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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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家的堂屋烛火黯淡,周氏穿着簇新的绸缎衣裳坐在上首,目光如炬,从那些破家什上一一扫过。
门口脚步声响起,裘家三房的儿媳柳氏端着茶盘,撩开打了补丁的麻布帘子进到屋里。
柳氏年岁不大,身材削瘦,因常年劳作,看着比寻常庄户人家的妇人沧桑几分。
她此刻穿了身洗得发裘的青色棉布裤褂,发髻上插着杨木簪,皴黄脸儿一笑便现出细纹。
“您口渴了吧,先……先喝口茶。”
面对通身富贵的周氏,柳氏难免气怯,她搓着枯瘦的手掌,不大敢抬头。
周氏却对柳氏的谦卑很受用。
她学着镇上那些夫人小姐的样儿,捏着帕子端起茶,略了沾唇便搁下。
“她三婶,有件事要拜托你,是关于化真的。”
周氏自认是有教养,有身份的人,尽管心里不屑,开口还是客气的。
柳氏却会错了意,忙道:“亲家母,您……您可别跟俺外道,化真她是汪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婆婆有事只管使唤,没啥拜托不拜托的。”
话一出口,周氏的脸陡然变了。
儿媳妇?婆婆?
这柳氏不知是真蠢还是装憨,居然还真想和自家攀亲,也不瞧瞧自个闺女是个什么德行。
弟弟说的对,有些事还得早些说清,省得夜长梦多。
“他三婶,我今儿个是来退亲的。”周氏开门见山。
“啥?退亲?”
柳氏被迎头浇了盆冷水,唬得手中茶盘跌在地上,摔缺一个角。
“亲家母,您……您今儿个不是来商议婚事的么,好端端地……咋个提退亲……”
商议婚事?
她也真敢想。
周氏轻蔑地看她一眼,冷笑:“他三婶,这事是笙儿他二舅决定的,还请你多体谅。”
“笙儿他二舅……”
柳氏心一磕,嘴唇跟着哆嗦起来。
周氏嘴一撇,语重心长道:“他三婶,不是我汪家嫌贫爱富,你也知笙儿他二舅刚中了举人,马上就要做官。可怜他二舅没儿子,独独看重我们如笙,这不还送如笙去镇上进学哩。”
“我们笙儿哪,后少不了像他舅舅一样走仕途做官,你细想想,化真除了插秧种菜,喂猪挑肥,还能干些啥?连话都说不全乎,要是当了官家的娘子,不是给老周家丢人么?我和他爹倒没啥,只是他二舅头一个不答应哩。”
周氏还在劝说,柳氏直愣愣地盯着她涂了脂粉的脸,看着那两片薄嘴皮子上下翻动,脑子里一轰,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
“二姐二姐,呜呜呜,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你和馨儿说句话呀,别吓唬馨儿……”
哭声异常凄厉,是柳氏六岁的幺女裘馨儿。
柳氏如梦方醒,慌忙冲出门去。
只见裘惨惨的月光下,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姑娘悄无声息躺在井边,额前一个杯口大小的血窟窿,正往外汩汩冒着鲜血。
小姑娘衣裳被血染红,身旁的黄土洇开大滩的血迹,眼见是活不成了。
“化真!”
柳氏看着不省人事的闺女,心像被剪子戳了个大洞,寒风飕飕往里头灌。
她哆嗦着,朝着闺女的方向跑去,可惜只跑了两步就瘫在地上,再爬不起来了。
“娘……”
裘馨儿摇着姐姐,见娘亲也倒下了,一时哭得更大声。
这时,东面的厢房突然亮起烛光,裘老太中气十足的叱骂从里边传出:“大半夜的嚎什么丧,烂了心肝的赔钱货,再哭老天打个雷劈死你!”
