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2章游子恨，天涯过客

慕容昙当年能从沧浪山那场屠杀中活下来，是无相寺的住持无狂将她藏进了大雄宝殿的佛像金身里。

        据说那是世尊离诸忿恚，慈眼顾视众生而感得，能令瞻仰之人厌舍爱乐，灭罪生善，谓之金身色相，又叫真妙金色相。

        慕容昙置身其中，本不能感知到外界发生的一切。但今夜，她能听到，甚至亲眼看到，那些青黑色的蛇影发出婴儿般的哭声，用长尾和尖牙将沧浪山的生命撕得粉碎。

        穿灰色僧衣的无狂手结法印，跪在一轮血月之下，慕容昙伸出手，想要去够他的衣角，咫尺间的距离却好似隔了万里之遥。

        她仰着头，淡红的雨水打在脸上，流进脖颈，冻得她身子发抖。

        但是……她不是藏在佛像里吗？怎么会在残肢和尸堆里爬呢？

        慕容昙小声地呜咽起来。

        她觉得很难过。

        大和尚死了，其他小光头们都死了，除了她，整座沧浪山没有一个活物。

        即便她一直哭下去，也不会再有人搭理她。

        她一直爬……一直爬，爬到血水的尽头，黑云笼罩了她，阴影包围了她，她就在漫长得毫无边际的时间里，朝头顶望去，试图辨清那是什么东西。

        可是黑云太黑了，连血月都在它的笼罩之下黯然失色，天际只有赤红的星辰在闪烁，但很快她就意识到，那不是星辰，而是眼睛，一双色如鲜血的眼睛。

        无边穹隆之下，一条既像龙又像蛇的雄伟身躯蜿蜒盘旋，仿佛来自地狱的无间使者，浑身又充斥着一股神皇般的威严——

        一如此时！

        慕容昙倏然自梦境抽离，体内遭遇魔气便自动运转的般若无相心诀救了她一命。

        她拔/出风月剑，四处望去，身边有人又哭又叫，也有人面带微笑，神色诡异，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精魂。

        更有刚出船舱、骇得肝胆俱裂的人尖声叫道:“大家快醒醒！是龙蛇，是龙蛇啊——”

        云浪中扑下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它们甩动灵活矫健的长尾，缠上砍过来的兵刃，扭曲了整个刃身。

        “这东西不是在千年前就灭绝了吗？”

        赶来支援的人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秦羽连滚带爬地逃过来，正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忽觉自己的脚踝一阵冰凉，似乎被什么东西卷上了，当即尖声嘶叫:“救命！救命啊！滚开——”

        慕容昙一把抓住他后颈衣领，将人提起来，头也不回地抛了过去。

        风月剑赫然划开夜幕，把一跃而起的龙蛇刺了个对穿。

        术师们已聚集起来，结阵维持逐浪舟的稳定。

        这里是东海最神秘的一片海域，时冷时热不说，海水还没有浮力，除了用特殊材质铸造的逐浪舟，鸟掉下去连根毛都漂不起来，更不要说人了。

        太一自船舱中奔出，抬掌将秦羽接下来，顺势安置在一旁，道:“贤弟莫慌，待在这里别出去。”

        这些龙蛇只是没有灵识的低等生物，不怕痛不惧死，身躯却像金属一样坚硬，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能蛊惑人心智的奇异香气助阵，是场硬仗。

        太一转头道:“所有人！还在船舱的别出来，没有自保之力的聚到法阵里来！”

        逐浪舟的外壳是以玄铁打造的，号称坚不可摧，龙蛇的獠牙再尖，尾巴再矫健，一时半会儿也奈何它不得。

        “好硬的皮！”明怀璧横剑在手，相思凛然出鞘，焦躁声中，已抖开剑上绽出的层层杀意。

        慕容昙踹开扑上来的蛇影，脚踩七星步，旋身疾刺进另一条龙蛇张开的血盆大口，一扭一送，便将它绞成了淋漓的烂肉。

        滔天血浪中，年轻的佛女祭出了梵海圣尊者摩诃迦叶所创的十二路破魔指，原本坚硬如铁的龙蛇躯壳忽然变得像豆腐皮，一戳即碎，指指见血。

        “左手结与愿印，右手示施无畏印——”

        明怀璧道:“啊？”

