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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榕城(六)


  在鬼气黑暗浓稠的室内,鬼婴峻冷岩峰的五官被暗影滑腻扫荡而下,尤如天生的暗黑皮肤。
  他在修真界时,时常会被周围人觉得孤僻、冷漠、阴沉,总归难以靠近,而在酆都他又时常被鬼修认为刻板、教化又严肃,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好像从小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存在,无论处到哪个环境中,都无法很好的适应融合进去,他在哪里都是格格不入。
  一开始鬼婴不懂,他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活得体面而有尊严,可为什么他永远在别人眼里都是一个异类。
  直到后来,君主告诉过他一句话。
  在虚伪人的眼里,你是阳光底下无法被驱散的黑暗,在恶毒之人眼里,你则是黑暗之中那束不屈的光,你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并非是你的错,而是每一个做自己的人、不迎合外在声音的人,他都将是别人眼中的异类。
  鬼婴曾恐慌过,也羞耻承认自己始终是一个异类。
  当时,君主或许看穿了他心底的想法,问他:异类,便不好吗?
  他答不出来。
  他只知道,不被人接受、认同与正视,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鬼婴,你现在还太年轻,也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你还无法理解做自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当某一天你理解了……
  说到这里,君主却没有再说了,而是空下一段让他自己领悟、意味深长的留白。
  以前的鬼婴的确无法理解君主的话,一个人要在大环境之中去坚持真我、逆流而行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但现在他好像能够体会了。
  因为无论是之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一个因受蒙蔽认错主子、却被扭曲心意去完成任务,一个看清楚了一切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地继续伪装,那两人都不是真正的他自己。
  他曾经觉得当一个异类,就像是想做一件事情却被全世界阻拦,但现在他更觉得忤逆本性、去应和世界,就像是一种慢性自杀,他最后或许会彻底失去自我。
  他现在可以将君主后面的那一段话补齐了。
  鬼婴,你现在还太年轻,也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你还无法理解做自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当某一天你理解了,你会感激曾经那个让你坚持自我的自己。
  鬼婴的心口好像一下挖掉了曾经放置的东西,又被填补进了大量新的东西,这种置换虽然不是痛彻心扉,但却也是慢刀子在磨。
  若换种更文艺一点的说法,这就是人生必然需要经历的成长。
  一个的成熟与否,有时候与年龄有关、亦无关,它的改变或许就是某一个瞬间的感悟。
  鬼婴以前的沉默寡言,更多的是一种对外界的抗拒与漠然,但现在的他心底隐藏了太多的事情,他或许依旧是那个言语寡淡的他,但以后开口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有了用意。
  “功力大增。”
  穆君师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
  她一双冷泽似毒蝎蛇类的眸子微眯弯起,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在顾夜堇那一双无害的天盲的眼里,她似乎摒弃了一切的伪装与掩饰,可以毫无顾忌地将真实的自我表现出来。
  “那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们来看一出好戏了。”
  布局了这么久,棋盘上的棋子都已经如期到位,还有什么理由让她不为此欢愉又畅快的期待一下呢。
  鬼婴跟了穆君师七年,这七年来她一直在不断地影响暗示着他,因此他一直知道她做这一切究竟是想要得到什么。
  他其实不懂的是,她为什么非得迷惑他,将他拉下她的阵营,甚至不惜以虚假的身份来蒙骗他,只为将他牢牢地抓在手心之中。
  鬼婴自问他并没有如此大的价值让她入眼,至少比起四城鬼王,无论是修为、权势、地位都不足以跟这些人相提并论。
  甚至他如今在朔方鬼城的地位跟名声,都是全靠她一手扶持与打造。
  所以,他想不通,他在她眼里的价值在哪里?
  “君主,榕城、花城跟慈悲城的人最终会怎么样?”他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至少在穆君师听完这一句话之后,细微的表情凝结成了一种偏离了预期掌探的阴冷揣疑与试探。
  “阻碍我们的存在,你说呢?”
