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泥金扇生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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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日头还没彻底落下山去,孟月泠就离开西府了。
佩芷不知道他何时出的门,傅棠留她在西府用晚饭,她答应了,可到饭桌上发现迟迟不见孟月泠,一双眼睛止不住地往门口挪。
傅棠心领神会,面儿上不多说什么,只断断续续地用公筷给她夹菜,直到佩芷发现碗里堆出个小山:“傅棠……我真的没那么能吃,昨儿晚上那是饿着了。”
她性情直率,讲话一向直来直去,傅棠见多了那些表里不一的人,常年习惯于用一副恰到好处的客套待人,乍地遇上了佩芷,两人凑到一起,倒是极说得开。
傅棠说:“这顿饭就我们俩,静风早去协盛园了,你放开了吃。”
佩芷脸上有些发烫:“关他什么事,他在不在我都是一样吃的。”
傅棠点头,可那神色中却写着意味深长,佩芷想到了别的,问道:“他怎么这么早就去戏园子了?是不是因为我在你这儿?我看出来了,他有些烦我。”
傅棠脸上的笑容僵住:“你倒不必这么想,俗话说‘饱吹饿唱’,他不吃这一顿也是常理。”
“那你们昨日一起吃晚饭没有?”
“吃了……”
“前日呢?”
“也吃了……”
“你看,还是我在这儿的缘故。”
傅棠想了想,再度试图给她解释:“你知道他们丹桂社有个田文寿?常跟他演对儿戏的那个老生,人称‘文寿老’,今日他有场《乌盆记》,静风许是去看了。”
佩芷自然知道这位田文寿,孟桂侬演艺生涯的最后那几年,所有的生旦同台戏都是和田文寿一起唱的。如今孟桂侬都退休了几年了,田文寿傍完老的傍小的,绝对算得上丹桂社的长青藤。
可佩芷觉得还是说不通:“文寿老的戏都是压轴的,这会天还没黑,离倒二也还早着,他犯不着去这么早。”
傅棠动了动筷子,对上她认真的神色,也是头一次打量她的长相,她这张脸本来是有些英气的,如今跟他刨根问底,那抹英气之上又加了些耿直正气,倒是适合扮上武生,绝对是好材料。
傅棠说:“你说得有道理,他确实有些烦你。”
佩芷苦了脸:“你也看出来了?我早就发现了……我们好歹算是朋友,又都迷他的戏,你不说宽慰我一下?”
傅棠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撂下了筷子:“我刚刚不是在宽慰你?我说他事出有因,并非躲你,是你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也没法给你找补。”
佩芷想了想,把菜吞进肚子里后,赞同地点了点头:“对不住,我刚刚没听出来。”
傅棠没想到她道歉这么利索,学她失落的语气说:“是我不擅长宽慰人。”
一会的功夫,她就又转哀为笑了,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问他:“你刚才盯着我看,然后笑什么?”
傅棠想了想,直白地说:“我那会儿觉得你适合唱武生,你票过戏没有?”
“没有。”佩芷摇摇头,睁大了眼睛问:“武生我基本功不行,其实我想唱花脸,拎铜锤的那种大花脸,多霸道。”
傅棠本以为她会说想唱青衣或是花旦,没想到出来个铜锤花脸的答案,他笑着说:“你在这儿跟我逗闷子呢?”
佩芷说:“谁逗你了?”
看她是有几分认真在里面的,傅棠想了想,随后还是摇头:“你气太弱了,唱不了,私下里票一出过过瘾还行。”
佩芷问他:“孟月泠说你各工全能,真的假的?”
傅棠说:“半真半假。”
佩芷一拍手,脸上写着“跃跃欲试”四个大字:“那等将来有机会,咱们仨来一出《大·探·二》(《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
傅棠听她这话险些笑掉大牙,概不论孟月泠这尊大佛乐不乐意陪他们俩票戏,《大·探·二》是出生、旦、净合演戏,唱功繁重,他都不敢说来就来,更别提加上佩芷这个完全没唱过戏的了,孟月泠保准要被气得扭头就走。
虽然他期待看到把孟月泠鼻子气歪的场面,可这件事还是太滑稽了,傅棠问她:“你的意思是,你唱徐延昭(净),静风唱李艳妃(旦),我唱杨波(生)?”
