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血染碧园

阿润生生得挺拔，一身绿衬得他肤白赛雪，如羊脂凝玉，胜过世上许多女子。但他又有宽厚的肩膀，料峭的蝶骨从背后薄薄的衣衫中破出，显得他瘦削且挺拔。从袖中伸出的手骨节分明，哪根指头动动，手背上也会出现明显的一道筋脉痕迹，就像是明显而又苍劲的竹竿和其上的竹节。

        “瘦得跟竹竿一样这人……”徐水容看着走在前方的阿润生的背影，嘀嘀咕咕的。

        青竹君听不到他的这声嘟囔，已然沉浸在和前头几位修士谈论各种各样的竹子、竹园、竹山上去了。

        那些修士以“我曾听我师父说……”或“我曾听我前辈说……”起头，再以“……不知这次青竹君有添了哪些新的景致？”引出话头。

        此句式十分有效，前头那些人已经滔滔不绝讲了一路了，就连那日对他们恶语相向的邢良永，也和青竹君谈得颇为融洽，时不时传出爽朗的笑意，青竹君也乐得和他搭话。

        而他们，一句也没能插上嘴。

        徐水容有点不甘心：“如果，我之前去我想要去的那片雨林，里面的所有植物我都能介绍，每一种动物我都认得，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半句都接不上茬。

        “光要会介绍可不行，还得会夸，”师扬盯着前头那些把这林子夸得天花乱坠的修士们，幽幽道，“这拍马屁的功力我们之前也没学过啊……”

        “我们是不会，可若论嘴皮子功夫，我们这儿最厉害的莫不如——”师扬缓缓转身，目光如炬。

        阿明生熟视无睹，全然不在意这一眼中有多少怨念。

        “你们，怎么不说话？”走在前面的阿润生像是忽然想起了这儿还有队人马，忽然转身问了这么一句。

        师扬一扬手从身后把阿明生推了出去。

        “啊……哦……这……这竹子好高……”阿明生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比他说出来的话精彩多了。

        阿润生的目光在阿明生的脸上打了几个转，没趣地勾了下唇角，转身继续走，身旁又响起了不带重样儿的溢美之词。

        阿明生放松下来，慢慢平息自己的心跳。

        “我们，不是来这儿听他讲一天的竹子吧……那除了知道竹子什么品种的，还有其他一点有用的消息吗？”师扬有些不耐。

        “不急，前面的那些人还没开始着急，我们也沉住气。”

        杨诗献倒是不缓不急地跟着走，一边还四处看看欣赏美景。

        “如果阿润生不拿出不死木，那这些修士怎么可能围着他们打转呢？”

        ·

        终于，在他们来到了一个更大的大殿上坐下之后，另外的那些修士明显压抑着激动，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飘了。

        阿润生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慵懒地侧躺在这儿的塌上，向身侧的人挥了挥手。

        下人退下，再次出现时，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小绿人儿，端着一个托盘，上头盛着什么。

        修士们不再说话，眼睛盯着那儿，呼吸声都重起来。

        托盘被呈到了青竹君面前，他信手接过，放在手里颠了一颠。

        夙愿这下看清了，是褐色的长条状的什么，并不很有光泽，反而灰扑扑的。

        “不死木？”师扬反问。

        “显然是的，”徐水容正经起来,“你看那些人的眼神。”

        那些人的眼神，炽热的渴望的，隐隐压抑着疯狂，除了阿润生手里那截木头，眼里再看不见其他。

        青竹君手里晃着那截木头，混不在意似的，目光悠悠划过底下各色脸庞，欣赏他们的目光。

        夙愿和殷宋也在看那截木头，仔细打量到底有什么稀奇的。

        “想必大家不远万里来这儿一趟，都是为了这个吧……”

        没人吱声，对面人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低着头调整好呼吸再抬头，努力把视线从那儿撇开。

        “方才诸位陪我讲话替我解闷儿，我很感激。”

        “特别是你，深得我意，”阿润生把手一扬，“这一截儿，就给你吧。”

        木枝向外的尖尖儿被阿润生移着，指向了一个方向。

        那人，踉跄地从位置上站起来，身躯滑稽地竖起又弯折，形成一个夸张的角度，深深地朝着阿润生行了一个礼。即使是头朝下，血液上涌，也不妨碍他高声语：“谢过青竹君——”

        随后那修士又一副腿脚不听使唤的模样，跌跌撞撞地离了位置，到阿润生面前扎扎实实行了一个大礼。长跪不起。

        阿润生并不在乎这礼数，手一直举在那儿都酸了，也就放了手。

        修士当然冲过去接住了。木枝落进手里的坠感，让他心也跟着下坠，然后稳稳地定住，就像是也被另一双手捧着，护在掌心。

        这手里，可是几百年的光阴！

        这百年，可是风光无限的几百年。山上的所有修士都会敬重他，凡间所有俗人都会瞻仰他，所有往后日子的荣耀，都系于这一段小小的木头上。

        “都回去吧，我乏了……”

