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清濯寒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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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夫人,苏氏锦庄到了。”
徐然的话再次响起,倾月颤得不行,意识都集中在车外,连这人何时探入小衫都未察觉。待到她险些泣出声,这人总算肯饶过她。
低哑的笑在耳畔响起,她顺着顾云淙目光低头看自己,发觉短袄下的突兀后,连耳根都红了个透。
嗔怪的目光扫过来,他忙敛起笑意,连哄带骗地对小娘子道:“别气了,不是想出来看看?”随即开始帮她整理衣衫。
可他到底一介武人,没弄过这女儿家的衣饰,下手又没个轻重,半日过去,不但比之先时更乱了,还险些叫倾月羞喊出了声。一时间,车内难捱至极。
“侯爷,我、我自己来就好!”
顾云淙稍皱了皱眉,似是颇为不解,不相信一件女子的衣裳倒比巡田还令他束手无策。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又不得不信。
及至二人总算从车架出来,徐然的眉眼都快飞上天了,却压着不语,只用两只眼不住在两人身上扫过。觉出一处不对劲后,立马掩着面退到一旁。
倾月不经意睬到,心内一跳,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水红口脂都被吃净了。
苏氏锦庄内,早有众人得了信候在屋前,只待正主驾临。掌柜是位长相亲切的南方女子,瞧着年岁不小,见到他们立刻笑着迎了上来。
“闻家主到了临安,这几日早吩咐了下去,将这些年生意往来的账目都备好了,只待家主前来!”白掌柜边说着,边引着他们入里间。
倾月看着几人的背影,心内有些犹豫,这些似乎不是她该知晓的,不禁就慢了脚步,被顾云淙甩到身后。
白掌柜眼尖地瞥到她,忙退避下来相邀:“夫人怕是第一次来,尚不认路吧,也无甚要紧的,跟紧小人就好了。”
“我……”
她藏在帏帽后的眼径直望向了顾云淙,正好与他探寻的目光在半空交汇,余光中是纹样繁多、光怪陆离的锦缎。四目相对,她一下子泄下气去,垂下了头。
不知是否看出她的扭捏,只闻得这人吩咐:“白掌柜,你带她在此处转转。”接着声线又柔了些:“待会儿便带你去锦云楼,可好?”
锦云楼是临安城内最富盛名的酒楼,早几日便听婢女们在她跟前说起,只是一直没机会去。她不由耳根发烫,轻轻应了声“嗯。”
待二人消失在正堂时,顾云淙不动声色看了眼笑得合不拢嘴的随从,“我命你着人办的事,都如何了?”
“都、都在里头了!主子进去便知。”
“好,切莫走漏风声,尤其是此地安抚使。”
“属下明白。”
……
自离了那人,江倾月起先多少有些不安,但见到满屋的各式绸缎纹样,渐被引去了目光。
“夫人,这些都是当下最时兴的纹样,大多出自蜀中,其中以这八答晕锦、灯笼锦及落花流水锦(1)最负盛名,颇受江南一带的达官贵人们喜爱,寻常绣娘三五月方得几匹,饶是如此,还时常被城里夫人们怨道买不到布呢。”
“还有这纹样,亦是经蜀缬(2)而来,不但官人们穿的袍子,便是那燕馆歌楼、花池酒阵里姑娘们穿的花裙皆可由此染缬。”
“还有这些丝织的绫罗绢纱……”
倾月静静聆听着,不时停下来仔细赏鉴,思及先时邓管家赠她的,心内一阵恍然,但怅惘更甚。
她原以为自己读了些书,对这些民间之物也算知晓个一二,日后即便离了皇宫也能寻到个生计。如今看来,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身旁这位女掌柜都及不上,还谈何恢复自由、养活自己?
“夫人可是喜欢眼前这烟罗?”
她一时想得出神,才发觉自己已立在云月染缬的淡紫烟罗前,只见光影流转间,一轮皎月探出云上,凄婉朦胧,又令人心驰。
“我……”
未及开口,身后便有人截断了她的话:“既喜欢,便都送去府上吧。还有旁的这些。”
顾云淙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神色如常,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似乎并不在乎那布究竟如何。
白掌柜执掌锦庄多年,何等精明,早便听闻这位家主归来时,身边还带了位天仙般的美人,当下又细细打量女子一路,心内清楚得明镜似的。
忙笑说:“夫人好眼光,这紫烟罗乃是冬日新出的上上品,极衬人气色,倒也配得上夫人。小人这便着人去备下!”
