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白毛鬼（二十一）

大婚的时候，雾眠还是迷迷糊糊地，她站在落地镜前，任由吸血鬼奴仆帮她摆弄着。

        镜中的女子看上去年岁不大，银白如雪的发丝都被梳到了头顶，两边插着长长的凤凰步摇，血色的宝石镶嵌在金丝之上，随着女孩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眉黛轻染，朱唇微点，一双杏眸清澈又多情，眼角之下金色的花钿更是衬得女孩娇媚动人，脸颊胭脂淡淡扫开，白里透红的肌肤又多了些许妩媚。

        一袭红色的嫁衣精致却不繁重，胸前以一颗赤金嵌红宝石领扣扣住，血红的嫁衣与女子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魅惑，女孩对着镜子盈盈一笑，就跟那妖精似的，流转着万般魅惑。

        她是笑着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些日子，她说的话，鬼王不听。

        鬼王肃清了王室子弟，虽然自己未直接登基，却自称摄政王随意拎了一个七岁小儿拥为新帝，晚上上朝的第一天，朝堂之上血流成河。

        民间造反四起，鬼王便同化了不少吸血鬼，去祸害百姓，扰乱民心。

        他是暴君，就这样袒露在世人的眼中，人人得而诛之。

        鬼王不喜欢那些花花肠子，反抗他的，他都杀死，畏惧他的，他都以利益相诱。

        可是他是异类，人类怎么愿意在他的手下匍匐求生，而有一部分的吸血鬼又是贪婪的，渴望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于是他们的反抗，愈发坚定而决绝。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鬼王还不忘那99个孩子。

        雾眠不愿意让那些可怜的孩子葬送与此，她请求鬼王放走他们，可是鬼王却拒绝了。

        他那漫长而强大的生命里，这些孩子与蝼蚁无疑。

        最后的拉锯，停留在了大婚之后。

        大婚第二天，他便取这99个孩子的心头血作为药引，去试试那传闻中的办法。

        雾眠觉得，鬼王就是个霸道缺爱的小傻子，固执得要命。

        大婚在晚上举行，而婚礼在王城内举行。

        雾眠曾经开玩笑地提过，要红妆十里，万人敬仰的豪华婚礼，没想到鬼王还真践行了——在皇宫里成婚，一切按照皇帝与皇后的规格。

        雾眠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祸国妖姬，她自嘲地笑了笑，已然是做好了决断。

        清丹道士与金圣烈混于皇宫这次成婚大典的仆人中，一切都非常顺利。

        至于为什么如此顺利，自然是背后有人在帮助他们。

        清丹道士与金圣烈都不知道此人是谁，但是这人给出的计划以及条件都非常符合他们的所想，那人只说与白毛鬼有仇，希望白毛鬼死。

        他们一开始也是心存疑虑，可是多方接触，发现对方是真心想致死鬼王，两方也就暂时达成了联盟。

        不止这个神秘人，宫中还有李允世子的相助，和一些策反的吸血鬼。

        鬼王肃清皇室时，李允世子在一名叫慧玲的女子帮助下，用假死蒙混幸存。

        今日，他们就要公然反抗鬼王，拥护正统李允世子作为新皇，与鬼王对抗。

        李允世子为人和善，心怀天下百姓，又有勇有谋，必定会是一代明君。

        不管是清丹也好，金圣烈也罢，他们都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一切，获得长久的安宁。

        “咚！”

        一声钟声响起，皇宫内所有的奴仆都抬起了头。

        “咚。”

        第二声钟声响起，金圣烈等人交换眼神，开始加紧自己手上的工作。

        “咚！”

