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前尘往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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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冯时印象里最不热闹的春节。
前方与回纥虽然暂时休战,但还得时时刻刻紧盯不能松懈。王上刚刚平定贵族叛乱,对宫中之事无暇顾及。王后娘娘还是很消沉,冯时偶尔过去陪伴也觉得她消瘦不少,跟没了魂儿似的。
那个不小心没了的孩子的确可惜,听医官说已经半成型,还是个男胎。王上在位七年,只有一个女儿,还是原先那位妻子生的。而王后原本就不易生育,经此一遭恐怕再难有子嗣缘分。
除夕大抵不是个好日子,去年便在此时福明被害,今年又是多事之秋,王宫内一片沉寂静穆,就连红灯笼都见不着。宫人们的脸上也都不见喜色,一个个低头疾步快走,不敢有半点声响。
冯时自然也活的更加谨小慎微,日夜躲在自己的永寿宫里规规矩矩的,便是年夜饭也比往年少了四分之三不止。
今年连雪都姗姗来迟,直到入夜才勉强变大。舒舒服服泡完澡,出来的时候魏璋玉正对窗而坐,面前小案上还摆了酒。
冯时踮脚悄悄靠近从背后扑上去,居然被躲开了。
她有点生气,脚踩住男人按在垫子上的手,娇喝道:“你怎么躲开的?我连罗袜都脱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是觉得奇怪,魏璋玉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警觉?他们日日夜夜待在一块儿居然都没发现。
魏璋玉但笑不语,拿走她手上的罗袜替她穿好,还不忘叮嘱:“鞋子呢?虽然有地暖但也要小心注意,否则染上风寒你又要难受。”
三言两语就把冯时注意力转移,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或许他是在使美男计。
接过他的杯子倒酒喝一口,满腔的辣意入喉,冯时没忍住呛出声,两道柳叶眉皱在一起,又问:“你什么时候喜欢喝这种酒了?”
明明他一直都爱果酒,甜味里带着一点点的微醺,冯时也喜欢。怎么今天喝烈酒?
魏璋玉在笑,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笑,可眉眼里又有一点狠戾之色:“高兴,我很高兴。”
冯时被他这一副反常模样搞得心慌,心里仔细想想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事。最近一切都糟糕透了,哪里值得高兴?
没时间细想,因为魏璋玉很快又拿起杯子斟满递来,像哄骗孩子一般循循善诱道:“你可要喝点?虽说初入口时太辣,但慢慢下肚后酒味儿就有了。”
总归不过是一杯酒,味道难喝就难喝一点吧,她不想拒绝魏璋玉。
外面的漫漫大雪随风而落,屋内的暖气将人脸上都熏染出红晕。
冯时才喝三杯,脑袋就已经昏沉困倦。她歪靠在魏璋玉的胳膊上,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两只湿润的眼睛只顾看他喝酒。
两个人的脑袋抵在一处,魏璋玉一边看向外面的雪一边念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晕乎乎的女人连他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跟着接嘴:“一杯无,无……”
见魏璋玉看向自己,她嘿嘿笑着凑上在唇上印一口,活像偷吃香油的小老鼠一般。
他被逗笑,又把酒杯递过去明知故问道:“好喝吗?再来一杯?”
娇气包立刻摇头,委屈巴巴的调子:“不喝了不喝了,已经醉了,想睡觉,要睡觉!”
或许是殿内的温度太高,或许是酒里的味道上涌,魏璋玉不知怎的脱口来了句:“交杯酒,不喝吗?”
原本还紧闭着的双眼唰一下睁开,冯时好像被吓得一点醉意都没了。
契由人成亲没有喝交杯酒的习俗,但她是汉人,自然有所耳闻。
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委屈了,她眨巴着一双泪眼汪汪的大眼睛撇嘴:“我还没喝过交杯酒呢。”
虽然是老王上的宠妃,但尊卑与别,年龄差距又摆在这儿,老王上可不会干这种事。
“我也没有。”魏璋玉声音更低,透过耳朵穿进心里,明明及其温柔却叫冯时哭的更狠。
他自然是没有过的,朗朗白日,皓皓明月,要是放平常他怎么会跟冯时这种女人混在一起?
