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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2施恩市惠


不觉间南边的窗户上已泛微亮,桌上的火烛也已快燃尽,剪下的烛芯更是稀稀落落的散落地上,显然时候已不早了。

        我想也是时候收网,正巧轮到我坐庄,便豁然起身道:‘各位兄弟,今儿玩的尽兴,俗话说的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宴席都有散的时候,更别说赌局了。兄弟我好交朋友,赌品自也差不哪去,可不能赢了银子就越赌越小是不是?最后一个牌九,银子全上,就看各位兄弟的手气了。’说话间,我便将身前的银子票子悉数推到青瓷碗边,粗略数来,也有个一千大几百两。

        梁一发叫道:‘贵宝兄弟,果然英雄了得,今儿的输赢不谈,就瞧你这赌品,我梁一发交定你这朋友了,今后有用的着兄弟我的,绝无二话。’说着向我竖了个大拇指。

        常混迹赌场的,赢了银子不猥琐,重义轻财,赌品才佳,众人也喜与这类人结交。往往因赌品,便能一窥其人品。

        其余各人,脸上也均有赞赏之意,不经意间也流露出遇到了翻本赢钱的大好时机,各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庄上的钱多,诸人的押注随即便都大了许多。

        前两把骰子,我未使手段,但凭运气,正如各人所愿,庄上的银子散出去了五六百两。各人一时赢了银子,更是欢喜,连在旁倒茶观摩的更仲,也攥着银票,看哪个闲家手气红,便往哪个桌前押去。

        这次在洗牌时,我刻意把四张能配成大牌的牌摞到一块,心里暗暗记住位置。

        帮腔的更伯喊道:‘有胆儿的就狠押了,押的大赢的大,掷出去骰子不等人了。押好了没有?开骰子!’

        我见各人都齐刷刷的在桌上押了好些一堆,心里更是暗自高兴。我用手指上的巧劲,力道拿捏得刚刚好,骰子在碗里滴溜溜的转个不停,停下时正如自己所愿,是个一点和六点,共计七点,先分天门牌。

        我一摸手里的牌,刚好配成了前牌地高九,后牌天杠,赢的话可杀三道。

        我配完牌喊道:‘配好了没有?庄家的牌可配好了。’说着各人均摊出了自己手中配好的牌,只见除梁一发的前牌八点,后牌对红人,算是和牌。

        我的牌可杀剩余两家,便高声和帮腔的更伯道:‘帮腔的要伸手,除了出门的和牌放过,其余通杀。’随之摔出了我手中的牌。

        只见更伯面露大喜,高声回道:‘得嘞,杀你三道钱,杀你也三道钱……’手上不停的划拉着闲家输的银子。

        一时间,庄上的银子见厚,随后的十几骰子,我便隔三差五的使些手段,不多时,庄上的银子已堆积如山了。

        我看各人面色凝重,桌前的银子也已不多,显然是因输了银子而心情沮丧。

        少爷,你猜,随后我是如何谋划的?”

        黄休脸有不悦,冷若冰霜,淡淡的道:“凭些鸡鸣狗盗的鬼蜮伎俩,谋财害命,还如此得意。哼,你……你还是给他人留条后路,也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好,可别赶尽杀绝了。”

        贵宝一看黄休脸有不善,随即收住脸上笑容,言道:“少爷,我……我可冤枉,那晚有此一赌,贵宝岂是为了银子,你道贵宝当真嗜赌如命么?我在少爷身边,哪还有过缺钱短物的时候,当真要那些银子,又有何用?”

        黄休怔了一下,寻思:“难道错怪他了?却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喝酒赌钱,还一脸委屈。”心念及此,黄休淡淡的道:“你倒是说说,后来又是如何筹划的。”

        贵宝悻悻的道:“兵法上说想要人家的东西,就先要给人家一些东西是不是?”

        黄休道:“你要说‘欲将取之,必先予之’罢?”

        贵宝笑道:“对对对,正是那取呀予呀什么,还有那什么恩什么惠……”

        黄休想了想,道:“施恩市惠。”

        贵宝道:“对对,就是这‘施恩市惠’,直娘贼,四个字的话我怎么一个也记不住?我要探得消息,便只好‘施恩市惠’了,先和他们攀上交情,再有所问,事情不就容易了?”

        黄休心中盘算道:“施恩市惠,这可不谓不是一个好办法。”随即略带疑惑的问道:“那你是如何‘施恩’,又是如何‘市惠’了?”

