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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秋声梦短(四)


“公主这是想去哪?”

        男子转过身来直视着她,通身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冷意。

        江倾月睁大双眼看着面前之人,身子不由一颤。

        她该想到的。

        侯爷,令牌,以及并不陌生的声线。

        “你是……定北侯顾云淙?”

        男子并未回应,抬眸扫过她的面容,算是默认。

        若石坠静池,江倾月一时乱了心神。

        她一路逃窜,见此屋昏暗,以为并无人在内,便慌不择路躲了进来。谁知非但有人,还是这位新贵侯爷。

        虽说顾云淙方才替她解了围,可落到他手里,下场同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不过是换个地方囚禁,而她也几乎再无逃走的可能了。

        顾云淙察觉到自己毫无顾忌的目光后,略皱了皱眉,行至窗边通风醒神。

        不经意间瞥见独悬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不免显得几分孤寂凄凉,与女子黯然失落的神情倒有几分相像。

        不得不说,这张脸是极美的。

        即便之前未曾一见,但仅是画笔勾勒下的眉眼轮廓,望之便令人心驰,更别提如今眼前鲜活生动的人儿。

        何况,女子还添了几分破碎飘零,立在那里,似雨后清荷,娉婷袅袅,明净莹莹,出淤不染,处乱不妖,娇面含羞,杏眸沁雾,皎若江仙初临世,未识灵娥却不恭。

        原来那方绢帕,竟是这女子之物,而自己与她方才那番,竟未有分毫不适……

        可她毕竟是当今朝廷钦犯,即便两人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你何以出现在此处?”

        他记得,那夜有人暗中助这位逃走,若按时日算,她此时早该离开汴京,更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倾月苦笑一声,果然还是问到了这些。

        只是她也没想到,那夜在船上察觉出不对劲后,她虽尽力尝试逃走,可仍旧没能挣脱出。第二日醒来时,她已然到了鸣凤楼,就连清澜也不知所踪。

        这些时日,她尝试过各种办法,奈何势单力薄,连大门都迈不出一步……直至她假意应承老鸨,方为今夜逃脱觅得一线机会。可谁知,最后竟又成了这个样子。

        她竭力忍住眼中涩意,朝窗边之人看去。

        与想象中一般无二,清俊挺秀,端肃自持,寒石可拟,松竹近之。约莫饮了酒的缘故,通身似乎多了几分热意,但依旧是一派不堪招惹的淡漠模样。

        “侯爷为何又会出现在此处?”

        是了,明明是与此地最不相干的两个人,却都现身在了这里。

        顾云淙心内划过一丝悸动。他之所以问,虽源自平日办案的敏觉,但多少带了几分不解。

        前朝金尊玉贵的公主,接连逃过他们追捕,他已是没有料到,想不到最后竟出现在这鸣凤楼中。其中细节他虽不知,可多少猜到这并非其本意。

        只是……她似乎并不打算告知。

        “来这儿,自是一度春宵,品无边风月。”

        在今夜前,顾云淙如何都不会想到,这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

        男子素日间骄矜疏离之意尽显,倾月握紧掌心,暗自叹了口气。

        看吧,自己果然不是这人对手。

        若她还是公主,任此人如何,她都有把握扳回一局。只是她已然如此,还一身狼狈地被他救下。即便她再在乎颜面,只怕也没资格了。

        晋朝覆灭后,她每走一步,皆是败局。

        “大人既然想知,我告诉大人即可。”

        随即,她将自己如何逃出宫中、如何离开王城、又如何在这人眼皮底下躲避追捕、最后流落到这青楼的经历,一一告知这位,无有不详。

        顾云淙闪过一丝意外。他原也没想这么多,不过女子既主动坦白,他就得好好思量该如何处置这位。毕竟,宫中那人,前几日才问过他此女踪迹。

        只是这位公主看上去并不愿接受此般命途,否则,这一路吃的苦也就没必要了。

        他抬眸,望进女子眼中,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倾月愣住,打算?

        她早先想的是,与清澜离开汴京,再寻处隐蔽的山林定居。只是如今,清澜失去踪迹,她们随身的财物也被尽数搜去,连她自己都困于此地,还谈何打算?

        经此一事,她算是明白了,乱世之中,她这容貌身子,的确没法给她活路。若想相安无事,唯一的办法,便是依附强权,方能寻得一方庇护。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命人送你离开,只不过你不得再现身于汴京,也永远不能再回来。你可愿意?”

        倾月不可置信地看着男子,“大人,为何?”