佩芷点头:“这不正好齐活?你别笑了……”
傅棠跟她直摆手,笑得停不下来:“天还没黑,你这梦做得挺美。”
佩芷白他一眼:“我这叫胸怀大志,你莫欺少年穷。”
傅棠收敛了笑容:“嗯,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等着看你剃头呢。”
佩芷下意识伸手护住了额头,皱眉道:“我忘了勾脸要从月亮门画起了,不唱了不唱了……”
俩人插科打诨地吃完了晚饭,佩芷闲不住,张罗着要去协盛园看戏,不仅看孟月泠,还要看田文寿的《乌盆记》。
她邀请傅棠一起,说自己已经在盛老板那儿留好了包厢,傅棠本来静悄悄地站在廊下,廊边正挂着那个空落落的鸟架子,等他那只傻鸟飞回来,架不住佩芷催他。
“你的鸟该回来就会回来的,不回来了,你怎么等也没用,还不如跟我去看《乌盆记》。”
傅棠说:“我亲自在这儿等着它,它或许会知道自己有多重要。”
佩芷拉着他就走:“心里没你的傻鸟,你站成望夫石都没用。”
“有道理。”傅棠轻笑,没让下人跟着,跟她一人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协盛园。
刚走进协盛园,佩芷一眼就瞟到了远处站着看戏的孟月泠,梨园行有规矩,行内人不准坐池座儿,防止离得太近了偷戏,故而他靠在廊座儿最边上的那根柱子旁。
台上的并不是田文寿,《乌盆记》还没开演,这个时间座儿也上得不多,大多坐在池座儿,他再靠前站也是没关系的。可他似乎是为了远离人群,只独独地站在一边,有些落落难合之感。
佩芷一眼看到他,完全是他骨子里的那抹气质太脱俗出尘,似不食人间烟火,又误入此处。
她用胳膊肘顶了顶傅棠,短短一天,俨然已经跟他混熟,傅棠又气又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你眼睛倒是尖。”
佩芷给他下达命令:“你去叫他上楼上包厢,正中间那间,我先上去。”
傅棠问:“你怎么不去叫他?我先上去。”
佩芷叹气:“我去叫,他保准甩我个白眼,回身就走,你信不信?”
她显然一副傅棠只要说“不信”她就立马上前试给他看的样子,傅棠纵容地点头:“行,你先上去,我去叫他。”
佩芷一溜烟儿就上了楼梯,惴惴不安地在楼上等他们俩。
不多时,包厢的帘子掀开,傅棠先一步进来,兀自坐下,看了眼四周说道:“我一直瞧不上这正中间的包厢,如今一坐下,视野倒确实开阔。”
他转头看向站在那定了身一样的孟月泠,指着特地留出来的中间座位:“静风?来坐啊,愣着做什么?”
孟月泠也不想表现得过分骄矜,可走到椅子边的那几步路,总觉得佩芷期待的眼神有些吃人,他伸手比了下:“你坐中间。”
“你还怕她对你做什么不成?”
傅棠打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佩芷拽了过去:“你过来。”
坐下后,佩芷主动搭话,问孟月泠:“孟老板,你吃了吗?”
孟月泠扫了她一眼,似是犹豫了两秒要不要搭理她,还是礼貌地回了句:“还没。”
佩芷“啊”了一声:“那你还来得及吃吗?还是要等散戏了吃宵夜?”
傅棠扭头看她,佩芷和他对视,从傅棠的眼神里明确地看出来他对她没话找话行为的鄙夷,佩芷只能无奈地眨了眨眼回应。
孟月泠显然对这枯燥的话题没什么兴趣,又起了起身,佩芷和傅棠齐刷刷看过去,傅棠问道:“怎么了?”
