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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玉勒雕鞍游冶处上


闲杂人等都退下了,林择善亲自关上了殿门,转过身来便不再是那幅恭谨奴仆的模样了。“好狠心的陛下,一句话就把奴才赶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孤零零地晾了大半年。奴才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陛下巡幸,好容易圣驾来了,竟一眼也没多瞧瞧奴才。”林择善搂着凰玖倾泻了一通苦水,说一句就在她唇上轻啄一下。这僭越犯上的架势,跟他自述的冷落弃奴相较,全然就是两个形象。

        凰玖抬手挡了他的嘴,笑道:“好啦,瞧你这幅委屈样。朕都不敢欺负了你,旁人谁还敢欺负了你去?”林择善顺势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地亲吻着,听她接着道:“这段时日,朕也甚为思念你。朕近期势必要对焉耆用兵,战备事宜都得在京中筹划,故而此番来到金陵不会久留,主要,就是因为想你。”

        “陛下此言当真否?”林择善抱着她,耳鬓厮磨着问道。

        “自然当真,你不在朕的身边,朕的半边心都跟着你走了。好了,不是说要服侍朕休息吗,还在这蹭个什么劲?”凰玖挑了挑他的下巴,笑着反问。林择善的确是她身边最少不得的奴才,他细致、周到、有眼力见,最关键的是贴心。主子想要什么,他就立即奉上,但又不是那等只会一味纵容主子的谄媚奴婢,总会替主子留心着分寸。时不时还会丢下奴才样,放肆地使点脾气,讨几句好话或是些甜头,比唯唯诺诺木木樗樗的奴才强多了。

        凰玖原以为这只醋罐子会为了杨巧棋之事与她纠缠许久,未料他接连几天竟是一句也没多问,一点也不妨碍。杨巧棋前来请安,他就通传一声,杨巧棋在案首研墨,他就在一旁打扇,凰玖跟他相处了二十多年都没见他这般大度过。

        金陵物候多变,如同情感细腻的美艳少妇,风韵动人。相比之下,睢阳就是一位端庄持重的当家主母,不苟言笑。礼教加身、严谨刻板的长者必然无趣,人们自然是更爱诗情画意、宜喜宜嗔的美人。朝乐朗日,夕玩望舒,凰玖担风袖月地安逸了十来天,自觉淬虑洗心,之后便宣了郑士桐入仪元殿商榷西征事宜。

        此番备战,凰玖是兴致勃勃摩拳擦掌,郑士桐反倒修得了沉着稳重那一卦。“国家承平日久,若倾国力一战,不难取胜。而战胜焉耆之后,陛下又待如何?”郑士桐指着皇舆全图上,北梁与焉耆接壤的一带说道,“唐高宗时,曾在玉门关外建立陇右道,派遣了汉官监管,但主要还是胡人自治。久而久之,陇右形同藩国,而到了晚唐,这大片的疆域不仅没有效忠李唐皇室,反倒在安史之乱时抱薪救火,实乃至乱之由……陛下,您,怎么,这么看着臣?”郑士桐讲得认真,倏然回头,正迎上凰玖笑盈盈的目光。他对着图陈述自己的想法,陛下怎么根本都不看图呢?凰玖是暗自欣慰,郑士桐为了西征,看来是做过不少功课了。少年相识之际,郑士桐跟她多说两句话就吞吞吐吐的,如今倒是能侃侃而谈了,大有长进。

        新旧唐书凰玖早年读书时便看过四五遍了,唐皇对胡政策以及前因后果,根本无需再听人讲了。唐高宗治下,大唐疆域达到鼎盛,此后任哪一任帝王也未能超越。高宗乃是唐朝第三代皇帝,凰玖也是本朝第三代皇帝,同样以泽周八荒为己任。凰玖答道:“爱卿所虑极是。陇右高山广漠,劳师远征,跋涉不易。且即便纳为王土,也尽是难以开垦贫瘠土地,徒受其累耳。朕挥剑向西,是要收回河西走廊这片富庶沃土。唐皇是半个胡人,喜欢搞些胡汉一家的事业,朕可从没打算让那帮戎狄野人踏足朕的朝堂,染指朕的江山。朕希望能够把焉耆赶到图伦碛以西,有茫茫大漠做天堑,料他们也再难东归。玉门关以东的城池关隘加固城防,开荒耕耘,鼓励京兆及凤翔的百姓迁居河西。经年累月,河西必将再现昔日辉煌。”

