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汉尼拔（三十一）

小旅店里，前台的男孩已经昏昏欲睡，手边还摆着没有吃完的零食，上方镶嵌着霓虹灯管的吊牌闪烁着旅店的名字和“欢迎光临”。

        延着楼梯向上，汉尼拔推开门，朝后看了一眼漆黑的房间，目光中悲伤又不舍。

        最后犹豫了很久，他还是背起一个小包，关上了门。

        他要离开她，至少现在是的，他无法跟她待在一起，他会给她带来伤害的……他自己也有可能伤害她。

        汉尼拔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他恍然间好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暴雪日，他披着带血的毯子，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他拖着身体，朝着光亮走去。

        可是灵魂，却好像已经永远留在了黑暗里。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心里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哪怕是看到被他视作救赎的雾眠，哪怕听到她说“她爱他”，还是无法填补他的空缺……

        一切都失控了，他高高在上的自负被真相击碎，他什么都不是，还妄想站在神的角度审判罪人，到最后才发现，他早就被罪人同化。

        他还能做什么呢？命运真是可笑，他竟然还想抓住，那个被他总是认作妹妹的雾拉，像只寄生虫一样依附在她的身上来弥补他没能保护好米莎的愧疚，甚至，在她亲吻他的时候他起了……反应。

        在她亲吻他的那一刻，他含着她的血，只想将她撕碎，吃进胃里，融化成自己的血肉。

        可是又一股莫大的孤寂笼罩了他，汉尼拔回忆起紫夫人失望至极的目光，回忆起雾眠身上的伤痕与格鲁塔斯对她所做的一切，他口腔里残留的肉沫……他就是个怪物，因为吃掉了自己的妹妹而爱上吃人肉的怪物。

        汉尼拔自嘲地笑着，可是当他走到楼梯拐角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已经站在了黑暗中。

        汉尼拔的瞳孔闪过一丝震惊，他张开了嘴，那人却先说话了：“你要丢下我吗？”

        女孩双手环着双臂，身上披着一件小毯子，她的头发还是微湿的，因为小旅店的吹风机坏掉了。

        她的脸上有不少伤痕，映着白皙的皮肤与苍白的唇，显得那么狰狞可怕。

        裸露在外的手腕亦是如此，尖锐的勒痕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磨破了女孩娇嫩的皮肤和血管，里肉外翻，只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你应该回去，那里更安全。”汉尼拔看上去已经冷静多了，但是他的眸子里，少了那抹高傲厌世的光，那双冰蓝色的眸子也不再明亮，它阴沉的、诡谲的，像是一汪死水，寸草不生，又神秘难明。

        年轻男人像是一下长大了，眉眼间的倦意与脆弱，在此刻，无处安放。

        雾眠明白，汉尼拔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以后。

        她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汉尼拔：“你要离开吗？可以带上我吗？”

        “你会……受伤的。”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保护我。只有你，会奋不顾身，不要性命的保护我。你答应要保护我一辈子的……”

        汉尼拔的身体微微僵硬，是啊，他承诺了要保护她一辈子，他还想占据她丈夫的位置，光明正大地保护她。

        “我是个怪物，变态，吃掉了自己妹妹的……傻子。如果我死在那个小木屋就好了……”

        “那我也就死在了，那个冰湖里。”雾眠轻轻说道，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手紧紧抓住了他背后的衣料，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仿佛带着一丝哭腔。

        这句话，让汉尼拔愣住了。

        是啊，她也许也会死在……那个冰湖里。

        “汉尼拔，你还记得你救我起来时，我叫了你什么吗？”雾眠继续说道。

        “哥哥……还有，汉尼拔。”汉尼拔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他不会忘记，女孩睁开那双黑色眼眸时唤着的却是“哥哥”，也正是那句话，让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米莎的样子，让他忍不住心软地靠近她、滋生出妄念，一次次地保护她。

        “我时常会梦见一个孩子，她很可爱，她总是叫你汉尼拔……”

        “米莎？”汉尼拔不可置信地说道，他从没深想过那些旧时的相遇，他在潜意识里回避所有跟米莎有关的事情，那种蹊跷与可疑，也都被他忽视了。

        “我醒来后，时常会做梦，梦里有好多你和米莎的事情，这让我无法不想你、无法不靠近你探索。我本不信鬼神的，但也许……是她让我来你身边的，你本该就拥有我，我本该就站在你身边。”

        女孩的一字一句慢慢解开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解开了梦境里她与米莎纠缠变换的脸，他也不信什么鬼神，但是这刻，他真的宁愿相信是有种联系，将他们绑在一起。

        “那……你是天使吗？”汉尼拔单手扶住了雾眠的后背，他的下巴贴在她的头顶，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她是天使吗？阻止上帝吃人的……天使吗……

        雾眠靠着他的胸膛，只觉得这次颤抖是从心脏里延着血脉而传递出来的，他的心跳跳的很快，像是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滚烫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将手掌放在他的心脏的位置，轻轻在自己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我不是天使，我只是爱你，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是个疯子……

        是个变态……”