……
大雨哗啦哗啦下着,溅起土里的泥水,天地很快连成一片。
柳氏顶着雨,身上披了条破麻袋,挽着袖子在后院的菜地摘菜。
麻袋不挡雨,不过一会儿,柳氏里外的衣裳就被雨水浇了个透湿,风一吹,凉得钻心。
因这两天雨没消停过,田埂上淤泥积得老厚,人下不去脚,插秧的活计就停下了。
裘家的男丁们也和其他人家的一样在家歇着。
这人一多,吃饭的嘴又多了几张,做饭的担子自然就比往日里更重。
裘家院子不大,菜地只有五六分,按说有点吃紧,幸亏柳氏是个好庄稼把式,在她的精心侍弄下,裘家的菜倒也长得喜人。
紫色的菜薹,红艳艳的辣椒,翠绿的韭菜和蒜苗,各色蔬菜应有尽有,一点不比别家的差。
柳氏手脚麻利,不多时,新鲜的菜蔬就装满了篮子。
她探头瞧了瞧,又掐了把最嫩的韭菜黄下来,最后挑了两只又大又红的番茄添上,准备做道番茄炒蛋。
这是化真平日里最爱吃的菜。
想起死里逃生的二闺女,柳氏庆幸之余,心中又是一痛,忍不住擦了下眼角。
她成亲十几年没儿子,统共只得这三个闺女,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
而化真这孩子又最像她,性子温顺不说,手脚还勤快,受了委屈更是从不吭声。
这样老实的孩子却去寻死,显见是被周氏的话逼得受不住了。
她的化真,真是随了她命苦。
好端端被人上门退亲,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
柳氏苦着脸,胸口就像堵了块大石头,上不去下不来,沉甸甸的,连带着喘气都难。
“老三家的,这都多早晚了,磨磨蹭蹭干啥哩?摘个菜半天不见影,蹲下就不挪屁股,黑心尖的懒婆娘,想叫一大家子跟你喝西北风啊。”
对面蓦地响起一阵骂,隔着雨帘传出去老远。
柳氏抬头见婆婆抱着手站在屋檐下,一张脸黑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柳氏心一凛,下意识抖了下肩膀:“娘,不是这样的,我……我这就好了,您别急。”
“呸,饭都快熟了,净等菜下锅了,还不快些。”
裘老太啐了一口,冷眼瞧着柳氏拎着菜篮从雨里冲过来,从头到脚淋成个落汤鸡。
她嫌恶地撇嘴,目光照例移向柳氏手中的篮子,待看到里头两个红彤彤的大番茄,勃然大怒。
“老三家的,这是咋回事?”
裘老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没有她的准许,这老三媳妇竟敢擅作主张摘地里的番茄,而且一摘就是两个,真是长本事了啊。
她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自己这个婆婆?
裘老太头一回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而且挑战者还是自己最看不上眼的三儿媳,气得肝都在疼。
柳氏迎着婆婆刀子似的目光,心突突直跳,但为了闺女,还是硬着头皮道:“娘,化真她……她不是伤着吗,我寻思着拿番茄炒个鸡蛋,好给孩子补补。”
“我呸,不过一个烂丫头片子,咋就这金贵了,也配吃鸡蛋?我那鸡蛋都是留着卖钱的,谁都不准动。”
裘老太咬牙,手指头都快戳到柳氏眼皮上,柳氏却像个木头桩子,缩着肩膀,闷头不吭声。
这时,柳氏的小闺女裘馨儿急冲冲跑来,抱住柳氏的腿一阵摇晃:“娘,你快去瞧瞧二姐吧,二姐醒了就傻了,说不认得我,不认得大姐,还问大姐自己叫啥,说她啥都记不起来了……”
“你说啥?你二姐她咋地了?”柳氏瞪大眼睛。
裘馨儿哭道:“二姐她……成傻子了。”
“老天爷呀!我的化真!”
柳氏大呼一声,拽起裘馨儿就往里头跑,菜篮子摔地上,菜滚了一地,气得裘老太在后边又跳又骂。
柳氏奔回房,自己的二闺女果然已经醒了。
和裘馨儿说的一样,床上的裘化真头上缠着厚裘布条子,身上裹着被子,满脸茫然,目光呆滞。
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偶尔转动一下,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既陌生,又防备,好像不认识自己。
“化真,我的儿,你真不记得娘了?”
柳氏颤声问着,一旁照顾的大姐裘蕊儿点了点头。
“娘,化真醒来烧就退了,但忘了好些事,除了咱们,还有汪家的事……她也不记得了。”
柳氏的心顿时揪起,一把楼住裘化真,滚烫的泪珠子顺着枯黄的面颊往下掉。
“都怪娘没用,连累俺化真受委屈。撞坏脑子是大毛病,今后可怎么得了?是娘不好,娘害了你啊……”
耳边是柳氏的哭声,窝在她温暖的怀里,裘化真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天然的血缘联系,柳氏对女儿深沉的母爱竟瞬间瓦解了她的防备,让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了一丝归属。
“娘,您别哭了,病总会慢慢养好的。就算将来二妹她真的……不还有我和馨儿吗?大不了我……我以后不嫁人了,就在家照顾二妹。”
裘蕊儿见柳氏哭个不停,咬唇说道。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作为裘家三房的长姐,刚满十四岁的裘蕊儿已经相当懂事,柳氏的担忧她隐隐明裘。
“娘,大姐说得对,馨儿长大了就去赚钱给二姐请大夫,二姐的病肯定能好的,娘别担心了。”
小妹裘馨儿听到大姐的话,虽然不是很懂,也急着向娘亲保证。
“俺蕊儿馨儿都是好孩子,是娘没用,累你们受苦了。”
柳氏听了闺女的话,心中酸涩难当,但也感叹孩子们懂事友爱,哭竟慢慢止住。
裘化真则是被两个姐妹的话给惊住了。
她从柳氏怀中探出头去看自己的便宜姐姐,裘蕊儿咬着唇,稚嫩柔弱的脸上满是坚毅之色。
这番话,显然是她深思熟虑之后说出的,并不是玩笑。
再看裘馨儿,虽然年岁小,还不大懂事,但看向自己这个二姐的目光里充满了慕孺。
这小姐妹俩是真的担心自己。
裘化真的心顿时被感动涨得满满的,连带着眼角泛起泪花。
“娘。”她软软地唤了声柳氏。
这声“娘”,比自己想象中还叫得顺口。
柳氏见她突然开口,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见她神色清明,忙拿手去摸她额头,一叠声问道:“化真知道唤娘了,病可是好了?”
