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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绿茵白兔饺(三)


皇上?!

        祁溯忙松开手,像是一盆凉水当头浇下,霎时冷静,走到帐门边,慌乱地从缝内探看。

        蓝芷惊惧万分,正当她六神无主之际,手臂被什么东西带了一把,然后人就从帐篷后门被拉走了。

        那人没有拉她的手,亦没有攥她的手臂,只是轻轻拽着她的衣袖。

        原来,张荦听说祁澹坠马,忙不放心地赶来看看。谁知,祁澹没事,有事的是蓝芷。

        他在帐外立了许久,听着祁溯那些自以为深情的表白,手指指甲攥得陷进肉里,恨不得冲进去将高高在上的湘王殿下掀翻在地。

        然而,他知道他要真这么做,不仅掀不翻湘王,只会掀翻自己,甚至还可能连累蓝芷。

        他只能故意掐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喊一声‘皇上驾到’。

        他的手段不磊落,不高明,但这是小太监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两人顺利躲过祁溯,很快走到了回未央宫的路上。

        祁溯不知道张荦这个人,他当时的嗓音也跟平时不一样,这宫里太监多如牛毛,基本不会被发现。

        风波算是平息,蓝芷吓得煞白的脸却还是迟迟未回过来。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早就明白如她这般卑微的人,稍有不慎一个行差踏错,可能小命就没了。

        他们的命啊,就好像不是自己的,而是攥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手中。

        这王宫中,太监宫女加起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每年都有新人进来,可每年这个人员总数却也没有大的变化。

        因为他们的命,从来都是被主子们的喜怒哀乐,轻易决定。

        即便到今日,她已是个吃穿不愁的兰嫔,心中积年累月的压抑和阴影,也是无法轻易扫去的。

        张荦望着身边魂不守舍的人,不知该说什么抚慰她不安的心。

        也许,无论说什么话都是苍白的,都是无法令她安心的。

        就这么默默守在她身边,做些她喜欢的吃食,可以给她带来短暂的喜悦,却永远无法真正令她安心,真正使她开心起来。

        他们在最底下,头顶悬着刀枪剑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坠下来,需要时时提防,处处警惕,怎么能真正安心呢?

        他只有飞得更高,用自己宽大的羽翼替她遮风挡雨,蓝芷才能真正地安心又快乐,才能不再蹙眉、不再叹气,像个天真的少女,像个无邪的孩童。

        长乐宫驯兽房缺人,张荦每日忙完小厨房的活儿,会抽时间过去打零工。苏贵妃出手阔绰,赏钱多。他想攒钱,无论在哪里,有钱总是好办事的。

        辛苦一整日,到了晚间,再去未央宫的窗下偷书。

        张荦从小就想读书,奈何一直没机会。听说司礼监的太监,好多不仅认字,还能出口成章,他不允许自己永远当个打杂的小太监。

        最重要的是,每当一听到屋内人娓娓琅琅的诵书声,张荦就顿觉整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不仅如此,他时而还会收到冬日的手炉、秋日的热茶、夏日的小扇、春日……,春日好像收不到什么,可他最喜春日。

        因为春日的姐姐,衣裙总是嫣红色的,两颊似能洇出绯粉,叫他情不自禁地想抬眸看,又不敢多看。

        两个人,一个在想方设法地朝前奔,一个在后面时时担心他走岔了,看似好像两人的方向并不一致。

        就这样,三载岁月如烟,那些对彼此深藏的心思,成了雪泥鸿爪,究竟最后会消失不见,还是殊途同归呢?

        这日晚间。

        蓝芷正抽背祁澹昨日的课文。

        小皇子字正腔圆、不厌其烦地背到第六遍,噘着小嘴道:“兰娘娘,到底还要背几遍啊?张伴伴怎么还不来?”

        蓝芷:???

        她当然不会承认,一直让祁澹背昨日的课文,是在等张荦来了再授新课。她抿舔嘴唇,严厉道:“都背到第六遍了,还错一个字!”