        “陛下有筹划便是再好不过,而后便是如何打这一仗。陛下还是别盯着臣看了,自东齐年间起,华夏疆域便西止于张掖郡,焉耆集中聚居于距张掖百里外的阳关以西,于是自酒泉起直到玉门关皆为广漠。东齐威帝与章帝年间共五次发兵西征,皆因后援补给不利而兵败或是不得已而班师,几番徒劳无功。如今祁连山以南为吐蕃领土,凭据祁连山下临酒泉张掖,若吐蕃有不义之心,我军则是处于无力抵御的境地,此为第一要务。”

        凰玖道:“北梁建国近四十载,从未与吐蕃有过干戈冲突,互为和睦邻邦,应该,不会在这个当口坏朕的事吧?”

        “那是在太平岁月里,吐蕃自然不愿结仇。可焉耆盘踞在库比藏布江发源之处,吉达若有心,将得了疫病的牛羊尸体沉在库比藏布江中,那么整条雅鲁藏布江都会遭到荼毒。焉耆不废一兵一卒,就可以抹去吐蕃半数的人口。若是,我们真的把焉耆逼至绝境,吉达出此下策逼迫吐蕃出兵夹击我军,那可就陷入困境了。”

        吐蕃藏王与北梁来往不多,如今在拉萨过的也是声色犬马穷奢极欲的日子。可凰玖记得,当今的藏王并非王储,而是残杀了他的两个胞兄之后才正位为王。而吐蕃在他统治之下十余年间,也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动乱。可见,这藏王并非一个只知享乐的昏君,凰玖凝眉沉思,“的确是难办,朕再思量思量,你且先说其二。”

        郑士桐接着道:“是,这其二,巴丹吉林大漠以北,都在吐谷浑统治之下,可以说,我国西出的咽喉张掖,尽被吐谷浑扼在掌中。不过,太兴十八年,先帝曾御驾亲征陇右,击退焉耆,保住了吐谷浑的领土,吐谷浑欠着北梁一个天大的恩情。若是甘王愿意借道,我军以巴丹吉林一带做西进跳板,必可长驱直入,荡平焉耆。”

        “这个容易,甘王深以吉达为恨,巴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能够不动自己的兵马就打退了焉耆,纵有假途灭虢的旧事,朕只要修书一封,说清楚北梁的意图,想来甘王不会拒绝。”吐谷浑的首领老迈昏聩,几个儿子又都懦弱无能,如今就是仰赖北梁荫蔽,才能够在东西两个大国之间固守百里疆土。若是不给北梁脸面,吐谷浑可真就没有容身之地了。凰玖说道:“邦交的事情你不必担心,由朕来处理,你再说说该如何打仗。”

        郑士桐拱手答:“诺。焉耆人生来便长在马背上,逐水草而居,来去自如。与这等游牧之人开战,不同于早年灭东齐。陛下可曾见过草原上群狼捕杀黄羊的情景?黄羊在山谷中觅食,狼群则在山谷中部署。待到黎明时分,负责封锁山口的狼首先向羊群冲击,黄羊自然而然向山谷上逃窜。为了防止羊群向两侧山头上散开,两边预先埋伏的狼也随即加入逐猎。四个方向三面围攻,独独只留北面的雪坑,等着羊群往里面跳。陇右一带,自然也是一个山谷,焉耆人聚居于吐鲁番盆地内,正好夹在北山与天山之间。臣以为,大军欲出玉门关,需辅以南北两路伏兵,夹击焉耆侧翼。焉耆若是不敌,只有西北这一处可走,如此一来,便可将焉耆驱逐到天山以北,河西之地即可就此安定了。”

        凰玖点点头,“天山与金山之间夹着一片沃野,既不妨碍我北梁,也不妨碍吐谷浑,更是跟吐蕃隔着图伦碛,正是一座关狼的完美囚笼。辛苦爱卿再写道折子,具陈战略。”

        郑士桐道了诺,便跪安告退。凰玖纵然感喟他对于此战的筹谋,但心中依旧在纠结,这征西大都督究竟该用哪位大将。以如今分兵会战的方略来看,林道敬与郑士桐两人都得上阵,只是谁任征西大都督的问题。郑士桐是个老实直率的,皇帝一问,他就毫无保留地全说了出来。若是皇帝此番不用他出征,岂不是把天大的功劳都拱手让人了?他这样朴实,凰玖都不好意思坑他。再者,林道敬在雍凉也有五六年了,如若以他为大都督,将来便会是第二个穆思行。这二人都不是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夫,林道敬像白起,但凡交战,必歼敌上万;郑士桐则像卫青,不仅能谋战,更能谋城、谋国。

