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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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语回到寝殿的时候赵承伟还没有走,他坐在灯下,手里拿着的正是陶陶刚刚送给她的琴谱。
“听说太子气冲冲得从长乐宫走了?”
“嗯。”王若语神色冷淡,她坐在铜镜前,默默卸着发钗。
一般若是赵承伟在的时候,她都不会让人进来伺候。
赵承伟把琴谱随意放在桌子上,起身走了过来,在离王若语两步之外停了下来,站在那里。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酒味,熏的人头晕脑胀。
王若语手中动作不变,也不曾向身后之人投去半个眼神。
“朕答应你的都会做到的。”
赵承伟望着王若语,神色动容,他伸出手想触碰她,却被王若语一个侧身躲开了。
王若语起身面对着赵承伟,冷淡极了。
“我也说过,若是这个孩子能平安出世,那我们之间的所有恩怨才会一笔勾销,我才会把他抚养长大。”
赵承伟答应她只要留下这个孩子,他就会让陶陶回到她的身边,给她一个新的身份,让她离开皇宫,去过平凡的生活。而他们之间放掉所有过去,重新开始。
王若语答应了。
赵承伟痴痴的看着王若语的肚子,那里面是他们的孩子,也会是他此生挚爱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关系纽带。
这么多年来,王若语终于向他低头了,他们还有机会可以重新在一起,还有大把的时间,只要这个孩子生下来,他们会是最幸福的一家三口!
想着想着,赵承伟的心就激动了起来,他大步上前握住王若语的手。
“若语,朕是真的爱你,真的爱你!”
王若语低头看向赵承伟的那只手,她死死盯着,半天一句话都不说。
赵承伟见她没有抗拒的动作,一时心猿意马,大力拥住了她。
他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王若语垂下脸,赵承伟看不清她的神色,但看她如此温顺,只当她是不适应,害羞了。
“皇上,你醉了。”
“朕没醉,朕才没醉,朕的酒量好的不得了,若语你小瞧朕。”
赵承伟搂着王若语踉跄了一下,他满嘴的酒气重重打在王若语脸上,恶臭难耐,让她终于有了点其他反应。
“我不舒服。”
赵承伟笑着松开了王若语一些,“你骗朕,太医和朕说你身子好得很,一定会平平安安生下皇子。”
他脸上的得意与嚣张终于让王若语皱了眉头,她冷了脸色,一言不发的盯着赵承伟。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动作都没有,但是无声之中的厌恶让赵承伟怔住,他狠狠摇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再睁眼努力去看时,王若语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挣脱开赵承伟,向后退去,站在那里凝视着赵承伟,眼里是挥之不去的疏离。
王若语:“我说我不舒服。”
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却偏偏碰不得摸不得。赵承伟有些恼意,“贵妃,你要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被囚禁在深宫的人妇,还是皇上亲封的贵妃,皇上想要什么身份?”
赵承伟一下噤了声,王若语脸上的嘲弄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王若语嗤笑了一声,“赵承伟,我最讨厌别人和我提身份这两个字。我所有的身份不都是拜你所赐吗?你还想怎样?”
赵承伟突然慌了神,手足无措。
“若语,朕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就不在这里久留了,你早点休息,注意身子……奴才们自会照顾好陶小姐的,你就不要过多操心了。”
“恭送皇上。”
王若语打开了寝殿的大门,站在一旁,不再看向赵承伟。
她身姿单薄,面色清冷,背对着赵承伟。影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延伸至他的脚下,一抬脚就可以踩住。
赵承伟眼前又浮现出了当年王若语和他决裂时的场景,她一直都是这般坚韧,从来都没有弯下过腰。
而他,是爱惨了她的这副傲骨。
赵承伟离开后,王若语也一直没有关门,她就站在那里任由冷风灌进来。
她扒着门框,开始干呕,阵仗之大好像要把胆汁都吐了出来,老嬷嬷见状连忙过来搀扶她。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要不要奴婢去叫太医过来!”
