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梅花汤饼(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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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芷再次醒来时,眼上被蒙着黑布巾。
她浑身湿透被丢在一堆软草上,手脚皆被麻绳捆缚,勒得生疼。
她嗅到一股陈旧香蜡味,细细闻还有些霉味,此处很有可能是一座废弃破庙。
耳边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窃窃私语声,从那群刺客的谈话中,蓝芷隐约拼凑出只言片语,他们应当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东方微光,蓝芷透过黑布眯到些光亮。
恍惚间,她感觉脸上擦过什么丝质布料,下一瞬眼前骤亮,蒙眼巾被解了下来。
她眨眼适应强光,逐渐看清了眼前之人,湘王祁溯。
蓝芷醍醐灌顶,怪不得刺客放着皇帝和贵妃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绑,偏偏要绑她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原来这一切,都是祁溯密谋的。
昨晚那群涌向皇帝的刺客,其实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一开始就不想刺杀皇帝,只不过是为了分散锦衣卫的注意力,以便更好地劫走蓝芷。
怪不得到了小溪边,还会有埋伏的黑衣人,杀得锦衣卫措手不及。他们早就看准了那条水路,要掩护同伴离开。
蓝芷惊惧地望向眼前人,“王爷,究竟想如何?”
“我不想如何。”他温柔地唤自己的情人,“芷儿,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蓝芷嗤笑地看着自己一身狼狈样,“把我掳到这里来,王爷觉得是在救我?”
“我早就想将你救出王宫,可惜宫里太难下手,费尽心思才找到这么个机会。现在扬陵满城戒备,芷儿,需要你配合易容变装,我们才能一起走。”
“我何时答应要与你一起走?湘王爷,我想上回在校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不可能,我对你也并未有过男女之情……”
“好了!”祁溯打断她的话,极力平复鹰眼中的锐色,缓和语气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锦衣卫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我们先离开好不好?”
“我不跟你走!”
“别闹脾气了,你是不是在怪我娶了红药?”祁溯状似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
蓝芷嫌恶地将脸别开,“这件事跟其他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不想跟你走。”
“你不想走?难道你不想离开那个冰冷的王宫?不想重获自由?如果你怪我怨我,我可以给你时间,我给你找间宅子,你不想见我的时候,就可以把我拒之门外。你可以做任何事,再也不需要仰人鼻息地过活,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诡计。”
蓝芷愣怔地听着祁溯说这番话,一开始还很抵触,可是后来不得不承认,她有些心动了。
如果她今日跟祁溯顺利离开,她就可以永远摆脱那个王宫,永远地走出去。
到时候,她可以天涯海角,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祁溯或许是一个不堪托付的人,但她还那么年轻,她可能会遇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平淡美好的幸福。
这些正是她想要的。
可是,她又迟疑了。因为这份美好中,不会再有她的小太监了。
她是走出了那个铜墙铁壁,可张荦呢?他将独自在那座又黑又冷的王宫沉沦。
也许有上一世的前车之鉴,她该毫不犹豫地抛弃冷血无情的司礼监掌印。
可她忘不了,忘不了那个偷偷送她花胜的小太监,忘不了那个暗暗偷瞄她的眼神,忘不了寒冷的溪水中,那个紧紧护着她的臂膀。
忘不了这一世他们一路走来的点滴,忘不了她一直难以克制地看着守着的那个小太监。
他的掌心还那样暖,她怎么忍心就这样松开,将他丢弃呢?
