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声梦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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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十二年初秋,地表残余的暑气在一场秋雨后荡然无存,湿凉北风刮过瓦楞树梢,卷起萧瑟几重。汴京城郊外,零星几个行人拢紧薄衣,耸肩佝背地朝家中赶去,稀碎脚步渐远,仅余下几声凄怆狗吠。
江倾月撑着的脑袋再度滑落桌面时,终于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按住雪白后颈,指尖的僵硬与凉意令她不由吸入阵阵寒气。最后寸许睡意也殆尽,她睁开双眼,扫过屋内光景,杏眸中现出片刻惘然,随即渐渐明了。
虽说四周堆满柴火与杂物,积年灰尘与蛛网遍布,唯一过眼的家具是这张矮桌外加两只矮凳,与她的姣好容貌格格不入,她却无分毫不适。
为躲避官兵追查,她与婢女只敢宿在汴京城外普通庄户家中。而经连夜赶路,她们此刻离彻底逃出王城仅有一步之遥。
若没记错,此时距大晋宫城被破,已过去三日。
这期间,王朝倾覆,江山易主,西川节度使赵煊虽未登基,其麾下兵将却将把持了整个汴京。短短几日,朝中局势骤变,世家旧族如鸟兽散般出京南下,往日繁华的王城一夕间空了大半。如今的汴京城中,人人自危。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更何况是她。
作为这场宫变中唯一成功逃出的、晋朝柔嘉公主,更是成了赵氏大肆搜捕的朝廷钦犯。
昔时娇养深宫的贵女,一夜之间,沦为四处逃亡匿迹的落难美人,凭谁都可染指一二。
倾月抬眸,未缚粉朱的颊边挂上苦涩的笑。
一切都在按记忆中的模样发生着。
不同的是,她带着前世记忆而来,欲在这场注定不对等的博弈中挣扎出一线生机。
上一世的她,在离宫途中主动折返,不自量力地攀入城墙之上,试图阻挡领兵前来的赵煊,即后来的大齐皇帝。也正因这高墙一瞥,令她在后来若许年里都难逃这位新帝掌心,最终死于和亲北疆途中。
而这一世,她醒于离宫前,及时改变了这一切,并成功逃出皇宫,匿身此地。虽未全然脱身,可她到底没让那新帝瞧见自己,而朝廷的这番搜捕也少了些志在必得之势。
只不过她的画像仍不断流出,民间传闻亦不在少数。接下来若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隙暗沉天色中现出张熟悉的面孔,目光触及屋内人时瞬间展出笑颜。
“殿下,您醒了!”
清澜关好门后,从带来的食盒中取出几样饭菜,怨道:“这婆子推说店铺都关了门,只备了这些来,白瞎了咱给的银子。不过殿下好歹也进些,之后一路”
清澜见她一言不发,忙停下唤了声殿下。
倾月意识过来,忙说:“不打紧,有得吃就好。”随即拿起桌边碗筷,默默吃起东西。
其中一道青菜豆腐入口酸涩,连清澜都觉得难以下咽,却也只见这位公主稍皱了眉,不动声色吃下。
清澜这几日随公主仓皇出逃,诸多无法顾及,此时方察觉面前之人的细微变化,心内不由一阵叹息。
她家殿下自小娇养宫中,何曾受过这些苦?
短短几日,又是举宫被围,又是晋帝崩逝,还得提心吊胆地四处逃窜以躲避官兵追查。如今正兵荒马乱,她一个娇弱贵女,无权无势的,又能逃到几时?
更何况……清澜目光掠过对面,视线触及细嫩雪颈时心内一颤,便是着荆钗布裙,粉黛未施,女子的天姿仙颜也未被掩盖分毫,反而更惹人怜惜、楚楚动人。
前朝如日中天时,坊间关于这位晋帝百般娇宠、宫中唯一一位公主的热议早已纷纷扬扬,上至朝臣功贵、下至平头百姓,无人不晓柔嘉公主倾世之貌、绝伦之姿。
可如今晋朝已然倾颓,这美貌于她,便是致命的靶,夺命的刀,一个不留神就会葬送她一辈子。
屋内静默无言,只听得一阵接过一阵的风猛扑在直棂窗上,连带着窗框与屋门都跟着无力震颤。
又是道猛的哐当声,自一旁紧闭的连排屋舍中出来个婆子,生得肥头大耳,体态臃肿,虽着寻常衣饰,可腕间隐隐漏出截白玉镯子,端的是价值不菲,缩手缩脚地走向柴房,嘴里边还在低声嘀咕些什么。
“姑娘!您吩咐的小人已备好了。”
清澜开门往外探去,见仅这婆子一个,便忙抽身出来,轻掩上屋门。她接下婆子递来的户籍文书,仔细核对其上记录及官印。
婆子趁这时忝着张笑脸道:“不瞒姑娘,近日来官兵搜查得紧,听闻汴京城外方圆五里的地儿都快被搜查了个遍,小人也实在不敢多留您,您看要不”
“我们今晚就走。”
不待清澜回这婆子,屋内人便开了口。这婆子借门隙瞥见女子形貌,只略微几眼,心中便惊诧不已。
她昨夜虽也见过一面,但天色已晚,加之二人自称京郊遇难,又出手阔绰,便未深究。不曾想竟都生得这般不俗,尤其里头那个,身段袅娜,粉雕玉琢,倒将她平生所见的女子都比了下去。
可惜,投生于这乱世之中,只有任人揉搓的份儿……
清澜注意到婆子打量的神色,连忙以身遮蔽,“那就劳烦您了。还请您说话算数。”
“这是自然,车船也都安排好了,只等二位出了这五渡口,便可立刻南下了!”