        祁澹羞愧地垂下脑袋,“可是、可是我饿了,想吃张伴伴做的点心。”

        张荦近日晚上总来得迟,每回来还又赶又急的样子,不知道在忙什么?

        蓝芷瞥了一眼旁边的孙喜来。

        喜来回话道:“许是去长乐宫了。”

        祁澹一脸天真地抢问:“他去长乐宫做什么?难不成苏娘娘也爱吃他做的点心?”

        “呃……”孙喜来不知该怎么跟小孩儿解释,只是尽力哄道:“六皇子背了这么久书,是不是饿坏了?”

        “当然饿坏了,我要吃点心,我要吃张伴伴做的点心!”

        蓝芷一把将书册甩在桌案上,祁澹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呢,怎么能让他饿着?

        一气之下,她就赳赳昂昂地朝长乐宫走去,誓要将人揪回来。

        喜来只以为兰主子是真的担心小皇子饿着,谁敢饿着皇子呀?哪怕是苏贵妃也不行,遂踏着掷地有声的正步,跟上去壮气势。

        其实,蓝芷之所以反应这么激烈,是因为她复盘前世,总觉得赤诚的小太监就是在去长乐宫当差后,开始变的。

        难道是苏贵妃带坏了她的小太监?

        想到这里,蓝芷的脚步越发用力,像是要将地砖踏出个洞来。

        长乐宫跟未央宫同属西六宫,靠得近,没多会儿就到了。

        毕竟蓝芷不是红药的那种性子,刚到门口,望着长乐宫气派的朱门,蓝芷就有些犹豫,通俗讲‘怂了’。

        可是宫女已经进去通禀,她已经被自己‘赶鸭子上架’。

        不多时,宫女出来领人,恭敬地俯身请兰嫔娘娘进去。

        既然箭在弦上,蓝芷索性挺胸直腰,阔步走了进去。

        长乐宫比想象中还要富丽堂皇,一进门就见一墙五鼠戏葡萄的琉璃影壁,穿过陈列仕女像的水晶连廊,径直进了卧房。

        卧房薰着名贵的鹅梨帐中香,玄关挂着《海棠春睡图》,床铺鸳枕皆是又软又滑的西子纱,细看能看出上面泛起的淡淡珠光。

        宫女听命直接将人请到卧房,可苏贵妃并不在卧房内,蓝芷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间似乎有些水流声,还有些人影憧憧的窸窣声,该是在沐浴。

        不多时,一袭银朱丝绸寝衣的美人,款款走了出来。

        苏贵妃三十出头,有一个七皇子祁溶,可身材凹凸有致、轻盈如仙,一点看不出生养过,皮肤更是像未出阁的少女般吹弹可破。

        刚沐过浴,齐腰的鸦发半湿朝一边绾着,卷翘的睫羽似乎还带着点水汽,扑闪起来极魅人心。

        已入了春,天气不怎么冷了。

        她歪躺在美人榻上,搭上一条雪白的兔毛薄毯,半边唇角上扬,望向蓝芷慢条斯理道:“这么晚了,兰嫔找本宫何事啊?”

        “妾身……”蓝芷正组织语言,想找一个委婉又不失礼貌的表达,恰好这时张荦从里间走出来。

        他袖口半卷,露出白如藕段的小臂,衣衫下袍沾了几处水渍,应是刚刚在里头伺候沐浴沾上的。

        “妾身来找他!”蓝芷手一横指向张荦,脱口而出,管他什么委婉!管他什么礼貌!