        几日之后,郑士桐呈上了一道折子,不仅详述了战略部署,还将所需辎重军械一一列出明细。凰玖离开睢阳之前,就已经交代了薛泓嘉筹备大军的粮饷甲胄。接下来,还差一个出兵的理由,大战便一触即发。

        面对皇帝开门见山的询问,专廉并不意外。早在听说了皇帝只带了郑士桐与自己两个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皇帝这是要在金陵把对战焉耆的总体方略敲定下来。郑士桐自然是用于提议战术设计,而帮皇帝美饰这次不义之征的任务,自然就在他头上了。专廉答道:“微臣确实有个想法。陛下可还记得太安三年那次交质?两国交质,本为双方守信的保证,可若是,焉耆质子潜逃回国,便是对我北梁的挑衅了。”

        他若不提,凰玖都快忘了,睢阳理藩院里还住着一个海格鲁,吉达那病弱的小儿子。“吉达若是再给朕送来一个质子,或者归还衡阳君致歉呢?”

        专廉轻快地一笑,答道:“异曲同工,陛下不会真让海格鲁回到焉耆,同样也可以不让衡阳君再回京师。只要有海格鲁背弃盟约在先,陛下总会有由头讨伐焉耆。”何况吉达那样人精似鬼,必然能够察觉到硝烟气息,绝不会示弱避战。

        说来也是讽刺,双方交换的质子虽则都为王家血脉,嫡亲的子弟,然而他们的性命在其父兄心中都是可服务于政治需求的棋子。尤其凰玖,是巴不得借焉耆的手杀了曲氏与北裕,故而这场战争从筹谋阶段起就极为蛮横无理。

        “行俭,你虽然不是追随朕的旧人,但你确实通晓朕的意旨。许多要紧事交待给你,朕才能够放心。”凰玖道,“此次西征的招兵募马,便交由你来筹划。在来年四月之前,给朕筹出兵丁十二万,战马三万匹,可否?”

        专廉对陛下安排的差事向来是来者不拒,起身拱手道:“臣必不负陛下之托。”

        入夏之后往往晨起晴空朗日,午后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故而山中草木始终是洗涤一新的青绿,使人望之心旷神怡。但抱山而居也有弊端,即便门户皆挂了幔帐,殿宇四角点了艾叶薄荷,怎奈蚊蝇恼人不已。

        一次暴雨过后的晴日午后,凰玖携杨巧棋在盘山的栈道上信步游马。

        “会感者圆,妙得者意。我鉴其同,物睹其意。”凰玖抒怀地吟咏道,“巧棋,你可知道这是何人之句?”

        “回陛下,此乃谢东山的与王胡之诗其四。”杨巧棋刚学骑马不久,牢牢地抓着马缰,小心地坐在鞍上答道,“陛下欣赏谢东山吗?”

        “幼时皇考带朕读书时,读到谢东山的一句,外不寄傲,内润琼瑶,深以为然,此为十数年来朕躬自持之道。”凰玖说道,“巧棋,你以为,谢东山其人如何?”

        “江左风流宰相的美誉历经千年,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不过……”

        凰玖追问:“不过什么?”

        杨巧棋笑道:“陛下得先恕巧棋无罪,巧棋才敢说。”

        凰玖挑眉答道:“你行刺朕都恕罪了,何况言语上的些许放肆?但说无妨。”

        “谢陛下,巧棋是想说,如谢东山之流,往往作为人君所不喜。谢安论文则聪明秀出,论武则胆力过人,是乃英雄,却可惜未得帝王命格。谢安若明珠蒙尘,便是君主无识人之明,亦或是忌贤妒能;若利刃出鞘,成为国之栋梁,又体现了君主的昏聩无能。故而谢安常年隐于东山,也只能隐于东山……”杨巧棋说着说着,却见身边凰玖面上的笑容逐渐褪去,意识到自己话说太透了,连忙道:“巧棋说错话了,陛下莫怪。”

        凰玖沉吟不语,片刻后才淡淡地道:“你说的在理,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杨巧棋小声地道了诺。悻悻地绕回了前山,凰玖便说乏了,要回承明殿安置,连宣仪侍宴的成例都免了。

        “笑谈解折奸雄锐,指顾能催敌阵坚。”凰玖小声嘟囔了一句。

        “陛下说什么呢?”林择善坐在小凳上,拿凤仙花汁给她染着指甲,“奴才不懂得清词。”

        凰玖闭目养神,“不懂也好,不懂才不会胡乱接话。”

        林择善笑道:“杨宣仪是读过书的官宦小姐,又是陛下身边的内宰相,肯定不能如奴才这样和不上陛下雅意。”

        凰玖皱了皱眉,疑道:“内宰相?”

