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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篇


今日是上元张灯的最后一天,大道两侧灯火愈威,有寻常的罗绡纱灯,有画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的五色琉璃灯,有如清冰玉壶一般的白玉灯,更有高达数丈,用机关活动的山栅彩灯。诸商家各出新意,竞相张挂陈列于楼首,而街上玉树明舍,车水马龙,亦不乏前来观灯的贵家仕女,朱轮画彀,雕鞍玉勒,车中帘帷垂香囊,马前侍儿提香球,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

        越过这五夜香尘,我望向西南方宣德楼前彩灯下的大乐场。那里编棘为垣,中间有艺人演百戏,场外游人围观,包括不少自宝马香车中走出的仕女。

        此到在场内表演的是两位壮实的女子相扑士,如相扑的男子那样,她们穿着短袖无领衫,袒露出大片胸脯,在围观者的唱彩声中踢、摔、扛、抵,互相缠斗。少顷,胜负已分,胜者绕场一圈以谢观众,观众也纷纷取出财物赏给她。很快地,获胜的相扑士双手已捧满了赏钱头面,正欲走回场中,忽又有女子出列唤住她。

        出声的女子随即跟上几步,先搁了一串钱在相扑士怀中,然后又拿了一玫火杨梅,巧笑盈盈地插在她的发髻之上。

        那女子戴着帏帽,帽檐垂着长长的白纱,在高楼上望去也相当醒目,我定睛一看,辩出她穿的正是嘉庆子的衣裙,于是当即转身下楼,又再乘马朝她所处之地驰去。

        相扑之后,大乐场内开始燃放烟花焰火,一簇簇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绽开,千百点火星花瓣旋即如雨飘落。公主将帽前面纱掀于脑后,仰首感受周遭玉壶光转,待我驰至她身边,她似有感应一般悠悠侧首,不惊不恼,于这陆离光影中含笑看我:“怀吉,你来了。”

        我上前欠身行礼,因顾忌周围行人,亦不好开口唤她,只轻轻引她离开人群,再瞪了瞪紧跟过来的张承照。

        张承照很有眼色,不待我出言责备已朝我长揖:“正主儿来了,小的功成身退,这就告辞。”

        我亦懒得管他,低声对公主道:“我们回去罢,再晚,被梁都监发现就不好了。”

        公主恍若未闻,但笑道:“怀吉,我饿了。”

        我告诉她:“宅中备有佳肴若gān。”

        “我想尝尝白矾楼的饮食果子。”

        “我们先回去,稍后我遣人来买。”

        “我还想继续观灯。”

        “宅中亦有许多花灯。”

        “可是我想坐在白矾楼上,一边吃那里的饮食果子一边看楼下的灯火。”

        我无语。

        她又叹了叹气:“如果现在跟你回去,不知何年才能再见到这里的人间烟火。”

        她那黯然神伤的样子又让我心软下来,决定再纵容她一次。

        我牵回她脑后的面纱,蔽住她容颜,然后带她朝白矾楼走去。

        走到楼前,将要进门时,她却放缓了步履,频频回顿。我回首看她瞩目之处,见街边蹲着一个卖闹蛾、雪柳、玉梅、菩提叶、灯球等上元头面的小女孩。这些饰物插在一个草扎杆子上,被那小女孩有气无力地搭在肩上,而那孩子衣着单薄,脸上和手上满是冻裂的红痕,像是疲惫不堪、饥寒jiāo迫的样子,目光呆滞,在夜风中微微发颤。

        “她似乎很冷,为什么不回家?”公主问我。

        我回答说:“因为她的东西没卖完罢。”

        那女孩的饰物品种虽多,但用料不好,做工也不够jīng致,在周围买同类商品的小贩中并无优势,估计一时半刻是不可能卖完的。

        听了我这话,公主径直朝那女孩走去,问她:“把你这些东西卖给我罢,要多少钱?”

        那小姑娘双眼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公主,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报了个价。

        公主立即朝我伸出手:“怀吉,拿钱来。”

        我微笑着取出盛钱的锦囊,倒出银钱,准备如数付给那女孩,而公主不待我数完,已连钱带锦囊压手抢过,一把塞给小姑娘,笑道:“都给你了,快回家罢。”

        那小姑娘喜不自禁,站起来朝公主福了又福,不住道谢。公主温和地对她笑,见她头上挽了双髻,却无丝毫饰物,便反手拔下自己发髻后插着的龙纹玉掌梳,亲手插在小姑娘的头上。

        那姑娘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呆立了半晌后,含泪把整个插满饰品的杆子都递给我。

        我笑道:“不必给我了,你仍旧带回去罢。”

        她却不答应,坚持把杆子推到我怀里,又再三谢过公主,才徐徐退去。

        而现在,我瞧着手中的杆子,倒甚是犯愁,笑对公主说:“如果我拿着这一堆东西,酒楼的侍者必不会让我进去。”

        公主笑着从杆子上选了几样饰物,一簇簇插在我的幞头上,然后摘下自己的帷帽,让我挑了几簇闹蛾雪柳插在她的发髻上,但还是剩了很多。公主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摘下一些,见有仕女经过,便过去送给她们,那些女子虽感惊讶,但最后都含笑收下,未过许久,所有饰物便这样散发gān净了。

        “好了,”公主取过那光秃秃的杆子,往街角一推,拍拍手道,“我们可以进去了。”

        我又想起另一件事,便未移步,只问她:“去哪里?”