        贵宝道:“我见各人面带愁容,嘿嘿,任谁输了银子脸色都不会太好看。我心里便盘算着那‘施恩’之法,随即和他们说道:‘各位兄弟,今儿兄弟我手气不坏,却也未想过要赢好朋友这么多银子。”

        贵宝顿了顿又道:“要……要说就此散还给兄弟几个罢,那也是瞧不起各位兄弟是不是?这样吧,最后一把骰子,我庄上每人借予八百两给各位,各位但凭手气,赢了只管拿去;输了的话,来日方长,保不齐下一场,兄弟我也有大难临头的一天。’

        只见梁一发、丰登面露惊诧,似乎不相信耳朵所闻,待各人互望一眼,随即转疑为喜,梁一发笑着道:‘此话当真?’

        我道:‘骗你是乌龟。’

        梁一发更是眉花眼笑的道:‘够义气,够朋友,我梁一发可交定你这朋友啦。’

        丰登也是神情严重的道:‘平时和贵宝兄弟走动不多,原来是我瞎眼了。嘿,我怎么没早一天和你赌赌钱?看赌品,知人品,兄弟要是再客气,那可就不知好歹了。’

        另外,更伯更仲还有那常季,也是不住的点头,显然也对我刮目而看。

        毫无疑问,最后一骰子,众人均是尽可能的下大注,齐刷刷的都是大几百两银子,显然是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了。

        我同样是暗施手法,只不过这次却是求输不求赢。

        掷骰子、拿牌、配牌完毕,看着各人面带喜色的亮出自己的牌,我摸着手中的牌,面上假装垂头丧气,愤恨的道:‘邪门儿,一晚上没揭过这么小的牌,难道是借钱借的,把手中的红气儿也借没了?’说着摊开了手中牌,但见前牌一点,后牌三点,显然是全场通赔了。

        众人瞧来,脸上先是一喜,只是目光中的狡黠一闪即没,跟着丰登口气中略带安慰的道:‘风水轮流转,通杀通赔的,那才叫赌钱,只赢不输又有什么趣?来来来,要不这把不算,贵宝兄再掷一骰子怎么样?’

        我一咬牙槽道:‘赌输了就是赌输了,赌输了不认账那是乌龟。唉,不说了,通赔,通赔。’说话间将庄上的银子统统赔了出去。

        丰登更是深情款款的道:‘手头紧了就吱一声,千万别客气。’

        梁一发边数着银子边道:‘就是,大家好兄弟,银子算个屁。’

        我听了他二人的话,一扫脸上阴云,哈哈一笑,道:‘那当然,长这么大,‘客气’这两字它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

        众人一听,更是哈哈长笑。

        更伯欢喜的给闲家分银子,毕竟更仲还押在了闲家八百多两哩,他可不是要欢喜?

        分完银子,庄上的银子所剩无几,敢情赌了一夜,除我之外,各人都是有斩获。我装作大为恼怒的样子,故意恨恨的说道:‘今晚是谁说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是钱来着,呸呸呸,还真应验了。’

        我顿了顿又道:‘给我留下点儿散碎银子也好,输个精光那可大大的晦气。’

        贵宝这时和黄休眨了眨眼,道:“少爷,你瞧我这‘施恩’之法儿,使的怎样?”

        黄休只是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哼!”想是对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以为然,不过若不施此良策,行这苦肉之计,要和旁人攀上交情可不容易。

        黄休心中虽有不悦,却也不便发作,接着道:“那……那你接下来又如何‘市惠’了?”

        贵宝见黄休面上略有缓和,脸上也轻松了许多,说道:“当时我见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便道:‘天还未亮,紫宸殿上皇上、文武大臣怕是酒还没醒,咱们冒冒失失的撞过去,看到一些不该看的,听到一些不该听的,那……那可大大的不妙是不是?不如兄弟几个暂且喝杯酒,等到鸡鸣报晓再过去,一晚上了,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更伯更仲兄弟一晚上入账不少,自是欣然应允,连声说道:‘妙极,妙极,冬日里寒气逼人,喝杯酒,暖暖身子,正是好时候。’他二人说着入了内堂,随之端出了酒壶、酒杯,给各人各斟满了酒。

