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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篇


我请他入我居处,想出门备些酒菜,却被他止住:“我一向不饮酒,更不喜荤腥之物。我这里刚巧带有一饼今年皇后所赐的小龙团,今日相逢,不若以茶代酒如何?”

        我知他平素一无所喜,唯爱饮茶,也就答应,立即寻出茶具,以待煮水点茶。

        张先生从携带的行李中取出小龙团茶,又自取一套茶具,银制的汤瓶及茶碾、茶匙,配以鹅溪画绢茶罗及建安黑釉兔毫茶盏,皆世人推崇的极品点茶器皿。

        “这些也是皇后赐的?”我指着茶具问他。

        他摆首,道:“这是官家赐的。”

        我感到意外,旋即含笑道:“想必先生回京指日可待。”

        他只应以一笑:“还早。”

        他不再多说,我也不继续追问,接下来的一别只沉默着看他倒去小龙团茶上的膏油,用一张gān净的纸包裹了锤碎,然后取出适量置于那舟形银茶碾上,开始用其中独轮细细碾磨。

        龙凤团茶是建州凤凰山北苑贡茶,茶饼上印有龙、凤纹样,大龙、凤团茶一斤一饼,这种小龙团茶是蔡襄任福建路转运使时选北苑茶之jīng细者所制,一斤十饼,而一年所贡也不过十斤。茶色rǔ白,这一碾开,玉尘飞舞,茶香四溢,尚未入口已觉沁人心脾。

        张先生见我看得目不转睛,便浅笑问我:“你如今点茶技艺如何?”

        我低首道:“难望先生项背。”

        他一顾剩余未用的茶饼碎块,道:“你也来,咱们斗试一番。”

        我一时兴起,亦未推辞,也取了些茶块碾磨,随后我们二人各自在茶炉上煮水候汤,准备斗茶。

        候汤之时我们均以茶罗把碾好的茶末细细筛过,少顷,听得汤瓶声响如松风桧雨,便捉起汤瓶一一憎盏,再抄入茶末,注少许热水调至极匀,令茶膏状如融胶,才又提瓶,我执一把竹制的茶笼,张先生则持一柄银匙,各自在注汤的同时住自己盏中环回击拂。

        我们动作相似,每个环节完成的时间也相去不远。其间我几度偷眼观察张先生举动,而他则一直垂目做自己的事,并不曾顾我一次。

        茶叶本可生浮沫,建茶中又和有少许米粉,击拂之下rǔ雾汹涌,溢盏而起,浮起一叠自色沫饽rǔ花,周回凝而不动,这在茶艺中称为“咬盏”。而斗茶的胜负就在于rǔ花咬盏的时间长短,同时击拂之后稍待片刻,谁的盏中rǔ花先行诮散,露出水痕,便算输了。

        我们几乎同时停止了击拂的动作,搁下手中茶具,把茶盏正置于盏托上,并列于一处,静候斗试结果。

        我用的茶盏是一个敞口小圈足的影青莲花纹盏,胎薄质润,盛着rǔ花盈溢的白茶,如荷叶捧素雪,而张先生用的兔毫盏胎体厚实,乍看扑实无华,但细观之下,可见茶盏黑青色釉底上分布着呈放she状的银白色流纹,纤细如银兔毫,jīng妙不可言传,而茶盏与茶色相衬,一黑一白,更能焕发茶色。

        初时,我们盏中rǔ花之状相仿佛,但稍待须臾,便可看出影青盏中的rǔ花仍是薄了一些,且消融速度略快,细小的泡沫不断破碎,一层层消退下去,终于先露出了中间一圈水痕。而兔毫盏中rǔ花咬盏依旧,未有一点水色现出。

        我旋即欠身,微笑道:“惭愧,怀吉输先生一水。”

        张先生亦含笑看我,问:“我们这次用的茶和水都一样,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么?”

        我想了想,摇头六:“请先生赐教。”

        张先生遂逐一道来:“首先,你罗茶时不够细致,筛的次数不如我多,而点茶用的茶末须绝细才能入汤轻泛,使rǔ花吸尽茶末苔汤;其次,你盨盏时注汤不够,未令茶盏热透,便会影响茶末上浮,发立耐久:再次,你盨盏后便急于调膏注汤,导致点茶之水过热,过熟则茶沉,应先稍待片刻,等瓶中水沸停止后再开始点茶;而且,你注汤偏多,以致茶少汤多,云脚易散,如此斗茶,注汤至盏中四分即可;最后,你击拂时手势过猛,欲速则不达,应环注盏畔,让热水沿着盏壁流入盏中,起初搅动茶膏时也不要太急,徐徐搅动,渐加击拂,指绕腕旋,上下透彻,才能使茶汤色泽渐开,rǔ花珠玑磊落,久立不散。”

        我大为叹服,赧然道谢,他又微微一笑,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一个大的过失,总是由一连串的小失误构成的。”

        我低目细品他的话,良久后才又问他:“先生点茶之时未曾看我,怎知我罗茶不细,盨盏不够,击拂过猛?”