若说珍稀奇物,倾月见过的亦不在少数,可乍然被人如此相送,多少有些不适。可这个人似乎分毫未察。又或许,是她尚不能看懂这人。
“可看好了?”
“嗯。”
她低声应着,未注意到顾云淙竟已来到身侧,直接擒住她的细月宛,“还待在这里作甚,今日尚有许多地方要去。”说着便引着她往外走去。
许是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倾月竟忘了反应,就这么任由这人强势地牵着她,连周遭人事一概忽视掉,心内突突直跳,步子却越发轻盈,弄不清是身后起了风,还是她自己的缘故。
……
锦云楼地段自是绝佳,楼前车马不休、罗绮盈盈,及登上二楼远眺,又见青山暮池,薄雾濛濛,最是这城中一二等繁华之处。
等候小厮送菜的当儿,倾月便开了窗,倚在窗框边漫无边际地四处张望。
似乎这天下繁华之地,多少都有几分相似。看多了,反倒没了想象中的好,叫人生出几分倦意。汴京如是,临安也是如此。
她掩上其中一扇,方欲离开,便闻得一阵吵嚷,待寻过去时,发觉是几个官差在酒楼隔了数米的一条街巷中办事,只不过动静略大了些,惹来周围行人纷纷注目。
“官爷,这人究竟犯了何等过错,好好的铺子都给砸成这样了?”一儒生装扮的年轻男子忍不住问道。
“这店主,生得倒是个老实相,可你猜怎么着,前几日被官府查出竟是个诡名户(3)!只怕这糕饼铺没法开下去了。”官差自然没那闲工夫理会,这是围在边儿上看热闹的男人回的。
“诡名户又如何,百姓流离失所,还不是这世道使然。人家店主也不过想讨些粮米活下去。”
“你这小兄弟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不想却挺有胆量的,竟说起这上头的不是了!”
“我……”
拉拉杂杂的,便没太听清,只陆续传来妇人及幼童啼哭,约莫亦是出自那家食店的。须臾间饭食已陆续上桌,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还是顾云淙先开了口:“先用膳吧。”
“哦。”
倾月抬起银筷,望着满桌珍馐,一时心内有些堵,便又偷瞄了几眼这人。
“你是不是想问,方才之事,是否是我令人为的?”顾云淙直接迎上了她的目光,不闪不避,坦诚得令人生畏。
“不是……我没有。”
倾月虽这么应着,可心里却并不知晓,也未必会赞同自己说的话。
她是见过这人办案时的冷厉的,也知他对这些有罪在身的人不会手软。何况近年田土上的积弊,与户丁流失也脱不了干系。若是他令州县官严查隐户,也不是没有可能。
“近几日我私自查探,为的就是避开本地安抚司,只是地方豪强大多有利益勾结,汴京一有风吹草动,未必不会知晓。何况官家令我南下筹粮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们眼下匆忙清点人丁,只怕也是为了掣肘我。”
清点隐户虽也在官府本分之内,但动辄间侵扰百姓安居,又与巡田之事相撞,未免招致民怨,若事态闹大,他在这江南一带便会寸步难行。
倾月忽而想到这人那些伏案深夜、披星戴月的日子,若非真心为君为民,他也不会这般行事吧。而自己,却仅凭过往的偏私,对他生出这些屈枉论断,未免过于狭隘。
他看了眼江倾月,似乎将一切了然于胸,继续道:“你这般想也没有错,我本就是个冷酷无情之人,清点隐户涉及国政,若非正值多事之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许是近日两人的相处让他生出几分幻觉,险些忘了他们的开始。既如此,就由不得她不信自己。
若在从前,顾云淙并不会在意,可如今……他叹了口气,神色间没了一贯的冷意,转而朝小娘子温和说道:“先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外头的热闹声渐陆续传来,倾月垂首扫过桌面,俱是自己喜欢的菜色,许久,才低声应了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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