        丰登端起酒杯,唉声道:‘在宫里难得有这机会,和各位好兄弟喝喝酒,再痛痛快快的赌钱,嘿,好不快活!想来咱兄弟几个有家不能回,即便回得去也尽遭白眼儿,只能寄居在宫墙之下,得过且过了。’说着一手举起酒杯,神情漠然,像是有些难言之隐。

        梁一发见桌上的气氛凝重,霍然而起,也举起酒杯就向丰登碰杯道:‘闷心的事莫提,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

        我也举起酒杯,站了起来,说道:‘活一天是一天,人生尽量放轻松是不是?’顿了顿又接着道:‘别人怎么瞧咱们,老子管他个鸟?不……不过命是自个儿的,别人就是把咱们瞧成一坨屎,老子也当它是金疙瘩。再说还有哥儿几个是不是?往后咱哥儿几个,你心里念着我,我心里念着你,那日子可就另当别论啦。’说着我把手在钱囊上拍了几拍,随之哈哈一笑,举起酒杯就口,一仰脖子,‘咕嘟’一声,一杯酒已吞下肚。

        其余各人似是有所会意,下意识的都摸了摸鼓起的钱囊,各自举起酒杯,也是一口下肚,齐声又道:‘痛快,好兄弟,讲义气,那是没的说了。’

        我又道:‘皇宫大院,稍不留神,做错了一星半点的差事,可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咱们兄弟几个,可得互照应才是。’说着给各人斟上了酒,举起酒杯,示意大伙儿再干一杯。

        ‘干!’众人又是一口而尽。

        我擦了擦嘴道:‘更伯更仲兄弟,还有丰登兄弟,你三位常伴皇上左右,有所风声,可得和兄弟几个提早透些气儿才好,免得不知主子性情喜恶,碰了个钉子不打紧,一不留神掉了脑袋可冤枉的紧。’

        梁一发一拍桌子道:‘是理儿,是这个理儿。他妈的,上回不知皇上在皇后那儿因什么闹得不愉快,此节我事先不知。待皇后问我皇上那日是否有提及她,不料我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净说些皇上如何念着皇后,吃到美味便问,是否也给皇后品尝过?看到上等绸缎便说,是否也给皇后送过去些?’说话间一脸沮丧,显然事后吃了苦头。

        我又道:‘听宫里一些长嘴长舌的人说,皇上近来迷上了仙人妙药,想要长生不老,不知是什么名堂?更伯兄,你在紫宸殿侍候,消息最是灵光不过。’我说着向更伯瞧去。”

        黄休听来,笑道:“贵宝,你这是‘图穷匕见’了罢?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这般拐弯抹角,绕来绕去,若不是我事先知道你的用意,怕是也要掉进你那陷阱里。”

        贵宝哈哈笑了两声,继续说道:“更伯听我之言,接口道:‘仙人妙药,长生不老一说,无稽之谈,无稽之谈,不……不过话说回来……’说话间又吞吞吐吐。

        众人齐声道:‘不过,怎样?’

        更伯若有所思,想必是想到了什么。

        少许,更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道:‘有一次,赵普丞相在紫宸殿,与皇上说着什么,像是说东海有什么道长仙药,若是求来,事关江山社稷,老百姓也不至于人心惶惶,死于非命了。那……那仙人道长为什么和江山社稷相干,我心里可纳闷儿啦。难……难道那仙人道长真有长生不死药,皇上一旦吃了神药,就长生不死啦?’

        这时候,丰登一脸吃惊的道:‘你……你说的是……是仙人道长?’

        更伯道:‘那天赵丞相与皇上二人在低声谈话,我侍候的远了些,未能听清,隐隐约约似乎是说神药出自东海的仙人道长,但……但却也不能说一定就是,谁教我耳朵见背哩。怎么,丰登兄,此事你也略有耳闻?’

        丰登朝各人逐一扫过,跟着又神色郑重的道:‘兄弟我非但是听说,而且是亲眼所见了。”

        丰登喝了一口酒,又道:“去年腊月的一天,那……那该是下半夜了,一辆马车从东门直驶入宫,在前领路的是宫禁首领汤将军,汤将军一路拿着皇上令牌,所行无阻,马车的帷帐紧闭,无人知道车里究竟是谁。

        那天夜里,我正在观稼殿里执勤,天寒地冻,却听着‘得得得’的马蹄声响,心里却在嘀咕,是谁不知趣在后半夜驾车入宫?胆子倒是不小,扰了皇上的清秋大梦,可够他喝一壶的。

        不料,马车停到了观稼殿前,从车里走出一个中年道士,那道士一身黑白相间的道服,紧身束装,面色清秀,下巴处一丛乌漆黑须约有三寸长,像是个读书秀才,但剑眉大眼,眸中精光闪动,显得人英气逼人。