        “也是我所爱之人。”

        汉尼拔突然觉得眼眶一酸，平日里收敛的情绪、伪装的面具，在知道米莎死亡的真相后又迎来了第二次崩塌。

        他收紧手臂，将女孩像是要融进自己的血肉里般用力，那股偏执再次笼罩了他，这次无关他对米莎的执念，而是全部由她而生。

        先是已经被熄灭的火种又被人点燃，微弱的光驱散了所有鬼祟，她的温暖点燃了他，将他荒芜的心再次焚烧，焚烧到一丝灰尘都不深，只留下所有跟她有关的东西。

        雾眠抬起头，伸出手掰下汉尼拔的脸，他的泪砸在她的脸上，冰冷却又让她觉得滚烫，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说你爱我。”

        “我爱你。”

        “然后，吻我。”

        年轻男人低下头，吻上女孩微张的嘴，娇唇上的伤口重新破碎，甜腻的腥味涌入汉尼拔的嘴中，这次他没有再呕吐，而是小心翼翼地舔干净，卷舌入腹，蚕食殆尽。

        本来是温柔的吻，像是不知所措的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遍遍地擦拭着。

        可是渐渐的，年轻男人扔下了背包，将女孩抵在了昏暗的走廊上。

        他的胸膛像是一面墙，肋骨是墙体的钢筋，血肉化作了阻拦，炙热的温度仿佛通电了的防线，阻止着她的一切举动。

        他高大身躯的阴影笼罩了她，泪水也已经干涸，他变得贪婪而焦躁，压抑的情绪与愤怒宛如火山爆发倾出，他的双手不安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发，一遍又一遍，似乎在确认她是属于自己的、是鲜活的没有任何意外的。

        前台的男孩眉头微皱，他终于从昏睡中醒来，头顶的霓虹灯闪了一点，房间变暗了一些，他擦了擦嘴角口水，随手拿起了一块饼干塞了进来。

        他隐隐听见了走廊里有什么声音，可是等他好奇地伸着脖子看过去，却又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团深色的影子好像在动。

        白雪皑皑的森林中，一辆汽车延着黑色的公路行驶，不远处出现了一些屋群，开到一处低矮却装饰精良的木屋附近处时，汽车停在了下来。

        只见门上写着——格兰茨动物标本制作处。

        从车上下来的有两个人，一个带着礼帽穿着黑色大衣的年轻男人和一位穿着深棕色大衣的女孩，她的帽檐上搭着黑色的蕾丝帷幔，遮住了她的大半容貌，让人无法看得真切。

        年轻男人牵着女孩的手，两人自然地走了进去。

        他们都没有过多地打量房间内的装饰，而是径自走到了柜台前，年轻男人取下帽子，露出自己英俊的面容。

        他的头发梳成了大背头，略显稚嫩年轻的脸上多了一丝成熟稳重，左脸颊上有一道月牙儿型的伤疤，黑色的大衣之下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让他又显得多了些书卷气。

        汉尼拔抬眼打量了眼四周，他牵着的女孩则乖巧地伸出手指戳着桌面上的兔子标本，蕾丝帷幔之下一双黑色的眸子若隐若现，跟装了碎星辰似的亮亮的。

        “什么事？”一个穿着布围裙，带着艺术帽、像是标本工匠的白发白胡子中年大肚男人走了出来，他一面用围裙兜儿擦着沾染标本血迹的手，一面问道。

        女孩闻声抬头随意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将头轻靠在了身边年轻男人的肩膀上，一双指如葱削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露出在外的手腕白皙细腻，恍若上好的工艺品。

        “我来取一颗头颅。”年轻男人扬起微笑，看上去优雅而礼貌，他歪了歪头看着中年男人，语调轻快而好听。

        工匠疑惑地看着桌上的画像和名牌，他面前的男人却用口哨哼起了一声歌谣。

        年轻男人的笑容越扩越大，连带着脸颊上月牙儿状的伤疤也变得像酒窝一样好看。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女孩。女孩似乎有些不太满意，但还是乖巧地走出了房间，站在门口又好奇地看着门廊上挂的狼头标本。

        她的手指拂过狼头标本的眼睛，只觉得它栩栩如生，冰蓝而又危险，像……汉尼拔的一样。

        下一秒，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响起，雾眠闭上眼睛，默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年轻男人的声音再次出现：“我取到了。”

        他提着一个深色的布袋，取下了自己手上带血的手套，朝着女孩走来。

        “这是最后一个对吗？”

        “是的，这是最后一个。”年轻男人走上前，用另一手抚开蕾丝面纱，低头轻轻吻了吻乖巧等待自己的女孩，舌尖掠过她的唇瓣，让他的脑海中多了旖旎的画面。

        雾眠的唇贴在他的唇上，目光却忍不住看向了汉尼拔的身后，终于……那道幼小的身影，已经淡的快要看不见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扬起了嘴角，笑容软糯而可爱。

        女孩挽上他那只没有提布袋的手，两人微笑着并肩走出了标本处，行驶着汽车朝着森林更远的地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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