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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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一月后,宫中又传出安定郡君周氏有娠的喜讯时,我想秋和应该会感觉到轻松一些。当我再见到她时,她的确气色大好,笑容比初时明快了许多。
两位娘子先后有喜,生下皇子的可能性大增,今上越发高兴,连续在宫中设了几次御筵,大臣命妇、宗室宫眷也都相继入宫道贺。
一次内宴后,帝后留下公主与国舅夫人,在内殿叙谈。因在场的都是相熟的亲眷,话题也不甚拘谨,俞充仪遂笑问公主:“公主下降已逾一年,不知何时才让官家喜上加喜,抱个外孙?”
公主不怿,蹙眉不语,俞充仪还道她是害羞,便依然带笑转而对国舅夫人道:“听说城外玉仙规的送子圣母甚是灵验,何不让都尉带公主前去进香求嗣?说不准明年这时候国舅夫人就能抱着孙子入宫来了。”
适才听俞充仪对公主那样说,杨夫人面色本就十分难看,此时再闻此言,立时露出一丝冷笑,回俞充仪道:“哪里的送子娘娘这么灵验,可以让手指头都没碰过的夫妻生出孩子来?”
这话一出,满座宫眷愕然相顾,俞充仪也愣住,没再开口。
杨夫人心病一被勾起,便忍不住说了下去:“抱孙子入宫?我倒也想,但那孙子又不是驸马一人能生出来的。夫妻卧房相隔三gān里,能生出孩子倒怪了!那送子娘娘再灵验,人家根本不愿意生,又有什么用……”
苗贤妃见势不妙,忙出言岔开这话题:“人家国舅夫人早就有孙子了。前几日驸马的大嫂还带她家几个哥儿入宫来着,我看那大哥也才十几岁了,不知可补了什么官?”
这成功地转移了杨夫人的注意力,她迅速把重点转为替长孙求官:“前几日我还在跟大嫂说呢,没事少带孩子出来,那孩子十好几岁的人了,出门难免要遇见些贵人,总是白身布衣的也不像话,说是皇亲国戚,岂不给官家丢脸……”
这日的聚会以今上答应为驸马的长兄李璋之子加官告终,随后国舅夫人先回公主宅,皇后留下公主,召入柔仪殿内室,并让苗贤妃、俞充仪同往,大概要细问公主闺闱之事。
这一年来,皇后与苗贤妃并非没问过公主夫妻间之事,但公主一味沉默不答,再问粱都监,他亦推辞说不便过问此事,建议她们问韩氏,而韩氏一心袒护公主,素日也看不惯李纬朴陋之状,故也未曾告知她们真相,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一切都好,将题搪塞过去。
因此,如今杨夫人透露的讯息在她们意料之外,召公主入内室密谈,明显是要对她加以劝导。
我随公主同往柔仪殿,但未入内室,只立于厅中等待。隔得远了,几位后妃在说什么我并不能听清楚,但觉她们细语不断,想来应是在轮番劝公主接受驸马。
就这样等了半个多时辰。起初公主一言不发,后来终于开口说话时,是用一种提高了音调的,愤慨的声音:“不,你们又不是我,怎么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爹爹就算不是皇帝,也是个温雅俊秀的文士,所以你们根本无法想象我面对一个平庸鄙陋的丈夫时的心情……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满身铜臭,拿着爹爹赐的钱任意挥霍、结jiāo轻佻浮浅的狐朋狗友,想附庸风雅而又不得要领,上次想买书画献给爹爹和孃孃,却买了一堆赝品回来,最后呈上来的徐崇嗣和郭熙的画作,还是怀吉去寻来的……如果你们的夫君是这样一个人,你们也可以做到心无芥蒂地与他共处一室么?”
见她如此激动,我略感惊讶,不由朝内室方向移了几步。
此后是一阵沉默,三位后妃都没再说话。公主稍微平静了些,继续说,语气不似先前那么咄咄bī人,但声音仍很清晰:“爹爹把我嫁给他,是要光耀章懿太后门楣,那么我一进他家门。这个目的便达到了。李家又多了一层皇亲身份,李玮也可以一辈子顶着驸马都尉的头衔安享尊荣。我不是男子,不必承担延续宗室血脉的任务,而我也不限制李玮纳妾,他想有多少女人,生多少孩子都可以,他的后嗣也不会因我而绝。将来如果他的姬妾生下孩子,我也能做到视若已出,请爹爹为他们加官晋爵……这还不够么?你们为何一定要我与他……
苗贤妃压低声音,又殷殷切切地跟她说了些什么,公主仍不接纳,只如此应答:“你是说幸福么,姐姐?我们是不一样的。你们的幸福,或许是获夫君眷顾,能多与他相处,而我现在所能祈求的幸福,就只能是那个讨厌的人离我远一点,让我可以平静地生活了。”
公主以斩钉截铁的这几句话结束了这日密谈,此后几位后妃又劝过她几次,皆无功而返。今上也颇感忧虑,召粱都监与韩氏询问过,却也无计可施,只好让粱都监向驸马转达他的意思:公主尚须开导,驸马务必耐心等待,切勿触怒公主。
另外,今上同时也表明:驸马可以纳妾。
杨夫人听闻这消息,立即又开始张罗着要为驸马纳妾,并高调宣称这是奉旨行事,不料李玮并不配合,对母亲寻来的美女,他一味推却,连看的兴趣都没有。杨夫人不悦,不免又骂骂咧咧,对公主有诸多意见。
韩氏听得生气.经公主同意.便请粱都监去劝驸马早日纳妾。粱都监亦去了,不久后带来的仍是驸马拒绝的消息:“我劝了他许久,他只是低头不语,最后只说了一句:‘如果我纳妾,那我与公主,永远都只能是这样了罢?’”