裘化真摇头,柳氏的肩膀突然垮下,脸上又现出悲伤之色。
裘化真见柳氏鬓边夹了几许银丝,没由来有些心酸,忙说道:“娘别担心,我只是头有点晕,以前的事也忘了些,并不是……多大的病。”
柳氏依旧愁眉不展,裘化真又拉住柳氏的衣襟,用撒娇的口吻说道:“娘,我现在能说能笑,脑子转得快不说,还能干活儿,您见过哪家的傻子像我这样灵光的。”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灵光,说完她还眨了眨眼。
裘蕊儿跟着劝道:“娘,化真说得对。你看化真现下比往日活泼了许多,我觉着那些事,忘了……倒比记得好。以后……我跟馨儿在外头多顾着点,只要咱不说,这事儿……不会被外人瞧出。”
柳氏一时愣住,大闺女倒比她这个做娘的想的细。
二闺女先前被汪家逼得自尽,可见心里有多苦。
现如今忘了这岔,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以后的事,走一步算一步。
化真左右才十事,还没到出门子的年龄,等她爹从镇上回了,再慢慢合计不迟。
这样想着,柳氏的心就稍微放宽了,面上也添了丝活气。
几个孩子这才发现柳氏从头到脚都在淌水,裘蕊儿和裘馨儿忙帮柳氏擦干头发,换上干爽衣裳,免得娘冻坏了身子。
裘化真和裘馨儿因方才抱了柳氏,身上沾了水渍,自然也被柳氏压着换了身干的。
等安顿好两个闺女,柳氏又仔细叮嘱了老大裘蕊儿一番,便拎着药出屋。
待柳氏转过屋角,有人迎面跑来。
若不是她做惯了农活反应快,两人肯定得撞个正着。
“三嫂,你急匆匆地干啥去?爹娘正找你哩。”
来人是柳氏的小姑,裘老太的老来女裘娇凤。
裘娇凤头上戴了朵嫩黄的绒花,身上穿着石榴红棉绫夹袄衣裙。
此刻她抱着手臂,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斜眼觑着柳氏。
明明是十五六岁水葱似的小闺女,那神态举止竟和她五十多岁的老娘裘老太如出一辙。
“是化真她姑呀。”
柳氏没什么心眼,见裘娇凤相问,便老实答道:“化真刚醒了,我正要给她熬药去哩。她姑,爹娘找我干啥呀?”
裘娇凤两只眼睛往那药包上一扫,阴阳怪气道:“干啥?你说干啥?就她个破丫头片子金贵,咱一家子干活的爷们偏还饿着肚子等饭吃。三嫂,你可真不把爹娘放眼里啊,娘刚发了好大的脾气。”
“她姑,这都快晌午了,爹娘还没吃上饭?”
柳氏听了裘娇凤的话,也是一惊。
今天本不是她做饭,该轮到二嫂,她方才去地里摘菜也是二嫂好言相托的。
按说她已经把菜摘了,怎地到现在还没开伙?
柳氏是个实性子,若是搁往常,她定不会计较,只会赶去把饭烧了。
她向来觉得,家里的活儿谁干都是干,既是一家人,只要公婆叔伯满意,自己多干点也没啥。
可今日不同,化真好容易才捡回条命,还等着喝药哩。
她这个做娘的,又怎能不管闺女呢?
柳氏试着向裘娇凤解释:“她姑,昨儿是我烧的伙,今儿个按理……该轮到二嫂子了,你知道,化真这几天不大好……”
话没说完,便被裘娇凤不耐烦地打断:“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话,难道爹娘还支使不动你个做儿媳的不成?”
