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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书痴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积书盈屋。至玉柱,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卷不忍置。父在时,曾书《劝学篇》,粘其座右,郎日讽诵;又幛以素纱,唯恐磨灭。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夜研读,无问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临试,辄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读,忽大风飘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朽败已成粪土。虽不可食,而益信“千钟”之说不妄,读益力。一日,梯登高架,于乱卷中得金辇径尺,大喜,以为“金屋”之验。出以示人,则镀金而非真金。心窃怨古人之诳己也。居无何,有父同年,观察是道,性好佛。或劝郎献辇为佛龛。观察大悦,赠金三百、马二匹。郎喜,以为金屋、车马皆有验。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又读二三年,迄无效,人咸揶揄之。时民间讹言:天上织女私逃。或戏郎:“天孙窃奔,盖为君也。”郎知其戏,置不辨。

          一夕,读《汉书》至八卷,卷将半,见纱剪美人夹藏其中。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心怅然自失。而细视美人,眉目如生;背隐隐有细字云:“织女”。大异之。日置卷上,反复瞻玩,至忘食寝。一日,方注目间,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惊绝,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骇,又叩之。下几亭亭,宛然绝代之姝。拜问:“何神?”美人笑曰:“妾颜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脱不一致,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郎喜,遂与寝处。然枕席间亲爱备至,而不知为人。每读,必使女坐其侧。女戒勿读,不听。女曰:“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若不听,妾行去矣。”郎暂从之。少顷,忘其教,吟诵复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丧失,跪而祷之,殊无影迹。忽忆女所隐处,取《汉书》细检之,直至旧所,果得之。呼之不动,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听,当相永绝!”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与遨戏。而郎意殊不属。觑女不在,则窃卷浏览。恐为女觉,阴取《汉书》第八卷,杂混他所以迷之。一日,读酣,女至,竟不之觉;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惧,冥搜诸卷,渺不可得;既,仍于《汉书》八卷中得之,页数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复读。女乃下,与之弈,曰:“三日不工,当复去。”至三日,忽一局赢女二子。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于一曲。郎手营目注,无暇他及;久之,随指应节,不觉鼓舞。女乃日与饮博,郎遂乐而忘读。女又纵之出门,使结客,由此倜傥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试矣。”

          郎一夜谓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读书,妾固谓无益。今即夫妇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郎惊问:“何工?”女笑不言。少间,潜迎就之。郎乐极,曰:“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于是逢人辄道,无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责之。郎曰:“钻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过八九月,女果举一男,买媪抚字之。

          一日,谓郎曰:“妾从君二年,业生子,可以别矣。久恐为君祸,悔之已晚。”郎闻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凄然,良久曰:“必欲妾留,当举架上书尽散之。”郎曰:“此卿故乡,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强,曰:“妾亦知其有数,不得不预告耳。”

          先是,亲族或窥见女,无不骇绝,而又未闻其缔姻何家,共诘之。郎不能作伪语,但默不言。人益疑,邮传几遍,闻于邑宰史公。史,闽人,少年进士。闻声倾动,窃欲一睹丽容,因而拘郎与女。女闻知,遁匿无迹。宰怒,收郎,斥革衣襟,梏械倍加,务得女所自往。郎垂死,无一言。械其婢,略能道其仿佛。宰以为妖,命驾亲临其家。见书卷盈屋,多不胜搜,乃焚之;庭中烟结不散,暝若阴霾。

          郎既释,远求父门人书,得从辨复。是年秋捷,次年举进士。而衔恨切于骨髓。为颜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灵,当佑我官于闽。”后果以直指巡闽。居三月,访史恶款,籍其家。时有中表为司理,逼纳爱妾,托言买婢寄署中。案既结,郎即日自劾,取妾而归。

          异史氏曰:“天下之物,积则招妒,好则生魔:女之妖,书之魔也。事近怪诞,治之未为不可;而祖龙之虐,不已惨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报也。呜呼!何怪哉!”