王若语摆了摆手,她狠狠闭上眼睛,“无事,我只是太恶心了。”
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觉得无比的恶心。
“去备水,本宫要沐浴。”
“是。”
王若语看着那只刚刚被赵承伟触碰过的手,胃里一阵翻涌,她又开始了恶心。
等到奴才准备好热水后,王若语已经吐了不少,脸色苍白,发髻凌乱,整个人像是受了巨大的痛苦。
他们都低着头不敢出声,把东西准备好后就手脚麻利的都退了出去。
偌大的汤池内,只剩下了王若语一个人。
她缓缓走入汤池最深处,闭着眼睛沉了下去。
王若语自小就是在京都长大的贵女,她的父亲位高权重,是个实打实的“奸臣”。他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旁人是唯恐避之不及。
但是父亲对她很是疼爱,护着她从小到大平安顺遂,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她要不到的。
那年,昏庸无道,濒临垂死的老皇帝突发奇想要选秀,京都所有适龄女子都必须参加,任何人不得违抗。
父亲为了护住她,设计让她中了一种奇毒,那毒极其狠烈。
她不能言语,面上生疮,容貌尽毁,任谁都看不出这是当时名满京都的第一美人。
父亲说这是奸人所害,宫内御医皆束手无策。皇帝大怒,一夜之间贬了朝中好几员高官。而后她便被送去了祖籍江南修养看病。
能避过老皇帝的奇毒,自然不会是那么好解的,甚至他的父亲都没有把握能让她恢复如初,一连半年,她都是那副模样。
几乎是鱼死网破。
江南,是她这辈子最不后悔去的地方。尽管她在那里寂寂一人,还碰到了“会咬人的狗”,痛恨一生。但
在那里,她遇见了陶溪。
陶溪……
那时的陶溪鲜衣怒马,艳艳儿郎。不仅相貌出众,还满腹经纶,举止言谈皆为君子之行。
陶溪家里是在江南避世的大家族,虽然颇有名望,但是陶溪半分看不出贵族子弟的影子。他办了一个私塾,收留了很多可怜的孩子。
他在私塾教学,明明不大的年纪却是能说出让她连连称赞的话来,那些话她从没有听到过,新奇的很。
那一片的孩子都很喜欢陶溪,都是他的学生。十里八乡的大人们也都把他看成比知府还厉害的人。
陶家大公子,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天下形势波涛汹涌,朝堂动乱。
江南远离京都,与权力的中心遥遥隔江而望。虽也过得不安稳,但当时的江南知府和陶家,都是真正的良善之辈,江南一时半会也是片净土。
她初到江南,就遇上了一年中最盛大的百花节。外面锣鼓喧天,人山人海。
她实在是在私宅里呆得快闷死了,才会和丫鬟一起偷偷溜出来。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小小的江南,百花节竟然比京都还要热闹。街道上人来人往,挤都挤不动。
她和丫鬟看得新奇,也被这热闹的气氛渲染了,玩得不亦乐乎。
只是后来不知道远处街道发生了什么,一阵烈马嘶鸣后,一辆马车突然失控了,横冲直撞了两条街,在人群中肆意冲撞。
街道上人群发生了躁乱,场面一度难以控制。
因着她外貌受损,戴了大大长长的帷帽斗笠,不是很容易看清周边情况,又加之不能言语,更是在这危急关头什么都做不了,躲避都很不便。
人群一冲撞,她就和丫鬟走散了。
推推搡搡间她差点就要摔倒,是陶溪突然出现拉住了她。
像个从天而降的英雄。
想到这里,王若语不禁莞尔一笑,她年少时偶尔也读过两本街边的话本,对里面英雄救美的场景也曾有过幻想。
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之时,她却表现的如此糟糕。那时的她,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丽。
她和陶溪相识于微末之时。
见过那么多王公贵族的王若语,从来没有在谁身上看到那般明媚惊艳的光芒,唯有陶溪,晃了她的眼睛。
她对陶溪,是一见倾心。
后来的日子她跟着陶溪在私塾教学,她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可以帮忙打打下手,看看孩子们什么的。
且她也是饱读诗书的人,父亲从小就没有让她读过什么《女德》《女戒》,她是看着四书五经,山川游记长大的。心里见识比旁的寻常女子都多些,主意也多。
二人才学才情皆有,讨论间总是颇有默契。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看到了陶溪的雄心壮志,看到了他的心怀天下。
陶溪是个真正的君子。
一见如故,他们在江南一起读书写志,传道授业,可赏月可观花,度过了最惬意的半年时光。
世人总说,真的爱一个人,在看到他时会觉得自己如此渺小。爱会让人变得怯懦,自卑。
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她不可自拔的爱上了陶溪。可是她不敢,不敢告诉陶溪她真正的身份,她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她是当朝大奸臣的女儿,她也不敢让陶溪日日看见她这副丑陋不堪的模样。