        张荦显然是没想到蓝芷会情绪这么激动,抬眸偷偷打量她,只见她双眼瞪得浑圆,有些气恼,私以为还颇有些可爱呢。

        苏贵妃见她的反应则是啧笑了一声,眼神像是在看好戏。

        话一出口,蓝芷冷静下来,心中直懊恼,自己在做什么?不仅在苏贵妃面前丢了人,张荦方才瞧她的眼神,也好怪异。

        她斟酌词句,补救道:“六皇子吃惯了张荦做的点心,晚间温书有些饿,妾身听说他人在娘娘这里,便来寻他。”

        “他一个奴才,兰嫔竟亲自跑来寻。”苏贵妃语带讽刺,顿下嗤笑一声,又接道,“可见兰嫔照顾六皇子真是尽心,凡是六皇子要的,都亲力亲为。”

        傻子都能听出她话里有话,但后半句她又圆了回去,蓝芷便也硬着头皮顺坡下驴:“实在是六皇子想吃得紧,他正长身体,妾身不好叫他饿着。”

        苏贵妃虚眼瞟向张荦,巧声道:“你还会做点心?可真是个能人呢。”

        张荦福身禀道:“回娘娘话,奴才在永宁宫小厨房打杂,只是三脚猫的功夫,登不上大雅之堂。”

        “你也别太谦虚,能叫六皇子这么惦记,定是有几分真功夫。”苏贵妃又看向蓝芷,“兰嫔吃过张荦的点心吗?”

        “吃过。”

        “那兰嫔惦记吗?”苏贵妃开玩笑似地又问。

        “……”这弯弯绕绕,话里有话,蓝芷一时咋舌。

        苏贵妃脸上的笑越显玩味,“本宫瞧着兰嫔这小脸红扑扑的,想必一路跑来着急忙慌,倒像是你比六皇子更心急,惦记张荦的点心了呢,哈哈哈——”

        屋里伺候的宫女听见主子笑了,不笑也得跟着笑。

        苏贵妃这话是在打趣取笑蓝芷,半真半假,蓝芷若真是把话当真,反倒失态,只能也当做是苏贵妃讲了个有趣的笑话,跟着一起呵笑。

        苏贵妃笑得心中舒爽,便也不打算再为难人,吩咐张荦,“那你赶紧去吧,别叫六皇子饿着了。”

        蓝芷见状也准备福礼退下。

        临走前,听见苏贵妃又对张荦道:“什么时候也做给本宫尝尝?”

        如果蓝芷没听错的话,那声音跟刚刚与她说话时完全不一样,酥酥软软,似乎还带着几分娇媚。

        难道宠妃只要对上一个雄性,都是这样讲话的?三句话不离本行,一出口就能叫人酥掉半边身子?

        回程的时候,蓝芷的步子不比来时轻,似是要将心中的不快都发泄到脚下的地砖上。

        她本就不喜后妃们那种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觉得那样好累。

        你一言我一语,都想将对方带进坑,可在宫里混下来的又没谁是傻子,都能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于是便频繁周旋钻营话术,又拙劣又无趣。

        蓝芷不懂,有这时间,多读点书,多学学圣人的智慧,不好吗?

        除此之外,她还觉得,今晚的张荦太惹人气了!

        张荦也察觉出今晚的姐姐心情不佳,夹着尾巴碎步跟在后面,不敢上前,不敢搭话。

        回到未央宫,蓝芷头也不回地进屋,‘砰——’地将门关上。

        要不是张荦及时止步,他就该一鼻子撞出血来。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孙喜来,喜来一脸无辜,不知所以。

        今晚这一耽搁,时辰已晚,祁澹已经睡下,再授课是不可能的了,但张荦想了想还是没走。

        毕竟姐姐生气了,怎么能让姐姐带着气睡觉呢?

        他厚着脸皮将门推开,见蓝芷正在饮茶,看表情像是在平复心情。

        张荦双手垂在身前,耷着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凑上去。

        蓝芷猛一下将茶盏掷在桌上,惊得人心一颤,“书不好好读!跑去替人洗澡?”

        他矮着声音求和:“知道错了,姐姐别气坏了身子。”

        蓝芷见这乖顺的模样,想到方才在苏贵妃面前,他也是这般低眉顺眼,心中刚下去的怒火不由地又蹭蹭升腾,“不思进取!不学无术!”

        她在训人一道上本就不算巧舌如簧,嘴里跟不上心里愤懑,一不小心就口不择言:“这么爱给人洗澡,怎么不见你替我洗?”

        “好啊。”小太监想都没想,立马接话,一双黑葡萄眼珠精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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