        第三声钟声响起，鬼王睁开猩红的双目，吸血鬼暗卫从两侧鱼贯而出，而同一时间，雾眠的轿辇已经到了宫门外。

        红墙金瓦的皇宫内都挂上了明亮的大红灯笼，远远看去宛如火烧般耀眼，乐曲奏响，凤鸣龙吟，这场婚礼按照的帝王娶亲之礼，却又处处越界，张扬放肆。

        鬼王站在正殿内，今天的他极其好看。

        一身朱红的帝服，腰间扎着一条同色金丝莽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玄纹云袖，金秀繁丽，俊美妖冶中高贵又霸气，举手投机间都是让人不敢直视的优雅与侵略性。

        他是极白的，一双桃花眼微微深邃，五官立体而优越，额线锋利又俊气，恍若杀神入凡，肃穆又邪魅，难以言喻的和谐与诱惑。

        鬼王看着匍匐在两侧的人类与吸血鬼，他感受到了一股极其膨胀的满足。

        他是强大到不可一世的鬼王，没有人敢再忤逆他；他是尊贵而优雅的帝王，生杀大权，他都能一人言说。

        而同时，他还有一只叫阿眠的小狐狸，黏在他的身边要陪他走过千年万年。

        他笑了，冬夜寒星般的瞳眸微微柔和，孤傲之下闪烁出点点的光彩。

        “吉时到！”

        尖声的掌事宫人喊道，声音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这本该是欢天喜地的日子，可是除了鬼王，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鬼王站在门前，迎来他的小狐狸。

        只见小狐狸穿着凤冠霞帔，慢步行走间，有芬蘼的凤凰花瓣偷偷散进在她宽大的衣袖里，大红的嫁衣随着微风轻轻起伏，好似涌动无边血色，又似天边燃烧的火焰，从人间深处款款而来，似将燃尽这万丈繁华。

        红色的盖头挡住了她大半的脸，只有下巴和娇艳欲滴的红唇露了出来。

        红唇微启，皓齿如贝，这个一个浅浅的笑容，足以让人神魂颠倒。

        鬼王轻声念道：“狐狸精。”

        没等到雾眠走到门口，他先踏步向前，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体温好像有些高，可是鬼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有一缕银白色的发滑落在小狐狸的侧脸上，一个慌神，他仿佛回到了那年元夕节，那年他说小狐狸没有耳朵的元夕节。

        他哑然失笑，缠绕其那一缕发别在了小狐狸的耳边——这次，她是纯人类的形态，然后低头吻上了那一抹娇唇。

        雾眠一愣，他们还在大殿外，九月的风徐徐吹过，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那冰冷的体温下藏着多么疯狂的炙热。

        没等她回应，鬼王浅尝辄止，凑在她的耳边说道：“这次不会让你跑掉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喜悦，那是迷香般的诱惑，冷清沙哑的声线将她死死捕获。

        雾眠鼻头陡然一酸，她没有说话。

        她怕，此时的每一句回应，可能都是日后的刀子，在他的心头搅动。

        清丹道士隐藏在人群中，看着违背规制在殿前亲昵的二人，陡然一阵恍惚。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再厉害的人都会栽在爱情身上。

        不管是人类，还是鬼妖。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明澈的圆月，时间就要到了。

        鬼王牵着雾眠的手，踏上这999阶玉梯，朝着主殿内走去。

        年幼的皇帝站在殿侧，惶恐不安。

        而这时，不知从何处闪过一道白光，殿下跪着的人群中几只吸血鬼骤然而起，朝着握着剑朝着鬼王攻击去。

        小皇帝尖叫一声，昏倒了过去。

        只是那几只吸血鬼还没碰到鬼王的衣角，便被击倒了。

        可是除了这几只，更多的人站了出来，喜宴瞬间变成了屠宰场。

        鬼王笑了，他一身朱红的喜袍，牵着他的小狐狸，笑看这一场的无谓的反抗。

        他说；“也好，这血红，颜色才正。”

        雾眠指尖苍白，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觉得好舍不得。

        可是也就在同一时间，金圣烈与清丹道士交换眼神，从后方偷袭鬼王。

        鬼王几乎是即刻就作出了反应，他护住他的小狐狸，对她轻声说道：“去一旁，我不会叫人毁了我们的婚礼。”