        那道士还背着一口长剑,待走到观稼殿前,将剑解下身来,转身交给了汤将军,和汤将军交谈几句,便径直进了殿内。

        没过一会儿,皇上晏驾也来了。

        我见皇上和一个江湖道士半夜密谈,大感诧异,却也不敢过问,只得恭恭敬敬的退到内堂温酒。待酒温好后,盛入酒壶,端到皇上御前。

        哼哼,宫里的规矩我懂,知道的多了可是会掉脑袋的。我知趣的退出去,这时却听见皇上神态迥异的说了一句什么草木之理至青山,风笛更在青山上。’

        忽然只听‘啪’的一声,整晚不怎么说话的常季,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故突然掉到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只见他脸上惊恐万分,极目注视着丰登,嘶哑着嗓子道:‘皇……皇上他……他说了什么?’听他声音颤抖,像是吓得不轻。”

        黄休却面带疑惑的道:“什么‘草木之理至青山,风笛更在青山上’这……这句话又有什么了不起了,怎么会被骇成这样?”

        贵宝脸上突然凝重起来,紧皱眉头道:“少爷,后……后面的事情绝不是轻松可笑,一会儿你听了可别过于悲痛了。”

        黄休只嘿的一声,不置一词,算作回答。

        贵宝继续说道:“常季这人向来说……说话如银子……”

        话未说完,只听黄休道:“惜字如金。”

        贵宝嘿嘿的道:“对对,正式那惜……惜字如金,他妈的,要是能把话当银子使就好了,那样贵宝又怎么会为银子发愁是不是?”

        贵宝顿了顿又道:“咱们瞧常季大祸临头的样子,均知其中大有文章。众人紧张起来,谁都不敢先开口,一时间屋里静的就跟有鬼似的。

        倒是常季率先开口了:‘兄……兄弟素来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就……就头脑昏昏,打……打碎了酒杯,倒……倒教众位兄弟见笑了。’

        说着他还像没事儿人一样,自顾自的喝酒,可他眸子中流露出的恐惧却是藏不掉的,待他喝完酒后,还不忘‘嘿嘿’的干笑两声。

        我们几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里一肚子憋屈。

        但见丰登哼哼的一声冷笑,跟着道:‘其中果然有文章,那日皇上脱口而出那句‘草木之理至青山,风笛更在青山上’时,脸色也是大呼异常,像是怕的好不厉害。哼,皇上我最知道了,什么时候见他害怕过?天底下又有什么事儿能教皇上害怕?’

        丰登呷了一口酒,跟着又道:‘只是我不便在殿上逗留太久,之后的谈话也就没再听到。直至天色微明,那个道士才又出了殿门,上了马车,出宫而去。嘿嘿,我要是说有个道士打扮的江湖人,趁夜入宫,趁夜出宫,更神秘兮兮的和皇上秉烛夜谈,你们能信么?’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忽然梁一发道:‘常大哥,你我同在亲蚕宫当差,一直也都把你看作知无不言的兄长,你……你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俗话说的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是不是?’

        但见常季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又结结巴巴的说道:‘没……没什么,各位兄……兄弟多心了,我一向本分,不争宠,不贪功,与别人更无结怨,又……又何曾有难处?’他话虽如此说,神情语气却大不寻常,言不由衷那可是再明显不过。

        这时更伯更仲兄弟俩,面有不快,皮笑肉不笑的干笑几声道:‘嘿嘿,咱兄弟俩对好朋友可没藏着掖着,恨不得能把自己心窝子掏出来给大伙儿看,谁……谁知旁人却未必如此。唉,咱这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说着长叹一声,眼神在众人中逐一扫过,却唯独没向常季瞧上一眼。

        我索性把钱囊往桌子上一摔,朗声道:‘身在宫中,伴君如伴虎,哪一天掉脑袋谁又说得准了?要是能交几个好朋友,老子两肋插刀。哼哼,至于钱财生死,又算个屁!如果连自个儿金兰兄弟都信不过,说话遮遮掩掩,不尽不实,老子还不如早死早投胎的好!’

        此时桌上的烛火烧的正旺,火苗子上头冒着黑烟,时不时的蹦出些啪啦啪啦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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