她已下定决心不像前世一样懦弱,这回也不该逃避。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救了,重来一次,她还没来得及手撕渣男,就又一次不争气地沦陷了。
她想一直牵着那只温热的手,如果有一天,她终于走出了黑暗,那一定是与他一起。
“王爷你自己走吧。”蓝芷的眼神冷静又坚定,“赶在锦衣卫来之前离开,你也好脱身。”
“芷儿,你别这样。我为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那鹰眼中失了神气,眼角泛红蓄满了泪,“我喜欢你,芷儿,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子。虽然我也知道你我如今身份有别,强行在一起有违人伦。可我根本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控制不住地要去想你。任何像你的人,终究不是你,我不能没有你……”
“王爷,你有没有想过?之所以会像你说,那么放不下我,只是因为,你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偏偏在我这里碰了钉子而已。其实,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你也没那么喜欢我。”
“怎么会呢?我喜欢你,我没日没夜地想你,我想你的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没日没夜地画梅,我为你画了一屋子的寒梅,你想看看吗?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祁溯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捏住她的双肩,直逼她的双眼。
蓝芷手脚动弹不得,感受到肩上传来的力量,只能扭着上身挣扎,“王爷,你松开,疼,你松开……”
祁溯根本不理,鹰眼瞪得血红,“芷儿,我不能没有你,我已经变得不像我自己了。你再逼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你别离开我,你别逼我……”
他紧紧抱着蓝芷不放,力气大得似乎要将人骨头拧碎,任蓝芷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
“锦衣卫来了。”外头一亲信进来通报。
祁溯这才冷静下来,松开手,他望向蓝芷,想不管不顾地将人拖走。
那亲信提醒道:“主子,带上她,怕是不好全身而退。”
“轰隆——”院外的门粗暴地被踢开,来不及了,祁溯只得作罢,从破庙后院撤走。
紧接着,一队飞鱼服闯了进来,他们个个手持利刃,身手矫健,打得黑衣人们丢盔弃甲。
在这群气势逼人的飞鱼服中间,张荦披着一件玄色披风,目不斜视地朝蓝芷款款走来。
他身杆立得笔直,面容清冷,衣袂飘飞,英姿凛凛,飞鱼服们都要给他让道。
蓝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仅仅一夜之间,小太监气场突变,跟换了个人一样,盛气凌人得好似锦衣卫都得听他指挥?
其实这也不难,前世,陈锦年曾让张荦任东厂厂督,东厂监管锦衣卫。张荦年纪小资历浅,想要啃下锦衣卫这块硬骨头,可谓煞费苦心。
锦衣卫指挥使,还有几个同知、佥事,通通被张荦查得底朝天,拿捏住了一个人的软肋,还怕那个人不听话吗?
昨晚他想起了前世的记忆,知道自己是重生的了,差遣几个锦衣卫办事,于他而言探囊取物。
他缓步到蓝芷面前,曲单膝行礼,“奴才救驾来迟,娘娘受苦了。”
听不出情绪的语调,无波无澜,没来由地让蓝芷心中一紧。
张荦脱下身上的披风,将浑身湿透的蓝芷裹住,一把抱了起来。
蓝芷依偎在他怀中,呆怔地望着他的侧脸,墨眉扬峰,薄唇轻抿,这张冷峻的脸明明那么熟悉,却又好似那么陌生。
直到张荦将她抱到外面的马车上,蓝芷整个人还是愣怔的。
张荦一放下她,就扶着马车壁深舒了几口气,然后,蓝芷看着他直直地倒了下来……
宫人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换了一盆盆被鲜血染红的水。
大夫一边帮张荦重新包扎伤口,一边气鼓鼓地骂人:“身上几处刀伤,还跑去骑马?活该伤口全崩开,这是不要命了吧……”
蓝芷在旁边看着大夫忙活,也帮不上忙,心想:他不止骑马,还抱人了呢。
可当她对上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半点玩笑的心思都没了。
大夫处理完伤口就离开了,蓝芷接过宫人递来的药,把人都遣散,自己坐在床边,静静望着那个睡着的人。
晚间的斜阳从西窗照进来,笼罩着眼前人,将那眉眼刻画得无限柔情。
张荦一睁眼,就看到这样的场景,光里的姐姐好美,叫人移不开眼。
片刻后,他收起眼里的神色,武装得冷情又淡漠,“娘娘不该到奴才房中来。”
蓝芷正端起药碗,准备喂他吃药,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
张荦还嫌不够,闭上眼不耐烦道:“娘娘出去吧。”
蓝芷怔望着那张冷峻的脸,终于明白那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
眼前之人,不是她的小太监,而是前世那个冷血凉薄的司礼监掌印。
不止是她,张荦也重生了!