  听了这话,鬼婴这一次没有再像之前一样怕被看出异样而选择避开她的视线,或者低下头来模糊神情,他表现得很坦然,没有任何躲避她此刻试探怀疑的意思。
  他们都是属于黑暗生物,一个鬼修,一个半魔族,黑暗对于人类而言或许是一种天然劣势,但对他们而言却是熟悉的战场。
  来自于鬼修长年不散的阴郁、暗黑与冷峻,让他那一双空洞的灰翳眸子聚蓄满了力量,在这片黑暗之中就像不详又晦暗的触角在延伸。
  “阻碍者自然该尽数铲除,夜堇知道该怎么做了。”
  静静地打量他半晌,直到确定他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情况后,穆君师这才放下心来。
  “别让我失望啊,顾夜堇,七年了,我们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那么我就绝对不会让我们前功尽弃,所以会是威胁或者可能成为威胁的,我一个都不会留,你懂吗?”
  不懂也没有关系,穆君师漠然冷血地想着,他若聪明就留着,若愚蠢地背叛她,那么……她会将他彻底变成一具容器,一具傀儡。
  ——
  穆君师依旧是披着一件质地厚重的黑色斗篷,它像吸足了日光的黑夜,反哺出出一种细腻流光,她再次回到穆府时,看到花皆一人静静地站在花苑那里。
  酆都城没有阳光跟雨露,自然也栽种不出什么斑斓色彩的花卉植被,因此这个虽被叫“花苑”的庭园,实则除了漆黑的暗树虬枝、就剩一丛丛如藤蔓一样的扭曲暗植在角落攀爬滋生。
  此时的花皆仰头盯着墙亘上那些肆意狚狂长生的带刺生物,它们交杂又混乱无序地从地底支伸向天空,可以说这种地底生命是很顽强地在生存着。
  它甚至不像地表生物一样需要那么多苛刻的条件才能够生存下来。
  盯着这些跟自己一样卑微渺小、却依旧渴望能够朝上攀爬的生物,花皆不由得有些看出神了。
  来到穆府,或许是见他是被穆府大小姐亲自带到府上的,再加上那一张十分引人注目的长相,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贵待遇。
  他穿上了最华美的衣袍,吃上了最美味的食物,住的地方也是既宽敞又整净,里面的每一样布置都是他曾经这种身份地位不能够轻易触及的。
  一切都只是因为……这一张脸。
  花皆半是痴迷半是疑虑地抚摸上自己滑腻光洁的面旁。
  刚步入庭园的穆君师看到了花皆,她没有出声,而是就这样静静地观察着他。
  离得远了,也没有直观面对那一张脸带来的冲击,穆君师这才发现……这个人,其实跟那人再无重叠之处。
  曾经面对正主她并不敢有太多的想法,因为那人无论是心还是眼神都太冷了,想到当初她受到来自于那个的各种“伤害”,她的确不太敢再对他有更多的心思。
  但不可否认,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不会垂涎那一张如此完美的面容,而眼前这个虽说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看到他,她却不会有当初那种战栗、心悸却又矛盾到不敢亵渎的畏惧心理。
  说到底,在她心底,花皆不过就是一个赝品罢了。
  “花皆。”
  她喊他,声音不大不小,有一种刻意制造出来的温柔陷阱。
  花皆并非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他很快就捕捉到空气中传来的声音。
  “大小姐。”
  他就像一个承宠献媚的伶人,对待穆君师时会下意识地扬起笑容,讨好着她。
  穆君师站在原处,等他走过来靠近她后,再一起朝前走:“你在看什么?”
  她问得很随意,但花皆却没有将它当成一句随意的话来对待。
  或许是太想牢牢抓住眼下的一切,他无法随心所言,他的所言所行都必须在他脑海之中过滤过一遍,筛选好了最佳答案,才能够说出口:“回大小姐,花皆并没有看什么,方才只是出神……在想我的弟弟,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他想表现出一副自己重情重义,他知道女性一向喜欢感情充沛的男人。
  “你在怪我?”
  但穆君师的回答却不如他所想那般带着赞赏,甚至——
  “不、不是的。”花皆慌乱了一瞬:“花皆不敢。”
  穆君师停下脚步,她用手掐住他的脸颊,凑近他的鼻尖:“花皆,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这一张脸的?”
  花皆脸上的肉被她的尖指甲刺入生痛,但眼下他根本顾不上痛意:“这张脸本来……不,我本来就长这样——”
  他试图狡辩跟解释,但穆君师下一句强势而讥讽的话却让他顿时无地自容。
  “花皆,花城籍,因自小长得丑陋而被父母所不喜,十三岁时被父母贩卖当奴役,意图逃跑却被当场抓获,险些被打死,后来遇到一个孤儿,被其所救,两人后来结伴一起在花城内躲藏多时,期间以兄弟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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