        红色的盖头喜气而美丽，两侧的金色流苏轻轻晃动，他没有看到雾眠面上的痛苦与扭曲。

        此话说完，鬼王加入了战斗。

        清丹道士惊讶于神秘人的策划，他对婚宴了如指掌，甚至对鬼王的弱点也了如指掌。

        他隐隐猜到了那人是谁，却不明白此人为何如此做。

        今日婚宴前，按照那神秘人的指示，金圣烈吸食了他们千辛万苦找到的杨氏后代，连用来重伤鬼王的刀也是啐了剧毒的，大婚在半夜举行，他们只需要能够压制鬼王到天明即可，他们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来鬼王一死。

        金圣烈与清丹道士相视一眼，虽也受了伤，却还是借助法术合力朝着鬼王攻击而去。

        几番交手，鬼王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那只叫金圣烈的吸血鬼过于强大，而去伤到他的时候导致他的伤口不能立刻复原，而旁边那个吸血鬼亦是诡计多端，手法娴熟到一定杀过很多吸血鬼。

        这一下，几乎没有给鬼王的躲避的余地。

        可是鬼王也不在意，这一击击中他，他只需要及时进食就能够补足力量去自愈战斗。

        这里遍地都是食物，只要吸血够多，这两人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鬼王几乎打算硬生生接下这一招的时候，一道红色的身影闪到他的面前。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察觉到了最甜美最熟悉的血味弥漫，而自己的脸颊上一片温热。

        他接住了飞扑而来的人，她的体温高的吓人，可是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是一刀捅过了雾眠的心脏，刀尖贯穿身体，隐隐可见。

        金圣烈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补刀，补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鬼王怒吼一声，挥手重伤了金圣烈，将他扫出了十几米。

        金圣烈一口鲜血吐出，五脏六腑痛苦难堪，却又因为吸收了心爱之人的鲜血而高速愈合着，两种极端的感受仿佛要叫他撕裂。

        雾眠觉得疼，贼疼。

        比她跳楼疼，比她被徐文祖割喉疼。

        但是没有比她看到鬼王眼中的绝望与愤怒疼。

        这太狗血了，可是她偏偏没有上策，只能选择这最狗血最垃圾的下策。

        本想着走温情剧本，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奈何人家要千年万年的陪伴，而她只能给出一白年的时间。

        鬼王颤抖地双手接住了怀里落下的女孩，她的身体滚烫至极，鲜血染深了整个嫁衣，她的狐狸耳朵和尾巴不受控制的出现了，一双眸子渐渐退成了狐狸眼的明黄色。

        明明，她应该相信他啊……

        鬼王一双眸子猩红地可怕，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生命愈发微弱，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次，而另一股强势的力量侵蚀着她的身体，让她的味道与气息被痛苦地蚕食。

        “孩子……孩子……”鬼王想到了那九十九个孩子，他抱起雾眠，在混乱中吼道：“那九十九个孩子！”

        抬头他才发现，不知何时，无数穿着盔甲的人类骑着骏马，手握长矛弓箭围住了整个皇宫。

        他们面色决绝而隐忍，每一个人都带着必死的决心加入厮杀。

        鬼王突然有些恍惚，直到怀中的小狐狸拉住了他的衣领。

        他听到她说：

        “几千年……几万年……太长了……阿眠等不到了……”

        “够，你答应过我的，我不允许你欺骗我。我不允许！我是王啊……没有人能忤逆我……”

        鬼王早已失去往日的优雅高傲，他抱起雾眠要离开主殿，要去杀死那早已被安置在皇宫的九十九个孩子。

        可是等他赶到时，什么都没有了，偏殿关押孩子的地方，空空如也。

        怀中的小家伙滚烫得吓人，她的身上开始出现一道又一道的口子，血肉绽放，腥味弥漫。

        他施法想要给她治愈，却全是徒劳。

        “下辈子……不要当王了……容易被人惦记……”