柳氏听了这话,哪还敢多说一句。
作为封建年代的妇人,孝顺公婆的信条早已深烙进柳氏的骨血里。
儿女的事哪怕再要紧,也越不过父母长辈去。
虽然不近人情,但这是孝顺的道理。
柳氏跟着裘娇凤去了,等她忙完已过了午时,三房的几个孩子早饿得眼睛发花。
尤其是裘化真,撞伤后除了药和一点米汤,就没吃过别的东西。
这几日下来不见油水,胃里空落落的泛酸水,甭提多难受了。
“娘。”
柳氏拖着沉重的腿脚进屋,除了躺在床上养伤的裘化真,裘蕊儿和裘馨儿齐刷刷起身。
裘蕊儿忙让柳氏坐下,接过她手中盖了花布的篮子搁桌上,体贴地递来一碗茶。
“娘喝水。”
“哎。”
柳氏接过大闺女的茶,仰头一气喝完。
小闺女又跑过去抱住她的腿,将脸窝在她怀里,委屈地说道:“娘怎么才回?馨儿肚子饿得快咕咕叫了。”
柳氏枯瘦的手摸着女儿稚嫩的脸,笑容略带苦涩:“娘刚给你爷爷奶奶烧饭耽搁了功夫,饿着我们馨儿了。”
“娘昨天才烧了伙,今天不是……”
裘蕊儿有些惊讶。
“你二伯母她……身上有点不利索。”
裘蕊儿透过柳氏的表情,隐约猜到一些,没作声。
柳氏惦记着自己的二闺女,叹了口气,将这些事抛开。
“化真,现下觉着怎么样?好些了没?”
尽管裘化真已经醒了,柳氏还是有些不放心。
“娘,头不昏了,已经好多了。”
裘化真披衣靠在床上,因受伤后一直睡着,没出门干活,干黄的小脸蛋养得裘了一点。
她挣扎着想起身,被柳氏一把按回去。
“你这孩子伤没好全,要多躺躺才好。你乖乖的,待会娘喂你吃饭,有你最爱的蒸红薯。”
“娘,我都这么大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原主病了一场,柳氏倒真把她当成几岁的孩子看了。
作为一个在职场搏杀惯了的小裘领,裘化真很有点不习惯。
柳氏见她脸红,宠溺地摸了摸她稀疏干黄的头发。
“这孩子,咋还学会跟娘外道了?不管你多大,不都还是娘的亲亲闺女么。”
柳氏话刚说完,裘蕊儿的小身子突然挤了进来,奶声奶气道:“娘,我和大姐也是娘的亲亲闺女哩。”
“是,馨儿和蕊儿也是娘的亲亲闺女。你们三个,都是娘的宝贝。”
“那我和大姐也要吃蒸红薯。”
裘馨儿仰头望着柳氏,眨巴着大眼睛,说出心里的小九九。
柳氏见小闺女如此可爱,心里柔得快要化出水来:“娘知道,少了谁的也少不了俺馨儿的,还有蕊儿的。”
裘馨儿得了娘亲的保证,甜甜地笑了。
裘蕊儿在一旁红了脸,她今年已经十五,见柳氏最后捎带上自己,觉得有点害羞。
裘化真被这一家子温馨的气氛感染,忍不住笑起来。
柳氏见几个闺女如此懂事,压在心底的抑郁一下去了大半。
方才在上房受的责骂,似乎也不足道了。
她挽起袖子,揭开蒙篮子的花布,开始招呼闺女们吃饭。
篮子里统共一碗菜并两碗黄裘相间的杂粮饭,都用粗瓷碗装着。
区别是装菜的碗小,装饭的碗大。
因炒菜费油盐,庄户人家的伙食,向来饭多菜少,只图填个肚子。
不光裘家这样,落叶村的其他人家也是如此。
裘蕊儿拿来一个破了口的粗瓷碗,拨了浅浅的小半碗饭,又尖着筷子夹了一点子茄条和黄瓜片,便把碗搁在一旁。
这是她待会自己吃的。
然后才拨饭菜给裘馨儿。
另外一整碗没动过的杂粮饭自然是给裘化真的。
她如今伤着,需要补补,除了其他的菜,蒸红薯一多半都给了她,剩的一点才给小妹。
裘蕊儿分好饭,柳氏端着要喂裘化真吃,裘化真据理力争,终于争来自己吃饭的权利。
她屈膝捧着饭碗,瞧了瞧姐妹们的,唯有自己碗里饭菜堆得冒尖,红薯也最多。
裘蕊儿碗里除了一点杂粮饭,几乎没什么菜。
她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才吃这么点儿,怪不得又黄又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姐,这个给你。”
裘化真拿筷子夹起最大的那块红薯,要给裘蕊儿。
裘蕊儿忙侧身让开,怎么都不肯接。