        顾云淙别开脸,“自古权势之争,不论输赢,受难的皆是妇孺百姓。你生于帝王之家,受此劫难,多少无辜。且若你留于京中,被人发现只是时间早晚,届时又是劳师动众、民不聊生。为人臣子,本不该违抗上命,只是我受人嘱托,必当尽心辅佐新君。圣上执意寻你,几经劝谏不改,我唯有出此下策。”

        “况且……”顾云淙划过她身上纱衣,皱眉道:“就当我是救人救到底吧。今夜你且待在此处,两日后卯时初刻,我会派人前来接你离开。”

        语罢,未待屋内人反应过来,他便整束衣物推门离开了。

        倾月刚想追上去,瞥见窗边木架上放着张令牌,取来一看,正是刚刚那张方鎏金虎豹令牌。

        是他留给自己的。

        将令牌握在手里,倾月不由一阵恍惚。

        这个人,当真愿意帮她?

        且不论方才那番言论真假,即便她不信,又能如何?

        那位宣平侯世子近日定不会再放过她,崔娘子亦不会再对她手下留情。而在鸣凤楼之外,还有朝廷官兵的严加追捕……重活一世,她断然不愿驻足此处。

        是以如今,她除了相信顾云淙,别无他法。

        自鸣凤楼离开时,城门已下了钥。顾云淙稍忖一二,便驾马去了位于通利坊的定北侯府。

        说起来,圣上将此处赐予他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府上。叩响门环,不多时,便有人闻声前来。

        来人似乎并未想到是他,面上一喜,“少爷,怎么是您!不对,老奴我糊涂了,如今您已是侯爷了!”

        顾云淙亦未想到开门的是这位老管事,含笑道:“劳烦邓伯了,刚散了酒席,就过来看看。”

        “那侯爷今儿个是要在府中安置?”

        “嗯。劳烦邓伯找人替我收拾间屋子出来。”

        “好好好,侯爷您的正屋早就拾掇好了,就等您回来哩!”

        两人边往里走,一路边说起话来。

        “这宅子虽好,离宫里又近,可未免太大了些,老奴自被您接来汴京后就一直在张罗,这些日子也没能落地。若是从前夫人在此,断然不会如此。”

        游廊里静悄悄的,邓管事提灯笼的手微微一抖。先夫人去世向来是这位年轻侯爷的一块儿心病,便是府中下人都轻易提不得的,他眼下却昏了头地说起了。

        “无事,您慢慢来。我不急。”

        邓管事眼眶一热,终是没忍住,叹道:“若是老爷夫人在世就好了,就能见到哥儿今日这般出息,也不负咱们顾家列祖列宗了。哥儿您在外这些日子,老奴也是日日提着心,生怕您出了什么事。好在您平安归来了!”

        蜀中顾家,亦是前朝世家,祖上数代皆有战功在身。只是到了顾云淙父亲时,尚未建功便亡故了,而先夫人亦不久意外离世。是以如今,顾家此脉人口单薄,仅余了他一个。邓管事一力看顾他长大,如何不喜。

        邓管事抬袖拭了泪,又道:“侯爷如今已二十有四了,既立了功勋,就该将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这些日子到咱府上寻庚问帖的不在少数,堵得老奴都不好出门!再者,这偌大的侯府,还得有位当家主母才行,咱们这些人总是不中用的。”

        数语间,顾云淙已至了桐居门口,见随从徐然提灯在廊下候着他,便劝抚道:“好,我都知晓了。时辰已晚,邓伯您先去歇着吧,这些我自己来就可以。”

        邓管事又嘱了两句,方肯离去。

        “侯爷,方才听闻传报,已帮您备好沐浴物什了。还有邓管事……”徐然挠头道:“早知属下去接您了。”

        “邓伯也是好心。这些时日,多亏你们费心了。”

        “不劳烦的,就是那些主动上门结亲的颇有些讨人烦。赶也不好,不赶也不好。主子您也拿个主意,看是如何处置好。”

        说话间,顾云淙已入了净室。山水屏风后传来衣衫落地的细簌音,和着汩汩水声,徐然面上亦覆了层热气。

        “既然麻烦,就都拒了。”

        “可是邓管事那边,还有您的婚事……”

        “我无意此事。休要再提。”

        徐然的额间沁出些汗来。也是,他这主子素不喜与女人亲近,这府中婢女更是少之又少,哪还有心思考虑亲事。邓管事糊涂,连带着他今日也糊涂了,真是不该!

        喏了声后,他静自取走衣袍,行至门口,发现从中掉出一物来,身子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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