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怜儿瓮(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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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鸢心狠狠一跳。
玉绛之身上跟冰窟窿一样冷。
锋利剑刃抵在她后心窝。
从前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比这惊险的时候多得去了,褚鸢竟然喉咙发干,无意识地咽了一下。
她能感受到背部森冷剑意,尖端随时会刺破皮肉。
近距离看玉绛之眉眼仍然泼墨一样秀雅,色重的地方如远山青黛。
“魔界事繁,一条贱命还劳尊上亲自动手。”玉绛之垂眼,语气有种分裂的冷漠。
褚鸢并不害怕,眼睛照旧弯成月牙:“师兄要杀我?”
玉绛之淡淡:“我与尊上非同门。”
“可我真心想跟师兄交朋友,”不用刻意感知都能通过母蛊发现玉绛之复杂波动的情绪,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褚鸢毫不理睬那句话,仰头笑:“我让师兄能看见东西,还会给师兄治腿,保证把绛之变成以前完完整整的样子。”
她掰着手数,面上露出愧疚来:“我不是故意把绛之扔在九幽的。”
“绛之是在怪我吗?”
她和玉绛之仍然保持再亲昵不过相拥的姿势,只不过背后利刃穿透单衣。
果然成大道者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蛊毒发作还能制敌于一击,褚鸢感受到背后那只手轻微的颤抖,笑意扩大再扩大。
虽然佝偻魔说不能暴露身份,但这是玉绛之自己发现的。
母蛊连接近在咫尺,玉绛之撑到极限,眼皮绯红如云霞。
第三次了。
褚鸢吹了口气,把垂落在脸边乌黑发丝拨走,接着和玉绛之对视,洋洋得意道:“师兄一定舍不得杀我。”
至少是现在。
“铮——”
那把剑跌落在地,从前端五分之一处碎裂成两截。
玉绛之疲惫地抬手,用宽大袖摆遮住眼睛,语气疏离:“劳烦尊上替我叫一桶水。”
晚知道不如早知道,褚鸢停在城外一处密林,敲了敲树干惊出一群提着纸糊白灯的魔。
魔物相互推搡着上前,停在几步外的距离抱作一团,舌头打结地表示一定在半柱香内把水送到。褚鸢见事情交代好最后看了一眼客栈门口悬着的大红灯笼,心情很好地点了一簇火苗。
夜色如佛子手,拢着那捧朦胧的暖橘色香火。风一吹那点没落的灯芯就暗下去,隐去踪迹。
“你确定无碍?能跟着我们去城主府?”周窗鉴怀疑地上上下下看了一番,“要不你还是跟柳师姐在客栈养伤,有什么消息我们回来说。”
玉绛之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外看不出异样:“不必。”
封仇把长刀用黑布裹住,用粗绳一系背在身后,扔下三个字:“一起去。”
他独来独往惯了,这话说出口周窗鉴稍显意外,还是想阻拦。
唐镜打断他:“城主府布局图在你手里,拿出来看看。”
周窗鉴只得把未出口的话收回去,从胸口抽出张牛皮卷来:“云宋这么多年别的没干倒是把城主府布置得固若金汤。”
他扬了扬下巴:“喏,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最好不要硬碰硬。”
唐镜一手按在桌上一手端着油灯照明,皱着眉头:“那团黑气往消失在什么地方,我记得是府邸东面。”
“这宅子明显坐北朝南,要真是这地方冬冷夏更热,真能住人也住不长久。”周窗鉴凑过去,想起什么道:“我们去了十三衙门,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
封仇言简意赅:“城内没有幼坟。”
夜半本来就凉飕飕,幼坟两个字一落地周窗鉴脖子后一凉:“你不会和柳清荷去了城内外所有坟地……吧?”
封仇不置可否。
周窗鉴:“……”
唐镜顺手把油灯放到一边:“那么多八九岁的幼童,不可能一座坟头都没有。”
“没有。”
说话的是一直很安静的玉绛之:“渭柳城有瓮葬之丧。”
“瓮葬?”周窗鉴鸡皮疙瘩骤然升起。
封仇和唐镜齐齐看他。
玉绛之低低咳了一声,这才继续:“在瓮罐上部或底部凿孔,以期幼儿死而复生,一般是幼童,因此不会离家很远。”
“我没看见啊?”周窗鉴使劲搓了搓胳膊,去拉离自己最近的封仇衣角,“你看见了?”
除了姓陈的那户其余封仇都去过,他想了想:“只有罐,没有人。”
“那那些瓮罐在……”周窗鉴眼神一变。
唐镜缓缓:“城主府。”
百里婉儿留在客栈照顾昏迷的柳清荷,临去城主府前周窗鉴往后看,问玉绛之:“一路跟着你那个小丫头怎么不见了?”