        雷声轰隆，雨越来越大。

        慕容昙神情不变，道:“这些魔物不知伤疲，你力有未逮时，可以此法自保。”

        明怀璧顿了一下，依言而行，胸前果然出现一道金色的卍字法印，龙蛇只要扑上来就会被一股强大的佛力震开。

        慕容昙不再管他，朝支撑法阵的太一道:“只要逐浪舟不沉，蛇群总有退去的时候。”

        太一忧心忡忡，仰视那道巨大的蛇影，道:“那它呢？”

        “云中月前辈呢？宫仙子呢？”明怀瑾此时躲在太一身后的结界中，焦急地寻找哥哥的身影，“他们在哪？怎么还不出手啊……？”

        衣袂翻飞间，慕容昙反手持剑，弓步一沉，二指并为拈花指，移步换影，剑、指连动，无数银蓝色的淬寒锋芒铺天盖地席卷而下，而她前招未尽，后招又至，好容易才抽出空来，对太一道:“不用管它。”

        海水尽头传来一道鬼魅的笑声:

        “挣扎什么呢……”

        那声音由远及近，荡出的音波仿佛此时奔腾的海浪，在众人的心弦上肆意拨动，带着一股莫可名状的癫狂。

        慕容昙望向声音的来处。

        她记得这股异香，在十年前的沧浪山出现过。

        混乱中，一条龙蛇游上了太一的小腿，他正以巨笔支撑法阵，仰头观视空中那道蛇影，并未发现危机已悄然降临。

        还是与他同在一处的权博骞眼尖，发现了它，还来不及出声提醒，那影子便从太一的腰缠上肩，长尾完美地圈住了他的脖颈。

        权博骞几乎已听到了他喉骨碎裂的声音。

        然而这种时候，太一担心的却并不是自己的生死。

        他的余光在捕捉另一片紫色的衣袂。

        这些自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已扑到法阵边缘，却没有进攻，只是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似乎十分畏惧结界的力量。

        这过分卑微的姿态，令太一几乎心生了疑窦。

        一个莫名而大胆的猜测忽然出现在他脑海里！

        也许，它们惧怕的不是法阵，而是……法阵中的某个人？

        君若邪顺着太一的目光回望，见他面色苍白，已濒临死亡，却还有余力来观察自己，颔首一笑，以示对他的赞赏。

        慕容昙此时已后跃至半空，蓦地转过身来，琉璃业火自她张开的五指中绽开，粲粲华光，俨然如地狱阎罗降下审判。

        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后，那条龙蛇自鬼谷太一脖子上掉了下来。

        浓重的夜与滔天的雨中，骤然升起一道绚丽的烈火，青灰色的恶鬼便在这样的火光中，龇牙咧嘴地化为了一捧灰烬。

        慕容昙收招之后，捂上胸口，只觉心脏砰砰直跳，反噬带来的剧烈痛楚造成她眼前一阵恍惚，腥甜之气已涌上咽喉。

        “小心！”

        明怀璧旋剑削来，将扑向慕容昙后背的龙蛇格杀。

        她下意识回头，一摊腥臭的粘液正好溅在脸上——

        “阿岚……”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是明怀璧在叫她：“你怎么样……？”

        她看不见了。

        与此同时，维持逐浪舟运行的术师们惊恐地发现，那一直沉默地俯视他们的巨型蛇影……动了。

        它舒展身躯，整个海面都是它盘旋的影子，这样的庞然巨物如果冲下来，带起的万钧之力将使整个逐浪舟荡然无存。

        “它要进攻了！”权博骞急道，“加快速度，绕过去，别跟它撞上！”

        众人见这近百丈长的巨蛇头部后缩，仿佛在为致命一击蓄力，吓得腿脚打颤，几乎想弃船跳海了。

        巨蛇双眼喷出烈火，带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整片海域都能听到它仿佛战鼓擂动的心跳。

        然后，这来自远古的生物便朝逐浪舟上的人怒吼着，发出似笑非笑，仿佛婴儿啼哭的诡异咆哮，狰狞而威严地，俯冲而下！

        逐浪舟在太一的操控下，极速转向，意图躲避这致命的一击。

        强撑意志的慕容昙却点足而起，手捏拈花指，檀木佛珠在腕上绕了一圈，口中默颂法咒。

        电闪雷鸣之际，她身后乍然出现庞大的如来圣像，正是号称佛门至高武学的般若无相圣功。

        众人仰头观视。

        巨蛇撞上了金身佛像……

        “嘭”地一声，两者都碎成了光影。

        是假的。

        是假的！

        众人几乎喜极而泣，那条巨蛇只是他们脑子里的幻象！

        “哼……”海面尽头的声音轻嗤道，“倒不全是瞎子！”