“我先去上妆,扮好了再来看文寿老。”
他竟然真的是要来看这出《乌盆记》的。
傅棠哼声算作应答,佩芷看着他出了包厢,眼神还有些恋恋不舍。傅棠用扇子敲了她的头:“甭当望夫石了,他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
佩芷白他一眼,傅棠又说:“你不是光喜欢他的戏?那就在台下看他,别跟他本人扯上关系。你看他这个人性子那么冷,不招人喜欢的。”
佩芷说:“何止是不招人喜欢?我觉着可以算让人讨厌的程度了。”
她没少在心里骂他,眼下倒是又想起来他平白无故瞪她那一眼了。
“那你还跟他没话找话。”
“理是这么个理,可你喜欢他的戏,多少对他这个人也没辙。”
傅棠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开口却说:“戏是戏,人是人,二者无关。”
台上唱的是哪出戏两人也没听进去,佩芷有些出神,忽然又问傅棠,似是让他帮忙解惑:“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就惹着他了,他巴不得躲我远点。”
傅棠没想到她还在耿耿于怀,认真说道:“你莫要多想,他这人太爱干净了些,上次你溅脏他的那身衣裳好像还是他新裁的,洗不干净了。但这事儿真是小事儿,他犯不着跟你个丫头置那个陈年气。”
佩芷叹气:“不是这事,在这之前我就惹他了。”
接着她给他讲了赵巧容大闹协盛园后台那事儿,还有孟月泠瞪她那一眼、她吼他那一嗓子,总归不是个美好的初见。
傅棠听完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寻思着怎么安慰她,最后发现还是没辙,摇摇头道:“那他确实挺烦你的。”
作为目前已知的唯一一位孟月泠的好友,傅棠亲自盖章,佩芷只能叹气。
傅棠想了想,又说:“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他厌恶不厌恶你,都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你又何必介怀。或者应该说是‘所有人勿近’。”
佩芷皱眉:“可他不是挺喜欢你的?跟你挺亲近的。”
傅棠嗤笑:“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他喜欢我了?我们俩也就是个君子之交——淡如水。”
楼下的戏台子已经空了,倒数第三场戏结束,很快就是田文寿的《乌盆记》。傅棠虚指了下戏台:“就说文寿老,跟静风是沾点亲的,也很是欣赏静风,要不是应工不对口,肯定是要做静风的开蒙师父的。这些年丹桂社交到他手里之后,文寿老始终陪着他到处跑码头,帮衬他不少。文寿老无儿无女,拿他当半个亲儿子待……”
佩芷说:“这不是挺好的。”
傅棠摇摇头:“可他跟文寿老并不亲厚,平日里甚至过于生分,我看跟他性子有关系。就说好些次文寿老想揽一揽他肩膀,他都不让,场面弄得很尴尬。早些年这么经历了几回,文寿老就也知道他什么脾气了,不强求了。”
佩芷皱眉:“他怎么这样,像是别人不洗澡一样。”
傅棠被她逗笑:“你没见过之前在北平的时候,那些男戏迷追他,他避之不及的样子。”
“女戏迷呢?女戏迷他就不避了?”佩芷如是说。
傅棠故弄玄虚:“静风是不缺桃花的,以前……”
佩芷问道:“有什么风流轶事?”
傅棠笑她:“瞧你这幅看热闹的嘴脸。”
佩芷正要让他继续说,眼看着帘子又被掀开,便是初见他的那副样子,脸上扮好了相,画中美人一般,只穿了身白水衣水裤,衬他身型更加清癯,悄然走进了她的包厢。
佩芷张口就问:“你冷不冷?”
孟月泠一愣,显然也为她的问话感到惊讶,开口还是如磐石冰冷,勉强搭腔:“不冷。”
傅棠道:“冻不死的青衣,热不死的花脸。数九寒天他穿这么点也过来了。”
孟月泠淡笑,上了个妆的功夫似乎换了番心情,还跟他打趣道:“棠九爷内行。”
佩芷插不上话,也不去强行插,只偷偷地打量孟月泠,他这一扮上戏妆,她难免觉得他更顺眼了,眼睛从他身上移不开。
《乌盆记》开演,还没轮到文寿老上场,包厢里又进来了个人,穿了身灰蓝色短袄,便是那天给佩芷开门的那位,孟月泠的跟包,名叫春喜。他手里抱着个暖瓶,走到孟月泠身边给他倒水,小声说道:“二爷,刚烧开的水。”
孟月泠扭头对他说:“你也去看戏罢,我凑合喝茶壶里的。”
春喜点了点头,还跟傅棠打招呼:“棠九爷。”
傅棠点了个头算作给孟月泠的面子,春喜又看到了佩芷,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臊得佩芷一阵脸红。他显然了解孟月泠的脾气,在冷漠的眼神扫过来之前溜出了包厢。
孟月泠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看向了戏台子。
傅棠小声问她:“春喜看你笑什么?”
佩芷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我求孟月泠理我,被他听到了。”
傅棠轻笑,友情告诫她:“甭求他,没用,他就怪脾气,你越求他他越要逆着你来,贱……”
孟月泠双眼都没挪开戏台子,可话显然是跟他们俩说的:“我还在这儿。”
傅棠说:“哦?听着了这是。”
佩芷没说话,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孟月泠说:“少吭声。”
傅棠故意跟他叫板:“瞧瞧,跟我们孟二爷一间包厢看戏,规矩就是多。”
佩芷赶忙递了盏茶到傅棠嘴边,堵住傅棠的嘴,笑着应和孟月泠:“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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