          [今译]

          江苏彭城有一个叫郎玉柱的人,他父亲做官做到知府,为官清廉,所得的俸禄不买田地产业,而积累了满屋子的书。到了郎玉柱这一代,尤为痴傻:家里苦于贫穷,没有什么东西不拿去卖,唯独父亲的藏书,一卷也舍不得卖掉。父亲在世时,曾经抄录《劝学篇》,贴在郎玉柱座位旁边,让他天天诵读;又用白纱罩起来,生怕字迹磨灭了。他读书不是为了求取官职,而是确实相信书中真的有“黄金屋”和“千钟粟”。他日夜研究攻读,严寒酷暑从不间断。二十多岁了,也不求婚配,而只希望书中的美人会自动到来。见到亲戚朋友,不懂得寒暄、应酬,说上两三句话后,就高声朗读起来,客人不一会就自个走了。每次学政案临考试,他总被选拔为第一名,可是苦于考不中举人。一天,郎玉柱正在读书,忽然一阵大风把他手里的书本刮走了。他急忙去追,一不留神,脚踩到一个窟窿里,陷了进去;用手一摸,坑里有些腐烂的草;刨开一看,原来是古人窖藏的粮食,已经霉烂成脏土。这些粮食虽然不能吃,但他更加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的说法不假,读书更努力了。

          一天,郎玉柱攀着梯子爬上高高的书架,从乱书堆里翻出一个金制的辇车,有一尺来长,他很高兴,认为这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应验。他拿出去给别人看,却原来是镀金的,并不是真金。他心里暗暗埋怨古人欺骗自己。不久以后,郎玉柱父亲的一个同榜考中的朋友到彭城做观察使,这人喜欢拜佛。有人劝郎玉柱把金辇车献给观察使做佛龛。观察使非常高兴,送给他三百两银子和两匹马。他喜滋滋的,认为书中有金屋、车马的话都灵验了,于是更加刻苦读书。

          可是这时郎玉柱已经三十岁了。有人劝他娶媳妇,他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必发愁没有漂亮的妻子呢?”又读了两三年书,却没有一点效验;人们都嘲笑他。当时民间谣传:天上的织女私自逃走了。有人跟郎玉柱开玩笑说:“织女私奔,就是为了你呀。”郎玉柱知道是戏弄他,置之脑后,不去争辩。

          一天晚上,他读《汉书》读到第八卷,在这一卷的中间,他看见有个用薄纱剪成的美人夹藏在书中。他惊讶地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难道就以这个来应验吗?”他心里惆怅,若有所失。可是仔细审视美人,眉毛眼睛栩栩如生;背面隐约有小字写道:“织女。”郎玉柱感到很惊异。他天天把纱美人放在书上,反复赏玩,以至连吃饭睡觉都忘了。一天,他正凝神地看着,那美人忽然弯腰起来,坐在书上冲他微笑。郎玉柱吓得要命,跪在桌下磕头。他爬起来后,美人已经变得有一尺多高了。郎玉柱越发害怕,又跪下磕头,美人从桌上下来,亭亭玉立,宛然是个绝代佳人。郎玉柱下拜着问:“你是什么神仙?”美人笑着说:“我姓颜,名如玉,你早就知道我了。承你天天青睐,思念,假如我不来一趟,恐怕千载以后再没人虔诚地相信古人了。”郎玉柱喜出望外,就和美人住在一起。然而在枕席之间,郎玉柱对美人倍加爱怜,却不懂得交欢。

          郎玉柱每逢读书,总让美人坐在身旁。美人劝他不要读书了,他不听。美人说:“你之所以不能飞黄腾达,正是因为读书。试看那进士、举人榜上,像你这样读书的人有几个?你如果不听,我就要走了。”郎玉柱便暂且听从她。可刚过一会儿,就忘了她的劝谕,又吟诵起来。过了些时候,他寻找美人,美人已不知哪里去了。他失魂落魄,跪着祷告,却毫无踪影。忽然他想起美人藏身之处,便拿《汉书》仔细查找,一直翻到原来发现美人的地方,果然找到了。郎玉柱呼唤她,她不动弹,他便跪下哀求祝祷。美人这才下来说:“你要是再不听我的话,我就和你永远决绝!”美人于是叫郎玉柱买来棋子和赌具,天天和他游戏。但是郎玉柱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他一见美人不在跟前,就偷偷拿书翻看。怕被美人发觉,暗自把《汉书》第八卷杂混到别处,使美人失去隐身之所。