        “这些事,未必总要盯着你才知。”他说,“看看结果,其中过程也就一目了然。”

        箩箩

        (由  :2805字)

        我听出他弦外之音,有一种难言的尴尬,他也只是静静注视我,别无他言。待印香烬落,茶盏生凉,我方才开口:“我的事,先生都听说了?”

        他回答:“听说一些,不多。”

        我斟酌半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直言问他:“公主如今怎样?还好么?”

        “我只在宫中待了三天,公主在她宅子中,我并未见到。不过,她的情形,应该是好不了罢。”张先生说,从容讲述他知道的事实,“据说你走后,官家又把公主宅中那些有品阶的内臣都逐出去了,并下令省员更制,自今勿置都监,别选一位四十岁以上的内臣和一位五十岁以上的三班院使臣在公主宅中勾当,其余伺候公主的小huáng门,年龄须在十五岁以下。后来,殿中侍御史吕诲又进言说,兖国公主rǔ母、昌黎郡君韩氏曾怂恿公主奏请官家升她侄婿于润的官,又曾将公主宅中服玩器物盗归私家,请官家追查此事。于是官家下诏降于润官职,且削去了韩氏郡封,不许她再服侍公主。

        我惊问:“连韩郡君都不在公主身边了?”

        张先生颔首:“现在公主宅中的内臣,不是老的就是小的,而且大部分她以前都不认得。留在她身边的旧人,恐怕就两三位侍女口。”他着意看看此刻我的神情,又道:“当初你犯错时,相比已料到自己如今处境,甚至还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对公主可能面临的境况,你大概未曾想得周全罢?”

        我侧首避开他的直视,移目看别处,然而鼻中酸楚,眼角湿润,面前景象也如水波般摇漾,根本无法看清楚。

        “怀吉,”张先些再唤我的名字,声音温和而冷静,“我再问你,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

        我艰难地咽下喉中那抹堵塞般的疼痛,按言官们给我定的罪名低声答道:“我言行轻佻不自谨,罔顾尊卑,以下犯上……”

        “你越界了。”不待我说完,张先生已直接向我作出了他的诊断,“尊卑、上下,姑且不论,单说我们的身份,就跟常人不一样,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去追寻一般男人拥有的东西。”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此番不被言官留意到,你与公主将如何发展?”

        我沉吟许久,还是选择了摇头。

        张先生继续道:“情爱之事如醇酒,容易使人上瘾,不知唇足。你们踏出了一步,难免会有更多的尝试,到最后,你与言官指责的那种卑劣宦者有何不同?”

        我低首受教,并无话说。他顿了顿,又说了句我始料未及的话:“何况,让你心仪的人看见你残缺的身体,你还有何尊严可言?”

        他的语调始终不温不火,平静得像秋日止水,但这话却带着犀利锋芒,直抵我心最脆弱处。我悚然抬目视他,见他凝视着我的双目中有怜悯的意味,少顷半低眼帘,一点微光闪过,他叹了叹气,微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感伤:“从我们净身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已与情爱绝缘。我们一生或许会拥有很多身份,但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成为哪个女子的丈夫或哪个孩子的父亲,而女子的幸福,往往是从婚姻与家庭中得来,所以,我们要给任何女子幸福,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原本已一无所有,如果你珍视某个人,就离她远一点,不要妨碍她与夫君的生活,也尽可能地,让自己保留一点残存的尊严。”

        我黯然思量着,最后勉qiáng一笑:“先生无须多虑。我已被贬逐至此,此生不会再与任何女子有瓜葛。”

        张先生默然,托起茶盏啜饮一口,又道:“我独爱饮茶,因此物不令人醉,但微觉清思,不似醇酒虽美,却榨人肝肠。而且,日有chūn夏秋冬,天有yīn晴圆缺,点茶时看着rǔ花从浮生到破灭,也像经历了一场生成、持住、衰败、消散的过程……世间万物都是这样的罢,周而复始,一切皆有定数,不必太qiáng求。前事消散的时候,亦不必太难过,不如调整心绪,从容面对以后的日子,或许另一种清明洁净的生涯又将开始了。”

        张先生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仍未能如他所言,调整心绪,获得平静与安宁。思考他的话和思念公主jiāo织在一起,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

        我移植了一株紫藤到我院中,在以前的十多年里,我像呵护一株花木一样照顾着公主,而如今,我又像照顾公主一样呵护着这株紫藤,尽我所能把它侍弄得繁茂葱郁,不让一片叶脉露出萎huáng之色,不让一根枝蔓沾染虫迹,连叶面的灰尘我都会觉得碍眼,总是小心翼翼地拂去,如果说西京的生活尚有乐趣,那便是从伺花之时获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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