        青竹君说着就真闭上了眼睛，连一句送客也没说。

        那位兄台简直激动到快要放声高歌了，此时也不在乎什么拘不拘礼体不体面了，又蹦又跳冲出门去。

        他的同门紧随其后。

        夙愿他们还在原地没动，看到出人意料的草率结尾之后，又欣赏到了对面邢良永黑如锅底的神情，觉得还算不虚此行。

        “这……真就这么草率吗？”徐水容还是难以置信。

        “……也许没有呢？”杨诗献示意对面，“你看邢良永那样儿，是算完了的意思吗。”

        话音刚落，邢良永就动了，一步步地向外走，步伐决绝且坚定。夙愿注意到了他捏紧的拳头。

        她又转身去看阿润生，见他原本闭上的眼睛又稍稍睁开了一条缝，看着门口匆匆离去的几个背影，嘴角竟是上挑了些许。

        可能是察觉了有道目光一直在看自己，阿润生还转过眼神，朝夙愿又笑了笑。

        “我们也出去看看。”夙愿脑中一刹那清明，丢下这句话后自己先起了身。

        众人忙跟在她身后一起追了出去。

        邢良永的速度比他们快，已经追到那位拿着不死木的修士了。

        接下来，就是夙愿料想的那一幕了。

        剑出鞘的声音无比凌厉，刺入□□的钝声此时也显得刺耳无比。前面的人应声倒下，没来得及再说一句。

        邢良永把剑抽回来，随意扔在一旁，甩了甩手上刚刚被溅到的血迹，蹲下身，把那人手指头一根根掰开，把那截儿木头抠出来，牢牢掌在自己手心里。

        “我的……”

        他伛偻着，用掌心，用胸腹，用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把那根木棍圈在自己的领域中，宛如忠诚的信徒守护仙赐的圣物。

        “今天开始的比往年都早啊，竟是连大门都没迈出去。”

        “这怎么办，脏了我的竹园——讨厌死了。”

        阿润生微微皱眉，扬扬手示意了一下。

        “东西既然给了你们，相互之间谦让一下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坏了我的心情。”

        “把他们赶到外头杀了，木头谁拿到算谁的。”

        一片片绿色刷刷从眼前闪过，院子里的仆人全动了起来，直奔邢良永而去，不论男女，不论身手好坏，全都拼了命地靠近。

        邢良永大梦初醒，拔腿就跑。

        杨诗献皱眉，有些厌恶道：“我们……”就不跟了吧。

        话没说完，是因为队伍里已经有人冲了出去，一头扎进人堆里，在小绿人儿中格外显眼。

        众人定睛一看，是阿明生。

        “他去凑什么热闹？！”师扬失声喊了出来。

        “鬼知道，先跟上去再说——”徐水容没有停留，即刻动身。

        夙愿下意识又往阿润生那儿看了一眼，瘦削的男子懒散地支着身体，立在漫天碧色中，一阵风都能将他吹散了的模样，姿态却依旧如此从容。或者说混不在意眼前闹剧，见怪不怪了。

        阿润生对于夙愿的这一眼，也安然受之，甚至朝前，作了个“请”的手势。

        “他认出我们了，”夙愿转身牵上殷宋的手，“先离开这儿。”

        姜明鹤惊惧交加。修仙这么久，上次的打斗已经在她噩梦里回放两天了，今天又来了一个更大的场面，见了血。而且看这架势，怕是一会儿软下去的身躯绝不止有一具。

        为什么呢？

        她止不住想。

        夙愿牵上她，带她一起朝门外赶，她在人潮中穿梭，看见闪过的一张张脸。

        从小长在不亲近皇帝的宗室家里，又是家中中等年纪的孩子，母亲是妾室，年纪大了不再得宠。她在府上的一群孩子中间，没有大孩子那样出挑，也没有小孩子那样惹眼，总是不声不响的，呆在一旁，看着周遭各色的人为了讨取谁的欢心，而使出浑身解数。

        为了更高的地位，更好的生活，也为了身后跟着更多讨好自己的人，他们的欲望永无止尽，得到了还想要更多，拥有了又怕被抢走。

        是为了什么，才让那一张张脸上出现那样狰狞或疯狂的神情，又让一颗颗心扭曲成那样偏执而病态的模样。

        “我赐予你一颗纯净的心和一双澄澈的眼。从此以后，这世间，美和丑都让你动容，善与恶都随你分辨……”

        “我”是谁？

        谁在对我说话？

        姜明鹤恍惚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明鹤、明鹤……”一声声叫唤，可能是夙愿，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肯定觉得不对劲。

        但她一定要想起来。

        谁啊……温柔地抚摸她的头，轻轻地唤她的名字……

        叫她……叫她——

        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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