          一天,郎玉柱正读得入迷,美人来了,他竟没发觉;忽然看见了,急忙合上书本,可是美人已经消失了。郎玉柱非常害怕,在书堆里苦苦寻找,渺无踪影,难以寻觅;后来,还是在《汉书》第八卷里找到了,页数没一点差错。于是他又跪下祷告,发誓再不读书。美人这才走下来,和他下棋,说:“你三天之内学不好下棋,我还要离去。”到了第三天,郎玉柱忽然有一盘棋赢了美人两个子。美人才高兴起来,教他弹琴,限他五天弹熟一首曲。郎玉柱手中拨弄,眼睛注视,没有时间顾及别的事情;练了很久,他随手弹来,合于节拍,他自己不觉也受到鼓舞。美人就天天和他一起喝酒,下棋,他也快乐得忘记了读书。美人又怂恿他出门,去结交朋友,从此郎玉柱风流倜傥的名声很快传开了。美人说:“你可以出去参加考试了。”

          一天夜里,郎玉柱对美人说:“大凡人们男女同居就会生孩子;现在我和你同居那么久,为什么还没生孩子呢?”美人笑着说:“你天天读书,我本来就说读书没有好处。你现在就连夫妇之道这一章还没有领悟,枕席两个字是有工夫的。”郎玉柱惊讶地问:“什么工夫?”美人笑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美人主动和他亲近。郎玉柱快乐极了,说:“我没想到夫妇之间的乐趣,还有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于是他逢人就讲,听到的人没有不捂着嘴笑的。美人知道后责备他。他说:“钻窟窿爬墙头的事,才不可以告诉别人;天伦之乐,是大家都有的,干嘛忌讳。”

          过了八九个月,美人果然生了一个男孩,雇了奶妈来照料抚育。一天,美人对郎玉柱说:“我跟了你两年,已经给你生了孩子,可以分别了。住久了恐怕给你带来灾祸,那时后悔就晚了,”郎玉柱听了这话,流下了眼泪,跪在地上不起来,说:“你就不想想呱呱哭叫的孩子吗?”美人也很伤心。过了好久,她说:“你一定要我留下,就必须把书架上的书尽数散去。”郎玉柱说:“这是你的故乡,又是我的性命,你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呢!”美人没有勉强他,说:“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只是不得不预先告诉你。”

          早先,郎玉柱的亲戚有人窥见过美人,无不惊讶,可又没听说他和哪家姑娘结了婚,于是都去询问他。郎玉柱不会说假话,只好沉默不语。人们更加疑心,这事几乎传遍各处,县令史公也听到了。史公是福建人,年轻时中了进士。他听到传说,十分倾慕、动心,暗中想看一看美人的容颜,于是拘捕郎玉柱和美人。美人听到消息,逃走了,躲得踪迹全无。县令恼了,把郎玉柱抓起来,革除他的秀才身份,动用各种严刑,一定要问到美人的去向。郎玉柱奄奄待毙,没吐露一个字。县令拷问郎玉柱的婢女,婢女只能说出大概情况。县令认为美人是个妖精,于是备车亲自来到郎家。只见书籍堆满房屋,多得没办法搜查,就放火焚烧;院子里浓烟凝聚,久久不散,像乌云四合那样昏暗。

          郎玉柱被放出来后,到远方求得父亲的一个门生写了封信,得以恢复秀才资格。这一年秋天,他考中了举人,第二年中了进士。而他对那县令史公恨之入骨。他给美人颜如玉立了个牌位,早晚祷告说:“你如果有灵,请一定保我到福建做官。”后来他果然以御史身份到福建巡察。他在福建三个月,查出史公多项恶行,抄没了史家。当时郎玉柱有个担任司理官的表亲,逼着郎玉柱收纳史某的爱妾,谎称是买来的婢女寄居在官署里。结案后,郎玉柱当天上表自陈过错,请求免职,携带那侍妾回家了。

          异史氏说:“天下的东西,积聚就会招人嫉妒,喜爱就会生出魔障:那美人的妖异,就是书籍的魔障。这事近于怪诞,加以惩治不是不可以;但秦始皇焚书坑儒般的暴虐,不也太惨了吗!史县令存有私心,更应该得到怨毒的报复。唉!有什么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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