第九章 生香
(由:2381字)
嘉祐四年的夏天来得早,才入四月已很炎热,穿着轻罗衣衫行动几步都会透出薄薄一层汗来。
公主晚间常去庭中纳凉,这日又命人移了碧纱橱立在茶蘼架旁,中陈藤编轻榻,榻上铺设小山屏、水纹绿箪和定窑白瓷孩儿枕,然后自己取下冠子,松松挽了个小盘髻,以一支碧玉簪绾住,躺在轻榻上与侍女闲聊。觉得无趣,又唤小huáng门取来双陆棋盘,移至榻前,让侍女在对面坐了,自己依旧侧躺着,轻摇纨扇,与侍女对弈。
在博弈类游戏中,这是她最擅长的一种,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下得漫不经心,而对手已接连败下阵来,溃不成军。在笑靥儿和韵果儿相继告负后,坐在公主对面的人换成了嘉庆子。她的技艺原本也不错,但应对之下还是显得较为吃力,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公主始终保持着轻松闲适状态,下完一步,便往往会悠然侧身躺回去,好整以暇地卧看银河繁星,而头上碧玉簪则随着她转侧的动作,不时轻磕白瓷枕,发出一滴滴请脆响声。终于嘉庆子招架不住,向我投来求援的目光,轻声唤我:“粱先生……”
我对她笑笑,继续以银匙剔亮沉香屑宫烛上的焰火,加上缕花疏璃罩,然后走到她身后看了看,再拈起她面前的一枚黑色马子,选择一个方向,按刚才她骰子掷出的点数,代她走了一步。这未引起公主特别警惕,她仍不径意地应对着,与我往来两三回,才渐渐觉出形势有变。她放弃了适才悠闲的卧姿,坐起来细看棋局,又行了两步,见难以挽回起初的优势,才不满地埋怨:“观棋不语真君子。”
嘉庆子顿时笑出声来:“公主即不愿意粱先生指点我下棋,刚才为何不说?”::
公主瞪她一眼,道:“死丫头,你道我怕他么?”“嗯,不怕不怕,公主自然什么都不怕!”嘉庆子笑着站起来,拉我坐下,“这棋就换先生下罢。可不许故意让着谁,我们姐妹三人要一雪前耻,就个靠先生了。”
我笑而不语,见公主有不悦状,遂建议道:“这棋你们刚才也下得差不多了,就算平局罢,我们另开一局。”
公主顺势把棋盘一抹,再道:“既是你来下,我们须先定个彩头。”
我微笑问:“那公主想要什么彩头呢?”
“你输了,就画一幅山水图卷给我。”公主说,很严肃地,继续把话说完,“我输了,我就允许你画一幅山水图卷给我。”
我不禁大笑:“原来公主想换枕屏上的画。”
她现在的轻榻chuáng头立着一个用来挡风的小枕屏,上面的山水画,原是我一幅画作《烟水远峦图》,她看见后问我要了去,不想却是拿去裁剪装裱成了枕边画屏,从此后她再问我要画我一概拒绝,如今她列出这霸王条款,必是觉得枕屏上的画该换了。
嘉庆子听了亦掩口笑:“粱先生的画送去秘阁珍藏都够格了,拿来做屏风,确实是làng费。”
“你懂什么?送秘阁的就很稀罕么?”公主立即反驳,“也不看看,每年送入秘阁的书画有多少,而能被我选来做屏风的才几幅!”
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已让我深刻意识到,跟这个小姑娘永远是没道理可讲的。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我提出,如果我输了,就画一幅山水图给她,但如果输的人是她,她就要把小山屏还给我。
她勉qiáng答应,百般不情愿地,好像已经吃了个大亏。
随后的双陆棋局她会力以赴,我也凝神应对,于紧密防守中暗蕴攻势,没有给她太多机会。一炷香后,我的棋子已有大半走入对方内格,获胜在望。
她开始坐立不安,时而转顾花架,时而仰首望天,但每次目光都还是会被我敲击棋子的声音引回棋盘,她不自觉地嘟着嘴,眉头也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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