        艾琳的瞳仁剧烈颤抖。

        她昨天参加的，是一场事关艾薇的庭审！那个反抗军老人是因为想要救艾薇，才被送上审判庭！

        艾琳的脑袋嗡嗡作响。

        一片天旋地转之中，她听见刚刚登上车几个人在议论自己。

        “算这个叫艾琳的走运，没被分配在我们工作厦！要不然我一定叫她知道背叛人类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西区我有熟人，我会让他们替她好好宣传！”

        “她要是聪明的话，这辈子最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艾琳的指甲一点点陷进掌心，一点一点抬起了头。

        这些人……这些人啊……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他们也配称为人，也配谈什么爱！

        她猛然抬起腿，“砰”一脚踢中前排的座椅。

        金属座椅发出嗡嗡声，在车厢里面回荡。

        “我，艾琳。”她抓着前排的靠背杆，缓缓站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就是艾琳，我就在这里，你们敢把我怎么样？！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她嗓音沙哑，隐隐带着颤抖，但却一往无前。

        一瞬间，整辆车上鸦雀无声。

        艾琳的眼睛是模糊的，脑子是昏沉的，但她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那些将她层层包裹的束缚，已经被她胸中的熊熊怒火彻底烧尽！

        那些后悔、软弱、彷徨，再也不复存在。

        现在她确定了，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按下“无罪”，是她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她无比庆幸昨天的自己做出了这样英明的决定。

        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无畏的怒火，环视车厢里的人。

        她不怕他们了！她已经不怕他们了！她再也不怕他们了！

        被她盯住的每一个人，都悻悻地转开视线。

        没有一个人敢于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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