        她诧异地看我,一定觉得我未免太过健忘:“白矾楼呀。”

        “唔,可是现在有个问题。”我提醒她,“你还有钱么?”

        “啊?”她愕然答道,“刚才我把所有的钱都给相扑士了......”

        “你呢?”她反问我。

        我朝她挑挑眉,亮出两袖清风:“我的钱,不是被你抢光了么?”

        她赫然低首,须臾,又抬头看我,满怀希望地问:“除了钱酒楼还收不收别的东西?我还有首饰。”

        “还是回去罢。”我拉她朝外走,“人家不开当铺。”

        她无奈,只好跟我走,但一步一回头地看身后白矾楼,依依不舍的模样。

        但尚未走到车马停泊之处,便闻有人唤我们:“前面的郎君、小娘子,请稍稍留步。”

        我们止步回顾,见追过来的是一位侍女装扮的姑娘。她疾步走至我们面前,裣衽为礼,然后道:“我家夫人在白矾楼上看见二位善举,很是敬佩,有意请二位上楼饮茶,不知郎君与小娘子可否赏脸?”

        我尚在犹豫,公主已对她笑开:“如此,多谢了。烦请姑娘带我们上去。”

        那侍女带我们直上二楼,引入一个整洁雅致的房间,其中所陈,从家具到杯盏皆一品器物,而房间分两重,各设桌椅,中间有珠帘隔开,一位年轻的夫人坐于里间,见我们入内,便起身,很礼貌地朝我们施礼。

        适才听那侍女态度恭谨地称她为夫人,且她又处于这白矾楼的上品雅座中,我原本猜这夫人应是位中年以上的贵妇,却没想到她如此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跟公主年龄相仿。

        虽隔着珠帘,但仍可窥见她的容颜。她脸形稍圆,肌肤微丰,双目是漂亮的杏眼,笑起来又呈月牙状,观之可亲。她穿着一身柳色大袖衣,颜色素净,很衬她白暂的肤色。衣裳色彩并不张扬,而衣料上乘,应是蜀锦,衣缘领抹上绣的四合如意纹非带jīng致,头上铺翠冠子后插的是白角犀梳,由此可见她身份不凡,必是出自官宦之家。

        我与公主亦向她施礼,她随即请我们在帘外坐下,客气地问候几句,然后又问我们想点什么菜,公主说只想品尝一些应季的饮食果子,于是夫人低声嘱咐侍女。侍女出去传话,少顷,有人进来布菜,一碟碟地呈上橄榄、绿橘、永嘉柑、花羞栗子、gān缕木瓜,草蒲咸酸等果子,以及绿豆粉制成的蝌蚪羹、糯米做的圆子盐鼓及杂肉盐豉汤,果然都是应季的上元节饮食。

        这些饮食的做法与宫中之物略有不同,公主也未多推辞,与我净手之后坐下来,很高兴地准备品尝。我便像多年以来习惯的那样,先以手背触碗沿,为她试羹汤温度,觉得烫了,便取过一柄扇子扇风降温,然后又盛出少许试过咸淡,未感不妥,才将原来的碗送至她面前。待公主略尝了一两个圆子,饮完一蝌蚪羹,我又随手肃了个绿橘,以匙点了点桌上吴樐,要橘瓤上抺匀了,再递给公主。

        那夫人一直在帘内旁观,这时候忍不住汉息,对公主道:“这位姐姐,你的夫君对你真是休贴入微呢。”

        我在公主宅平居之时未必总穿公服,今日所着的也是件寻常的文士白襕,故她看不出我内臣身份,以为我是公主夫君,才有此感慨。

        我大窘,又不好解释,只得低头不语。而公主也不像是急于分辩,反倒笑笑地应道:“他一向如此……姐姐的夫君对姐姐一定也是这样的罢?”

        “他?”那夫人嗤之以鼻,颇带怨气飞道:“若他对我有这一半好,我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独坐了。”

        “姐姐是独自出来的?”公主讶异道,“我还以为,你是在这里等夫君过来一同饮酒观灯。”

        那夫人颦眉道:“别提了。今日他惹我生气,我一怒之下冲出去,其实走出家门的速度又不快,他居然都没有追上来......所以我索性上了车来这里,派了个人去给一们闺中姐妹传信,请她过来跟我说说话,但等了许久她者未到,幸而遇见姐姐,不然我关在这房间里,闷都要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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