曾经王若语拥有美貌的时候对它并不在意,觉得这美貌在有些时候是个祸事,更何况如今的乱世。可当她遇见陶溪以后,只恨自己没有天人之姿。
尽管陶溪并不在意外貌,他经常说,一个人的美不在于皮囊而是内心;“美人在骨,不在皮。”
他告诉王若语,“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夜深人静时,她自卑极了。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坦诚炽热的陶溪。
王若语从来就不是花室里没有见过风雨,被小心养护长大的珍卉,她其实算不得上一个“好人”。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奸臣,也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可是她从来都没有阻止过父亲。
她觉得,这世道黑极了,肮脏极了,这所有的一切让她生不起半点良善之心。她冷眼旁观着这人间悲苦,高高在上不懂凡事之扰。
就连求到她脚边的乞丐,她都未曾施舍过半点。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心肠恶毒的坏女人。
她害怕这样的自己被陶溪看到,被他知道。更何况若是有一天这毒真的解不开了……那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丑陋的人,从内到外。
而陶溪看着她的时候,永远都是那么清澈热烈。
她一面深陷于这样的陶溪,一面又厌恶这样的自己。她曾想,若是陶溪不喜欢她就好了,那样她可以永远做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去,一步步完成他的理想。
她可以守得住自己的心,只为了陶溪好,绝不会让这样卑劣的自己打扰他。
可偏偏陶溪给了她最遥不可及的奢望,汝之蜜糖,吾之□□。
他向她表明了心意……
陶溪说他倾慕于她,想和她携手一生,白头到老。
他说,他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事情,很有可能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原来他想着自己只要孑然一身就好,绝不连累旁人。可是他遇见了王若语,他爱上了她。
陶溪不甘心就这般放弃王若语,他自知自己的爱自私狭隘了,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卑劣……他奢求着可以和王若语一起走下去,共度风雨。
王若语觉得,陶溪一点都不卑劣,一点都不自私,他比她勇敢多了。
可是那么“恶毒心肠”的她,在唾手可得的幸福面前竟然退缩了。她疯了一般的逃离江南,逃离了陶溪的身边。
这些年来,王若语经常问自己,若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她还会不会推开陶溪,狼狈地逃走。
而每一次,王若语都告诉自己,她会,她还是会逃开,她永远是个胆小鬼。
她以为逃开了就会好了,事情就能有办法解决了。可是那样炽热的爱恋让王若语见山是陶溪,观水是陶溪,看风是陶溪,听雨也是陶溪。
……她没有一日不想他。
在她知道陶溪离开江南参加了科举以后,她开始日日夜夜祈祷陶溪平安,祈祷他能得偿所愿。
前十八年里的王若语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救助灾民,收留孤儿,哪怕是在路边摔倒的小狗,她都会给些吃得喝的。
她吃斋念佛,每一座寺庙都进去烧香,她只为陶溪。
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她希望这些福报都能积到陶溪身上,所有的善缘能给他带来平安,她想陶溪好好活着。
就这样一路治病一路救人,慢慢得,王若语竟然找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离开江南以后再未有过的平静。
“陶溪,我好想你啊,真的好想你。”
从水中出来的王若语,满脸泪痕。在这暗无天日的深宫中,无时无刻,她都思念极了陶溪。
王若语浸在水中,浑身发抖,她真的太累了,好想睡一觉,再也不醒来了。
她在水中呆了很久,直到温热的水变得冰凉刺骨,指尖都泛起了褶皱,她才从汤池里出来。
外面跪了好几个宫女,见她一直不出来,早都已经急疯了,可是又不敢出声询问,只能个个惶恐的跪在外面,满脸冷汗。
王若语面不改色地越过她们向寝殿走去。
“娘娘,药已经好了。”
老嬷嬷端上来一碗黑黝黝的汤药放在一边,然后拿起帕子给王若语擦拭头发。
王若语轻轻“嗯”了一声。
她摸着温热的碗沿,眼神空洞,“郑嬷嬷你进宫多久了?”