玉绛之拂去衣摆边一片残叶:“不知。”
好歹一块儿呆了那么多天,何况玉绛之对褚鸢的态度耐人寻味,周窗鉴聒噪道:“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万一遇见个偷跑出来的魔物——”
该担心的应该是遇上她的人,掌心银铃雕刻纹路坑坑洼洼,失血过度玉绛之眼前晕眩,他攥紧那枚始终没机会还回去的铃铛,唇角带起嘲意。
他和周窗鉴落后一步,地上细长树影随风晃动。周窗鉴听见他问:
“十八经卷里说为魔者擅欺人。你可曾见过?”
周窗鉴兴致缺缺地将手枕在脑后:“真正的大魔我没见过,不过各类魔物抓过不少,跟经卷里描述得一般无二,喜杀戮性残忍,为求活命满口假话。”
“因一时心软丢了命的修士不在少数,你问这个干什么。”
玉绛之微不可闻说了一句“是吗”,周窗鉴没听到,提醒道:“总之不是好东西,能杀就杀,杀不了就躲。”
褚鸢比玉绛之更早到城主府,脚踏进府门就察觉到有阵。
阵法多年未加固已经被削弱,或者是布阵人灵力枯竭。小黑睡得四仰八叉没法带路,褚鸢捏着鼻子朝东边望去。
她能看到的玉绛之也能看到,早在七百年前蛊毒种下那一刻起玉绛之就能直接分辨魔和人——除了褚鸢。
这只怨念身上至少附了紫宸三成魔息,褚鸢原本打算袖手旁观的心思一歇。
城主府门口左右两边各有一只石刻麒麟,周窗鉴一眼就看见一边百无聊赖踢灰尘的褚鸢。
灰多,地上还堆着冒尖的枯叶。那古古怪怪少女背手围着枯叶绕圈,嘴里嘀嘀咕咕什么。
看见人褚鸢眼前一亮,大声:“周师兄好!”
周窗鉴下意识看了一眼玉绛之。
刚惹了人,褚鸢聪明地换了个目标,尾巴似的跟在周窗鉴身后。
“……”周窗鉴隐约能猜出来这两人出了问题,他惯来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伸手去摸褚鸢头,“怎么着,有人把你一个人扔下了?啧,不通人情的家伙。”
听不懂,褚鸢状若乖巧:“嗯。”
衣饰宫绦上细线起伏,玉绛之视线短暂在褚鸢身上停留,一言不发。
唐镜一直不明白一个下界杂役到底为什么会引起这二人注意:“行了。”
周窗鉴耸肩:“这就进去。”
封仇对这一切没有兴趣,背着长刀径直闯入府门。
褚鸢本来在周窗鉴后面,走着走着偏到玉绛之身侧,偷偷伸手拉他外衣:“师兄还在生气?”
“尊上想做什么?”玉绛之将衣角抽出。
“帮你们啊。”
这只魔有一双黑白分明而透彻的眼睛,开口之言不知真假,甜言蜜语轻易如饮水。
昨日能跟在他身后,今日能在任何人身边。
能无缘无故施舍的善意也能随意回收,玉绛之深知这个道理。
一路他没有再开口。
这座府邸历经百年风雨,尖角房檐斜向上飞跃,棕红砖瓦交错。
褚鸢第三次见到云宋。
她见过云宋年轻的时候,端坐高头大马轻“吁”一声,意气风发背脊挺直。现在走路都要人搀扶,衰败得只剩下残阳最后一抹斜晖,将落不落。
他搬了张长椅躺着,以袖遮面,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
“该说的我都说了,诸位要是毫无头绪云某不介意另寻高明。”云宋没把袖子移开。
“此事蹊跷,和城主府有关。”
云宋并不在意:“哦?”
褚鸢再次看见他腰间香囊,换了根新绳,系在同一个位置。
唐镜开门见山:“我们查到戕害幼子的魔物藏身城主府,能否请云大人告知几个问题。”
“城中死亡男童过百,他们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由仵作收殓,云某不知道。”
“你知道。”周窗鉴懒得卖关子,咄咄逼人,“城主府东面住过什么人,那些枉死的幼童都来过城主府。”
“那又如何,与云某何干。”
云宋油盐不进,缎面长袖也没有从脸上拿开过:“空口无凭,烦请诸位用证据说话。”
“你有一个儿子。”封仇突然道。
天上日头晃得刺眼,云宋终于动了。
他从躺椅上坐起来,不再年轻的面部都是细纹,定定看了封仇一眼,纠正道:“云某有两个儿子。”
玉绛之张了张毫无知觉的右手,握紧。
“他们是凡人,都不修仙,都已寿终正寝。”云宋将身上衣袍捋顺,慢慢道:“诸位若是想进城主府东边院墙,只有三个字,不可能。”
“来人,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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