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自杀的人

餐桌上，女客人正经历着一场美食风暴。
  她吃得很多，从大鱼到小鱼，从章鱼到海蜇，还有虾子和螃蟹……
  她就像失去味觉多年，如今却刚刚康复的病患，此刻才开始终于能够品尝所有人间美味。
  吃到鬰海蜇的时候，回味了自己郁闷的心。
  吃到炫星斑的时候，又激动地想起了念书时期的荣誉。
  吃到小焰鱼的时候突然心中有一股气，吃到跳跳虾的时候又感到一股喜悦油然而生。
  这不只是一场美食风暴，也是一场情绪风暴。
  她细细地品尝了一遍，那些患上忧郁症以后变得控制不了的负面情绪，也品尝了一遍那些因为情绪荷尔蒙失调而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正面情绪。
  就像是毁灭前的最后狂欢，一个人，一张桌子，正上演没人能够明白的情绪暴动。
  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位不断把各种食物往嘴里塞的美女，竟然是一个准备自杀的忧郁症患者。
  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终于受不了每天在脑海中萦绕的自杀念头，决定屈服于它。
  她正平静地进行一场仪式：写一封遗书，吃一顿饭，留一双鞋子在天台，然后让大地为她绽开一朵血红的花，在她完成了一场从天到地的闭幕仪式以后。
  “原来，这就是自杀者的回光返照。”
  她心想。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的忧郁症到底有多严重。
  医生说她吃药也行，不吃药也行。只是要她多运动，每个星期上一次辅导课。
  但她仍然常常会情绪激动得难以控制。伤心如此，开心也如此。甚至有时候，她会开心得一发不可收拾，转变成担心、焦虑，甚至让人失眠。
  不论快乐还是悲伤，所有情绪的尽头都走向那个念头。
  那个不断怂恿她放弃一切、放开一切、放下一切，包括自己生命的念头。
  正因如此，她格外珍惜现在的这一餐。
  珍惜这个非常轻松自在的愉悦感。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
  不是那种需要刻意制造，或者强迫自己必须乐观的快乐。
  也不是那种突然出现，强烈得让人焦虑，焦虑得无法入眠的心悸快感。
  就只是一个自然的，随着一口一口美食而慢慢堆砌起来的愉悦感，放松而且自在。
  如果她的人生里，所有快乐都能这样发自内心，自然而然，或许她就能够撑着走完这段人生，不会踏出家门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
  “幸好我的人生还有这一餐，谢谢烧鱼摊老板赏我的这一份珍贵快乐。”
  她决定，离开前一定要好好地向老板道谢。
  从外人的角度看过去，她是那么地自然、正常。除了食量特别大之外，她一脸愉悦的样子，让所有看着她的人都能分享她对美食的喜悦。谁都无法将这样一个因美食而开心的天然女子，与自杀扯上关系。
  “她不是吃得正开心吗？她真的会自杀？”
  伊干看着客人开心地把各种食物往嘴里塞，完全不认为这是一个会主动放弃生命的人。
  “她并没有放弃自杀的念头，现在的开心只是表面的。在她心灵的最深处是一片死寂，对人生无感、对一切欲望无感，对她来说，活着的肉体不论做什么，都是折磨。”
  心魔回答。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伊干不可置信。
  “或许是因为人类明明可以靠智能驱动所有行为，却又无法忽略心底的情绪吧。想要靠智慧去实现所有心底的欲望，人生肯定过得非常痛苦。而且人类的欲望可不少，我觉得有人因为承受不了这些欲望而选择不再当人，是挺正常的事。”
  心魔有它自己的见解。
  小陈再次端出了一盘菜，并收走了一些空碟子。
  “这是最后一道菜了，蒜蓉烤生蚝。”
  小陈对客人说。
  “谢谢。”
  女客人用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向小陈道谢，像个每日散播欢乐的人间天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快乐分享给其他人。
  但是心魔仍然告诉伊干，女客人想自杀。
  女客人擦擦手，把身体坐正，非常正式且优雅地拿起了一个生蚝。
  她的用餐仪式进入到了最后阶段，这时候一定不能草草吃光。
  “呲溜”一声，把生蚝吸进嘴巴里。
  海水的腥味爆开，充满口腔。幸好有蒜蓉中和，女客人觉得自己还能接受。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人间带给她的最后一个味道，体会着腥味过后的蒜香，蒜香过后的鲜甜，鲜甜过后的回甘……
  这次，心底没有再出现任何情绪。
  像是狂欢后的人群，有序地离开了狂欢之地。
  她的心田里，一片宁静。
  “呼~~~~~~~~”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好久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这么平静了。
  不论是快乐还是悲伤，都只是路过拜访她的过客，与刚刚的美食一起经过她的心田，然后又悄悄地离开。
  心田，干干净净。
  没有突兀地堆在角落的正面情绪，也没有厚沉如泥，把心田搞得泥泞不堪的负面情绪。
  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心中的那个她，终于愿意再踏上这片心田。
  这本是她的家，她最安心的地方。
  不用穿鞋子，可以赤脚奔跑，像个孩子一样撒泼的地方。
  曾经的她离开了，把心田堆满了各种情绪，不是她的，全部都不是她。
  现在的小孩回来了，心田没有堆积的情绪，所有欢声笑语、眼泪哭泣都是她的，都是那个赤脚奔跑的小孩的。
  她感动得哭了。
  她的眼糊了，手颤抖了，肩膀缩成一团，流了一脸的感动泪水。
  周围的人惊讶了，一个吃得开开心心的人，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只见她哭着吃完眼前的食物，哭着拍了一张钞票在桌子，哭着离开了烧鱼摊。
  她哭着移动脚步，走上了那个天台，哭着把鞋子脱了，哭着爬上了围栏……
  然后，她迎着风，像个蜷缩在母亲怀抱中的孩子，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在天台的角落里发现沉睡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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