她忽然觉得难堪,所谓女子该有的羞耻心终于生出几分来。就算她侍奉老王上是无计之举,但后面那么多男宠却实打实是自己养的。
她明白了为什么汉人会将女子贞操看得比命还重要,因为那是向郎君表明爱意最好的代表。
她也生出妄想,要是自己现在也有一份象征贞洁的东西,魏璋玉一定明白她有多爱他。
可她没有,两个人的一开始便不建立在那种忠贞之上。
泪水滴在酒里,酒杯被扔在案上。
魏璋玉俯身压过来亲吻,力道温柔又透露出怜惜。冯时忽然明白,他知道她为什么哭。所有的言语都不用说出来,彼此心知肚明就够了。
汗水密密渗出,火笼再旺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觉得冷,但很快就会被抱住,他的体温就是最好的温度。
冯时没忍住咬他耳朵喊他郎君,檀郎,相公,想到什么就喊什么,眼前全是泪水,模糊到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
魏璋玉总会“嗯”一声,用更温柔的动作来回应。
水乳相融的时候女人总会更多出几分幻想,控制不住觉得这个男人就是自己余生要一起走下去的人,会生出无数的希望。
但交杯酒终究没有喝下去,他们连一场假夫妻都做不成。
几乎是新年刚过回纥便夜袭大营,宋更年虽有防备却也被逼的后撤躲进城内。王上大怒,亲自点兵遣将前去坐镇。
今年天气确实变化多端,都快四月了还会飘雪。
魏璋玉那一日又跟永福一起去纥罗街买糖人,在街口忽停下吩咐道:“你可知哪儿有卖花灯的?兔子,莲花什么的都行,我要给娘娘带一只回去。”
永福不疑有他,立刻拔腿往另一条街走。等小心翼翼捧着纸糊的小兔子跑回来,却见茫茫大雪地里连串儿脚印都没了。
契由王城之外,一行五人身披白色斗篷高坐在大马上。魏璋玉回首看了一眼,神色不明。
赵公桓在他身边,见状宽慰道:“殿下不必担心,扶娴是我赵家女儿,与那些娇滴滴的女子不同。她会保全自己的。”
可三皇子表情依然不好看,他还要再劝,魏璋玉已经拉紧缰绳掉头策马:“走吧,李将军还在等我们。”
他昨夜故意撩拨冯时,又在今早喂了点加药的水,等永福回宫禀报后再差人来寻,自己大概都能跑出契由地界了。
他将冯时的东西都留下,连那两件穿了很久的寝衣都不曾带走。唯一悄悄贴身收着的只有一只荷包,那还是她一开始嫌做的不好看丢掉的。
魏璋玉笃定她不会记得,所以才敢正大光明带走。
昨日种种昨日死,譬如黄粱一梦。魏璋玉已经放纵许久,现在他要去做自己真正该做的事了。
如他所料,等永福自己在宫外找一圈再慌忙跑进宫内禀告太后,日头都西沉下去。冯时手上除了宫婢之外什么都没有,只能去找王后。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不见了自然担忧,更何况还有大公主前车之鉴摆在面前。依魏璋玉的性子,他必定不会乖乖屈服,若自己不赶紧去找他受点皮肉之苦事小,更甚会有性命危险!
然而整整一夜搜寻都没有半点踪迹,冯时更是一个个去契由贵族大户问,又是威胁又是恐吓,却没有一个人见过。
拖着一夜未睡的疲惫回宫,冯时坐上床,一边哭一边往里看,这才发现一堆东西放在床内。
衣服,香囊,发带,鞋子,都是粗制滥造的针脚,却是自己一针一线熬夜做出来的。
魏璋玉不是失踪,而是不告而别。他只想着逃跑,什么都没带走,冯时他不要,冯时做出来的东西他也一概不想要。
恍惚间想起除夕时他说要和交杯酒,冯时傻乎乎信了,觉得这辈子都要跟这个男人待在一起,谁也比不上他。
他太会伪装,以至于她都忘记魏璋玉原本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大庸的三皇子,怎么可能真的心甘情愿一辈子做个任人消遣的男宠?一切都是装的,都是骗她的。不这么做,他哪里来的机会出宫?
还有赵扶娴!被迫嫁给亲舅舅却能活的好好的,她这种女人怎么真的会和自己这种蠢人结交?不过是来找魏璋玉的!
都是骗子,合起伙来欺负她傻,她蠢!