        林择善答:“是啊,宫内外都是这么说的,直赞陛下唯才是举,不论出身的嘉德呢。”

        内宰相,则天皇帝当政时命上官婉儿制诏,兼中宗优柔,成为昭容的上官婉儿撺掇韦后裁夺决定,时人谑称之为内宰相。她有想过要这般抬举杨巧棋吗?这丫头在她身边做个供奉待诏便已足以,如今杨巧棋置喙得可是太多了。见凰玖冥思,林择善也不再多言,徐徐地为她打扇。

        楚隶刚走了一趟洛阳办差,回王府向北宁复命,正好听见管家指使下人往司徒府上送什么。“王爷要送东西,给秦司徒?”

        北宁摇着折扇笑道:“不是东西,是咱们蓝桥驿从前的花魁,你记不记得,号称洞仙冷娘的那个扈从霜。孤王送秦司徒这份礼物,让他知道孤王惦记着他,怎么样?”

        楚隶愣了愣,而后无奈扶额。他还奇怪王爷怎么转了性地去与秦司徒修好,原来这送的不是礼,而是一个热辣辣的耳光。楚隶叹道:“我的王爷啊,秦司徒那风流习性陛下都无可奈何了,您还抓着这点跟他较什么劲?这不是白耽误功夫吗?”

        北宁冷哼道:“你忘了他当堂议事之时,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嘴脸了?还自比张居正,跟我讲什么隆万改革,这是几个意思?我是那年轻莽撞的万历,那我皇姐是那病弱短命的隆庆?单冲着他这番话就活该满门抄斩!我皇姐就是被他那张漂亮的面皮和能说会道的那张嘴给唬住了,但凡他嘴巴笨点,长得平庸些,这样做派的人,皇姐一年能杀五个。”

        楚隶道:“王爷您先息怒,容臣说一句。这原先是秦司徒自己理亏,咱们能居高临下地谴责他,可您这么一闹,您自己也不占着理。陛下得知了此事,必然会教训秦司徒,您若表现得大度,陛下肯定心里记着您的好。可如今您这么让秦司徒下不来台,只怕陛下要连带着您一起教训了。王爷,您冷静地想想,咱们如今的力量,可足够跟秦司徒打擂台吗?之所以咱们一直以来处在上风,是因为陛下站在您身边。您再想想,陛下临行前的口谕,您与司徒商量着拿主意,太师只负责把控分寸。山太师与陛下的情分您也是知道的,陛下去离宫消遣不带着爱人,却让他留在睢阳扮演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您就不觉得奇怪吗?”

        “皇姐在京中的时候,山岁承也很少建言献策,等他主动开口拿个主意,那我还不如写信去金陵问皇姐方便。”

        楚隶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您就没想过,山太师是陛下留下的一双眼睛吗?”

        北宁瞪了他一眼,“盯着谁?盯着我吗?难道孤王还能造反不成?”

        楚隶忙示意他低声,“臣知道陛下不是担心您心怀异志,陛下是不知道您做事是否周全。您也知道,太师府每十日就向金陵呈一道请安折,那近期京中的变故,山太师准一齐书于其间啊。若您采取更妥善的方式处理纷争,那么下次陛下再离京出行,说不定就不会再留着太师在旁,‘辅佐’您了。”

        “可那秦勒之挑衅,不仅是讽刺孤王,更是对陛下不敬,孤王此举只是回敬他点颜色。”

        “王爷既已这么做了,微臣多说亦是无用。”楚隶无奈地叹道,“不过秦司徒贯会暗箭伤人,王爷还是要多加着小心。”

        “这你不必担心,他若是敢给储君使绊子,孤王不仅摘他的乌纱帽,连他的项上人头都一并摘了。”北宁得意道,“何况本来就是他自己干过的不光彩的事,他要敢生事,不就是自己揭了遮羞布吗?你就等着看姓秦的出糗吧。”楚隶摇了摇头,不怪陛下总是不放心王爷执政,他们王爷活脱脱还是一副少年心性;也不怪陛下总让北宁擦亮了眼睛好好学学,他如今行事的手腕与当年的陛下相比,的确是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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