        慕容昙飘然落在桅杆之上，她一开始便察觉，这阵仗看似庞大，其实魔气并不算重，至少……与眼前这种级别的魔物并不相符。

        若正主亲临，那才是真的棘手。

        这时，权博骞突然又惊慌起来，喊道：“前面！前面有山，快停下——”

        一座巨大的冰川出现，绵延数十里不断，仿佛自天地初开便一直伫立在此。

        逐浪舟原本的航线是不会遇上它的，可他们方才操控云盘改变了行驶方向，此刻竟是直直朝它撞了上去！

        甲板上全是血和尸体，耗费一整夜，已将近筋疲力竭的明怀璧刚想扶着船舷缓口气，逐浪舟转向的巨大冲力竟让他一个没站稳，陡然间摔了下去。

        这是弱水，以他现在状态，一旦落下，绝爬不起来。

        “哥哥！”明怀瑾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慕容昙怔了一下。

        她的心脉受损过重，一张脸看起来冰冷而苍白，只因眼睫上还残留着血迹，看着才有几分生气。

        甚至，在这抹不正常的红的映衬下，格外放大了她容色间的秾艳昳丽，连那下意识流露出的茫然，也显得勾魂摄魄。

        她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还能听见，被这一声呼唤拉回心神后，飞身而下，单足勾住船舷，一只手稳稳抓住了明怀璧。

        “上来。”她说。

        明怀璧仰头望着她，虽然狼狈极了，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慕容昙歪头听着，看不见他的神情。

        明怀璧道：“我就知道，阿岚……是这世上最心软的人……”

        慕容昙道：“你再不上来，我放手了。”

        明怀璧给她打断了煽情的气氛，头一次耍起了无赖，道：“你放啊！有本事你就放啊！”

        看着她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他笑了起来，似乎透过此时的凄风苦雨和紧握的手，看见了十年前蜀中初见时，他对着她做鬼脸的画面。

        “你不会放的！”明怀璧睁着黑亮的眼睛，笃定地说。

        慕容昙静了片刻，才“嗯”了一声，道:“……我不会放的。”

        “真是感人肺腑啊。”君若邪冷眼觑视这两人互诉情肠，面无表情地说。

        逐浪舟即便转向也来不及了，它距离冰山只有咫尺之遥。

        它已经撞上去了……

        狂风突然再起，翻飞的道袍似白虹饮涧，若玉龙下山，晴雪飞滩，云中月立于高空之上，一道浩然掌力，以划霄破海之势袭向冰川，竟是……

        一掌摧山！

        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慕容昙一手扣住船舷，一手把明怀璧拉了起来。

        “哪位道友身负七弦琴，可否借我一用？”云中月朗声道。

        君若邪将掌中的琉璃念珠一抛，幻化成的古琴转了几圈，来到云中月掌下，被他抬手扶住。

        修长的手指在弦上抚过，琴音泠然铮淙，如流水般四散开来。

        忽然，云中月食指一挑，一招“明镜照骨”激射而出，弥漫多时的神秘异香顿时消散。

        隐匿海面的声音传出闷哼，随即指示：

        “退！”

        剩余的龙蛇立即如潮水般滑下逐浪舟，与海水融为一体。

        云中月飒然落地，朝君若邪微微颔首，道：“多谢。”

        君若邪淡淡一笑，道：“客气了。”

        “这些东西竟不受牵制，能在弱水中肆意来去？”

        劫后余生的众人盯着海面，各自狐疑。

        慕容昙一直以来绷着的心神终于微微松散，身子却摇摇欲坠，一副要倒的模样。

        明怀璧犹豫着，想伸手去扶，却被她以手背挡开了。

        “无碍，我尚能支撑。”

        她想忽视那股难以忍受的晕眩感，却忘了自己目不能视，刚抬步，还没沾地，便一个趔趄，朝前扑了过去。

        意识陷入混沌的前一刻，她感觉有个人接住了自己，衣袖浮动之间，氤氲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这香气那样熟悉，她呢喃着，轻声道：“大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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