五渡口乃汴京城外一处民办渡口。因汴京倚河而建,城中水渠发达、河运畅通,其中最大一处御河为朝廷掌管,凡粮米方物,皆系漕运。
只不过赵氏夺权后,城中大小渡口早被其严格把控。而那些欲南下避难、又不愿得罪赵氏的世家,十有八九皆自这五渡口离去,倒也无人阻拦。
“成!”
清澜自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旁的我就不多说了,还望您守口如瓶。”
婆子瞅见了这物,眼都挪不开了,哪里还顾得上她说的什么,忙不跌应声接下。
清澜东西拿到手,自然再不愿与这婆子多耽搁,没说几句就进了屋。
亥时,一辆牛车缓缓驶出屋群,径直朝那渡口而去。
夜深露重,微凉秋风自路旁树丛穿过,耳边呼声不止,反倒使人心静气定。
倾月撩开被吹乱的头巾,深深凝视远处的汴京城。不知为何,离开这座她前世竭尽全力也无法逃离的城,并没有想象中来得畅快,反而像丢了些什么,心里头空落落的。
或许是因她们相似的命运,繁花易败、繁华易逝,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又或许因,终其两世,她都未能与生她养她的这座城好好告别。
也罢,这一世,只愿能远离是非纷争,平淡度日便好。
临近渡口,数十辆车驾胡乱停放路旁,几乎占去大半行道,不时还有仆妇往下搬卸箱笼器皿,堵得几近水泄不通。
见实在不堪驶入,倾月索性提裙下车,与清澜步行前去。
她虽掩面疾行,依旧风流不减,行动间裙摆微扬,身段轻盈,不一会儿鬓边沁出汗珠,整个人似被笼在一层柔雾中,飘飘似仙。
一路上,仆妇小厮的目光都不离身,直到人走远了,方依依不舍地挪开。
眼看着就要行至渡口,夜色中忽现出簇簇火光,将昏暗夜色照亮大片。倾月忙携清澜退避一旁车架之后。
嘚嘚马蹄声骤歇,众人还未及意识,两排官兵便现身于行道之上,将渡口及车架团团围住。方才还喧闹的人声霎时止住,唯闻几处小儿啼哭。
哭声尖细刺耳,为首的一个官兵忍不住出声呵斥,吓得妇人们连忙捂紧怀中婴孩,仅溢出些细碎哀啼,揉在风声里更显哀戚,听得余下之人心惊胆颤,大气都不敢出。
“杨副尉,秉公办事即可。”
声线并不厚重,却带了十足的压迫,听者莫不信从。
话音刚落,自火光中走出一道人影,淡青襕衫,白玉垂腰,行走时周身似凝了层冰霜,在场无一人敢抬首视之。这其中,也包括车架后的江倾月。
她秀眉微蹙,怎么……是这位?
虽未谋面,但仅凭声音,她就可确定,此人正是今后那位令羌人闻风丧胆、助赵氏稳住半壁江山的朝廷新贵,定北侯顾云淙。
前世她被囚于皇宫,并未与之相见,唯一的消息来源,也是宫人们的闲时碎谈。她虽与此人并无仇怨,可作为赵氏得力臂膀,他会放过自己吗?
倾月长睫微颤,暗自叹了口气,大抵是不会的。
就连赵煊谈及他时,都常流露出亲善信任之色,两人交情也远深于寻常君臣。而听闻他治军甚严,为人更是冷酷无情,寻常宵小都难逃其手,更何况是她这么个朝廷钦犯?
难道她此生,也只能止步于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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