        雾眠每说一句话，都要黑色的鲜血涌出。

        “嘘……不要说话了……”鬼王颤抖地想为她止住鲜血，最后却是自己的一身，都是她的鲜血。

        可是突然，鬼王愣住了。

        那双看着他时明亮又干净的眸子，慢慢黯淡了下去，怀中女孩慢慢缩水，嫁衣之下，变成了一只银白色的狐狸。

        插入心脏的刀坠落，小狐狸的体温慢慢冰冷，连胸口都没有了起伏。

        鬼王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眠……”声音凄凉而颤抖。

        可是地上的小狐狸再也不见动静。

        清丹道士赶到的时候，面前就是这样一幕。

        高傲的鬼王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那个名字。

        可是空荡的殿内却再也没有了回应。

        “她命数已尽了，她本是活不下来的。”清丹道士缓缓说道，他成为了吸血鬼百余年，曾经的憎恨极端到如今只剩下了想要了结一切的想法。

        他虽然强大，却也疲惫不堪。

        鬼王抬起头，猩红的眸子疯狂扭曲：“我是王！没有人能忤逆我……”

        他提起侧殿内挂着的宝剑，直指着清丹道士。

        “还在自欺欺人吗？对，你是王，是见不了光的王，是心爱之人不爱自己的王，是时时刻刻害怕有人要谋反要杀死你的王，是不明白小狐妖必须要死的王，是连悲悯和珍惜都不懂的王……你太可怜了。”清丹道士并不害怕，起初疑惑的一切在雾眠挡下那致命一刀时他都有了解答，“有本事就杀了我吧，千年万年太长了，这是折磨，我受不起。”

        鬼王的剑锋已经指到了清丹道士的喉，可是他却停下来了。

        为何每人都要告诉他，永生是错的，强大是错的。

        为什么不能陪他，陪他走过这漫长的黑夜，为什么要逼他？

        “她死了，你接下来又要怎么做呢？”清丹道士向前一步，刀刃刺破了肌肤，“继续杀人？你打不过金圣烈的，他已经找到了杀死你的方法，他可以继续藏起来，随时给你致命一击……就算你能杀了他，还有无数个吸血鬼或者人类，想要杀死你……或因为恨，或因为贪婪……你活了几千年，都看不明白。”

        “闭嘴。”鬼王厉声说道，那颗本来开始蠕动温热的心脏再次被人狠狠刺了一刀，这次它没有继续封印起来，因为这一刀，好像已经杀死了它。

        它成了一堆烂肉，摊在胸腔里，毫无用处。

        “嗷。”

        一声轻呼响起，鬼王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病态的喜色，他转过头，看到那只银白色的小狐狸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它呆呆地看了鬼王与清丹道士一眼，鬼王轻轻喊道：“阿眠？”

        那一声是如此小心翼翼，那一点点的期待，仿佛已经成了疯癫。

        可是小狐狸只是舔了舔爪子，它的眸子看向他时，没有一丝光亮，那只是普通的兽眸，如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只狐狸一样。

        它不明白，为何眼前这个妖冶又可怕的男人要如此唤它。

        小狐狸转身跳过门槛，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背影，冷清而陌生。

        这时，皇宫内响起了号角，这是人类与友善吸血鬼联盟胜利的声音。

        鬼王的宝剑落地，他什么都没有了。

        或者说……他什么都没有过……

        他失魂般地抱起那空荡荡而浸染鲜血的嫁衣，消失在了门口。

        金圣烈赶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紧张地问道：“鬼王呢？地宫已经炸掉了，需不需要派人搜寻他？”

        清丹道士回想到那绝望而猩红的眸子，他缓缓说道：“我想……不用了。”

        金圣烈一愣，随即低声说道：“要天明了。”

        清丹道士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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