郑嬷嬷:“回娘娘奴婢十二岁进宫,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了,你在这宫里都三十年了啊。”王若语说得感叹,“宫中三十年前也是这般景象吗?”
郑嬷嬷:“三十年来这宫里就没有变过模样,漆黑一片,一到夜里就有无数的哭声。”
“嬷嬷觉着这天会变吗?”
“会变,一定会变,从奴婢跟了您和陶大人的那一刻就知道,这天要好起来了。”
郑嬷嬷专注地擦着王若语的头发,一根根都不放过。
王若语端起那苦涩的药一饮而尽。
“你站稳了脚跟就开始布局吧。”
“是,主子。”
王若语的眼神变得冰冷起来,她望着窗外,起风了,月亮早都已经被厚厚的云盖着,没有一点光辉。
月黑风高夜,真是个好时候。在宫里最难的时候她可是一点光辉都没见到过。
深宫中,举步维艰,她被赵承伟关在这长乐宫,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他安排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都□□裸得摆在他面前。
她能用的人都送到了陶陶身边护她周全,但那个时候的陶陶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把她关在冷宫,徐徐图之。
如今,再难的时候都过去了。
——————
陶陶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她这一觉睡了好久。
一睁眼,就看到了娘亲。她就坐在床边,一抬手就可以碰得到。
“娘亲。”
“囡囡醒了啊,眼睛有没有不舒服?”
陶陶摇摇头,她坐起身来抱住了王若语,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不愿意出来。
王若语轻轻拍着她的背,调笑道:“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爱撒娇啊。”
“陶陶永远都是娘亲的宝贝!”
“是是是,陶陶永远都是娘亲的宝贝,唯一的宝贝。”
王若语理了理陶陶凌乱的头发,微笑着看着她。
“要不要起来洗漱一下,陪娘亲吃点东西。”
“要!”
王若语准备了陶陶从前最喜爱颜色的衣服,又选了好多漂亮的首饰。她今天亲手给陶陶梳头发,挽了一个好看的发髻。
铜镜里的一大一小人,眉眼相似,又各有千秋。
“娘亲,您都说了,我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不是小孩子了,您还准备这么多小玩意哄我开心。”
桌子上摆了大大小小各种奇珍异宝,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你及笄那日娘亲不在,这些都是之前就准备好了的,本来想送去东宫的,但娘亲怕你收不到。”
陶陶嘟囔了一句,“其实他不会的。”
虽说赵郃确实很霸道,但是他知道王若语对于她的意义,这些东西是会给她的。只是陶陶也承认,能给多少,什么时候给,就是由着他的心情了。
王若语听见了这句话,但笑不语,她打开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拿出了一把匕首,黑的发亮,没有任何装饰。
“陶陶,这是娘亲送给你的及笄礼物。”
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陶陶接过匕首,紧紧捏在手中。她明白娘亲的意思。
“好了,快过来吃点东西吧,你这一觉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陶陶牵着王若语的手,冲她幸福地笑了。
香气扑鼻,陶陶的肚子已经开始叫了,她昨天就没吃什么东西,真的是饿坏了。
陶陶刚吃了没两口,门外就进来了个小太监。
“奴才参见贵妃娘娘。”
王若语知道这是吴长期的徒弟,“什么事?”
“回禀娘娘,今日早朝事务繁忙,陛下特意让奴才过来告诉娘娘一声,午膳就不必等陛下了。”
王若语搅了搅汤勺,没抬头,“出了什么事?”
“这奴才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江南那边出了岔子,陛下今天心情不是太好,训斥责罚了好多官员。”
想了想,小太监又补了一句,“太子殿下和三皇子现在都还没有从议事殿出来。”
“嗯,有劳公公了。”
“娘娘客气了,都是奴才应尽的本分。奴才就不打扰娘娘了,奴才告退。”
郑嬷嬷进来送了送小太监,临了给了他满满一袋银子。
郑嬷嬷:“娘娘,江南的事情比我们想要的要严重,波及到了周边三个城池。下面人来报,有可能会引发蝗灾,时疫。”
王若语皱了眉头,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陶陶,一会赵郃可能会过来。”
“娘亲觉得一定会是他去江南吗?”
“是。一定会是赵郃,也只能是他。江南可不是个好收拾的烂摊子。”
陶陶默然,其实她也知道这些道理,但总是还想多问一句。
江南……赵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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