霎时间,蓝芷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她捧着药碗的手止不住地发抖,汗毛竖立遍体生寒,漆黑的眸子瞪得巨大,满是恐惧和不可置信。
老天真是会和她开玩笑。为什么她刚刚决定要重新接纳她的小太监,张荦就重生了?为什么她刚刚鼓足勇气与这个冰冷的王宫死磕到底,现实却说她不过是个笑话?
那个她好不容易找回的小太监,那个记忆中赤诚温热的人,一夜之间,就又走丢了。
明明她一直在他身后留心跟着、用心看着,为什么她的小太监还是不见了?
她强装着最后一丝镇定,离开了那个房间。
祁澹的病已然大好,皇帝怕再待下去多生变故,没过几日就回京城了。
皇帝遇刺事不小,回宫之后,自然要调查。只是湘王安排得谨慎隐秘,那些留下活口的黑衣人又都是死士,打死问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皇帝最怀疑的,当然是苏家,可是查了一个月,也没查出苏家跟此事有半点干系。左右也没出大事,皇帝本想就此草草结案。
奇妙的是,苏贵妃此时倒不干了,哭哭啼啼要皇帝给她一个公道。
她不知从哪里揪出个黑衣人的同伙,说此人已经招供,背后主使乃是司礼监陈掌印。还扬言说,刺客那晚要掳走的人其实是她,黑灯瞎火,兰嫔是替她遭难了。
而这一切背后的缘由,自然是因为陈掌印与她哥哥苏将军,素来不睦,蓄意报复。就此,又有不少的大臣上折子弹劾陈锦年,举证他在朝中结党营私等数十条大罪。
陈锦年确实与苏仰崧有过节,‘结党’这一条也并非空穴来风。陈掌印在内阁多年,有自己的势力并不奇怪,他也确实运作打压过苏仰崧。
可那是他主子授意的呀。苏将军气焰嚣张,皇帝想适时地敲打一下,这无可非议。
陈锦年也只是替主子办事而已,况且他自己也觉得苏将军气焰太盛,于君于国,都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同样,苏仰崧又怎会不明白呢?他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他撺掇妹妹在皇帝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又煽动群臣打压弹劾陈锦年,无非就是想断皇帝的臂膀,就是想回击皇帝。
不可一世的苏将军在告诉天子,不仅在战场上,在任何地方,他苏仰崧都不好惹。
皇帝自然不是好拿捏的,陈锦年的势力,也不会因为几道折子就付之一炬。朝臣中,有不少为陈掌印说话的。
一时间,朝野上下纷纷扰扰,各方势力僵持不下。
这日晚间,蓝芷陪祁澹温书。
学累了的六皇子,摸着自己瘪瘪的肚子,噘嘴道:“兰娘娘,今儿又吃不到张伴伴的点心了吗?”
自从扬陵回来,张荦就再没来过未央宫,祁澹总嚷着要吃点心,孙喜来也去长乐宫喊过他,可他就像是刻意要保持距离似的,偶尔做了点心也只是叫喜来去取。
今日傍晚,孙喜来去长乐宫传过一回话。
蓝芷失神地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见这光景,他今晚又是不会来的。
“张伴伴有自己的事要忙,祁澹想吃,明儿叫喜来去长乐宫取,好不好?”
“那好吧。”祁澹垂头,眼中难掩失落,“其实,我是想张伴伴了,他怎么都不来看我?”
蓝芷轻抚他的小脑袋,转移话题道:“今日在宫学,可新学了什么文章?”
“学了。”祁澹眼珠倏亮,兴冲冲地开始背书,“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这是谁教你的?”蓝芷神色忽紧,打断他追问。
“宫学的师傅啊。”祁澹歪着脑袋,“但其实这首诗我不大明白,兰娘娘你明白吗?师傅说,我要是不明白,可以去问父皇。”
前人的《轻肥》,这首诗讽刺了那些大权在握的宦官,不顾百姓疾苦,生活靡费,骄奢淫逸。
此时正值陈锦年被弹劾的风口浪尖,有人居心叵测地让祁澹跟皇帝念这首诗,是要拿祁澹当枪使,真是其心可诛。
“下回这首诗,不能再念了,听见没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能念,尤其不要念给你父皇。”
祁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门外,一个静立许久的身影,提着食盒,缓步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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