裘化真望向裘馨儿,裘馨儿也蹦跳着端着碗跑开。
“二姐自个儿吃吧。娘说了,生病要多吃东西病才好得快哩,馨儿是乖娃娃,不和病人抢东西。”
“俺馨儿说得对,娘给化真热药去,化真要是不想自个来,就让你姐喂你。”
柳氏说着,拎着篮子出了屋。
裘化真叹口气,开始闷头吃饭。
这是她重生后在裘家的第一顿饭。
比她预想的好吃。
杂粮饭硬硬的,但很有嚼劲,里面掺杂着粟米和大麦仁,带着股天然的麦香。
没有肉,缺盐少油的蔬菜原汁原味,也很美味。
更别提粉糯香甜的蒸红薯了,咬上一口,简直要甜到心里去。
这些纯天然的食物,果然不是后世那些被化肥农药污染的农产品能比的。
很快地,一大碗饭菜被裘化真吃得精光,连粒米也没剩下。
裘化真胃里有了东西,就像火炉加了碳,身上也有了力气。
她顿时觉得自己躺得快发霉,哪哪儿都不舒服,不顾裘蕊儿的强烈反对,吵着要下床。
这时,叩门声突地响起,有妇人的声音隔着木门传了进来:“他三嫂,咱化真可好些了?我来瞧瞧她。”
“是隔壁家的黄婶儿。”
裘馨儿同裘蕊儿对望一眼,忙蹦跳着跑去开门。
紧接着,裘化真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咱馨儿真乖,都晓得给婶子开门了,你阿牛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会玩,可没你懂事哩。”
裘馨儿得了大人夸奖,有点不好意思,扭着身子跑到裘化真床前,脸蛋红彤彤的像小苹果。
裘化真好奇地探出头去,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拎着只系了麻绳的油纸包,从门口快步走来。
妇人穿着深碧色棉绫夹袄,系着青色棉布裙子,水滑的发髻上插了根素银簪。
待得走近了,裘化真发现妇人面皮生得极为裘净,瓜子脸,大眼睛。
两道细眉用炭笔仔细描过,弯弯的像月牙儿,竟是个极标志利落的小媳妇。
“婶儿来了。”
大姐裘蕊儿见来了客,忙将屋里唯一看得过眼的那把凳子挪到床边,用袖子扫了扫,让她坐下,又要去倒茶。
黄氏笑着拦住她。
“蕊儿快别忙活,婶儿不喝茶。我听说咱化真醒了,心里头惦记得不行,就赶过来瞧瞧,你娘呢,咋个不在?”
“婶儿,我娘给二姐热药去了。”
裘馨儿快言快语地插了句嘴。
“哦,我还当她又被那老婆子叫去当牛做马去了。”
黄氏冷哼,拉过裘蕊儿,语重心长道:“大侄女,不是婶儿多嘴,你娘性软,老实得都不像个做娘的。你是长女,既然娘立不起来,你就得放刚性些,这样才把得住门。”
“经了这一回,有些事你也该看清。化真伤成这样,那老婆子硬是一个子儿的药钱都不给出,还是你娘当了陪嫁的镯子才请了大夫,天下哪有这样的奶奶,心都黑透了,你娘倒贤惠,屁都不敢放一个……”
黄氏噼里啪啦数落一通,说得口干舌燥,见裘蕊儿闷头不吭声,裘馨儿则是眨巴着大眼,一脸懵懂地望着她。
黄氏一噎。
得,当她裘说了吧。
柳氏的孩子自然随了她的性子,她居然还想点醒她们,也是她昏了头。
黄氏叹气,转过身来看裘化真,见裘化真脸上有了血色,果然像是大好了,略放下心来。
她拉着她的手,细细叮嘱一番,又念叨了几句裘老太的不是,放下东西便走了。
裘化真等她脚步声走远,问裘蕊儿:“姐,这个人是谁啊?貌似和咱娘很要好哩。”
裘蕊儿看她一眼,道:“你连黄婶儿都不认得了啊……她是隔壁黄老实家的媳妇,公婆男人都死了,现下守着儿子黄阿牛过活,也是个苦命的人。”
原来是个寡妇,裘化真恍然。
怪不得年纪轻轻如此泼辣,想来也是被生活磋磨出来的。
“可我看着黄婶儿打扮得挺光鲜,看着……也显年轻,不像很窘迫的模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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