永福带回来的兔子灯还放在床边,冯时挥手扫下一脚踩烂,又起身找出剪刀将那些衣服一件件撕开,气愤间不小心剪刀自己的手,侧边一道长口子,鲜血立刻股股冒出。
“呵。呵呵,你怎么这么蠢啊,真是太蠢了……”
双腿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瘫坐在地上,脸埋在被剪碎的衣服中放声痛哭。
殿里的火笼还未来得及烧,她觉得置身冰窖一般,冷极了。
……
太后男宠逃跑这件事除了成为人们饭后笑料之外并未有其他轰动,直到一支在大庸境内的汉人反贼势力不断壮大,引起王上注意后人们才知道,领头的正是太后那位男宠。
这无疑是王室耻辱,王上尚在返程中便先传指令叫人将冯时关起来等候处置。不仅如此,又听说宋更年那位夫人也在其中出谋划策,宋更年为平人心主动请令前去大庸铲除恶贼。
冯时在永寿宫里待了很久很久,每日就靠在窗前看太阳东升西落,看月亮一点点出现又一点点消失。
她现在一天只能吃两顿,还都是馊饭剩菜。
听说永福去王上面前告发她为魏璋玉逃跑出力,还把那些找来的书籍都带过去。她也是才知道,魏璋玉就是因为那些书才画出地图一路躲避契由追兵逃回大庸。
看吧,对她好一点就有这么大的用处。冯时真不知道该骂他无耻还是该夸他聪明。
依然是王后亲自去求情,王上才没有下旨直接杀了自己。永福来给她送过一回晚饭,隔着窗他笑的阴冷解气:“娘娘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冯时还真想过,毕竟她一直仰人鼻息,但她没想过永福会落井下石,这是福明留给自己的人啊。
永福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眼里恨意更深:“娘娘是不是觉得我忘恩负义?错了!真正忘恩负义的是你!我师父一辈子对你忠心耿耿,你却在他落难时一点也不相救!你连去看他一眼都不愿意,还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多伤心的样子,你可知有多恶心!”
地上的食盒被他一脚踹翻,汤汤水水的全都洒在地上。
冯时想解释几句,想说她在王上王后面前都求过情,可是没有用。她不去看是害怕大公主又要借题发挥再伤害身边其他的人。福明陪伴她将近十年,怎么会不难受?
永福明显不愿意听她狡辩,手上拿着拂尘轻轻扫过,冷笑道:“所以啊娘娘,今日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你也莫怪魏公子骗你,毕竟他是璞玉,又怎么是你这样的女人可以霸占的?”
他没忘记对师父发过誓,可他实在要报仇!只要冯时遭到报应就好,而他早想好了死后去找师父谢罪。
冯时依旧沉默不言,连泪都哭不出来。
自作自受,的确是自作自受。肖想她不该想的,奢求她不能有的,到头来只能自取其辱。
那一年一直在打仗,她再没见过赵扶娴,也没见到过永福,只有王后偶尔来看看。
听说宋更年联合契由王族以及在大庸的兵力一起围剿,王上后来也是亲自前去,势必要洗刷王室耻辱。
战争延续到九月,叛军早已苟延残喘一如秋后的蚂蚱。宋更年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消息埋伏在接官道,王上亲自坐镇,将那反贼首领一箭射穿坠落马下。
所有的叛乱终于结束,冯时也被解了禁足。
庆功宴上她被王上勒令献舞,只好像伶妓一般跳了。她当然庆幸只是这样简单的羞辱,她还是契由的太后娘娘。
宴后宋更年给了她一只荷包,上面好大一块洞。
他说,是从魏璋玉身上找到的,给她是因为赵扶娴最近情绪很不稳定,要她去找好好劝慰一番。
冯时原本都打算认栽不去想跟魏璋玉有关的一切,荷包也不愿意收,可是宋更年没有给拒绝的机会。
那一只带着鲜血的荷包破烂不堪,微末之处可以看见原本的颜色。虽然魏璋玉留下了所有的东西,但这一只也的确是自己做出来的。荷包后面是金丝线绣出的“魏”字,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如小儿学字一般别扭笨拙。
冯时慢慢想起来,这应该是以前试手时做出来被扔掉的,居然会被他带走。心里一些不该有的念头又像疯了似的狂长,一点一滴通过湿漉漉的眼睛冒出来。
那一只荷包里还有东西,竟然是两股盘在一起的头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他藏在里面的。还有一张皱到要碎的字条,血水模糊了字迹,只能看到后面有“两不疑”。
他写的什么,没有人知道了。就像在这深夜里,也没有人知道太后悄悄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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