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月麟檀香

今日晨起后首堂就是制香课。

        先生推门之际，顿时香味缭绕。授课的添香先生不过与大伙儿见第二次，就把每人的名字记熟了。

        今日教助眠香制作。

        夜心正在埋头选香料，梨莘鬼鬼祟祟压低嗓门凑近，“天宫那位老伯给我来信了，他打听到了！这些劳什子的花画大赛宝物，全收在司礼监库房！”

        “那难了！书上说，司礼监乃天宫重地。那位眼线老伯不属司礼监，恐怕无法打听到呆瓜的宝物了吧……”夜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立即迎来了小梨花毫不留情的肘击！“就是没办法！不过，夜某人我可警告你——不许再叫他呆瓜！”

        夜心气笑了，“夜某人”这称呼霎时疏远许多，可见小梨花已生气。

        “女大不中留啊！这么快就开始为呆瓜与我翻脸了，将来还不要翻了天去？”

        小梨花面色通红，看得出十分激动，“君子报仇，十天不晚！”末了恶狠狠道，“别让我见到你那小白脸！”

        两个人唇枪舌战，击杀正酣——

        “谁是我们夜心的小白脸？”

        一颗有着俊秀容貌的脑袋忽然从二人肩头升起，着实突然。

        “你们夜心？”梨莘显然被他颇不见外的称呼，给肉麻到了，作势要吐。

        温廷搂过夜心的肩，“真吐出来，赏你十颗珠子！”

        梨莘愣在原地，“……”

        近处，添香先生还在其他学子身前徘徊指导。

        夜心立即挣脱了开来，“别拿我说笑了！小梨花，这件事一定有办法，容我想想。”

        小小一张制香桌，被温廷的长手长脚牢牢占了大半，他的动作又大开大合，总是拍到梨莘的头，脸上堆起千层高的歉意，“实非故意，你的小脑袋刚好够到我手了！”

        梨莘被挤得一跺脚，往一旁空桌挪去了。

        “这么快就溜了？知情识趣。”温廷大大咧咧，红口白牙地笑起来。

        夜心瞧他精神了不少，“你今日心情大好了？浑不似昨日在桥洞下买醉的狼狈样……”

        温廷一只大手盖了过来，“嘘！”他紧张兮兮地环顾四周，继而如释重负垂下手来，“昨日桥洞下的事，不许说出去！”

        他的态度颇坚定。

        这小子似乎很要面子，毕竟事关他家事，与自己无关。

        且她向来不喜搬唇递舌，便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去挑香料，神情间俱是掩不住的落寞。

        夜心便还是问出了口，“那支玉笛因我而碎，实在愧疚……我见你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冒昧问一句，是令慈送的么？”

        他现出惊愕来，一双桃花眸子瞧着夜心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

        “我母亲，一万年前就不在了。”

        夜心曾经听仙学师长说起过，洞庭湖水候不久前刚携妻去了天宫量道玄堂，怎么会？

        温廷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幽幽道，“现在的洞庭湖水候之妻，是北海水候的妻妹，也是我的后母。”

        他埋头挑了几瓣晒干的梨花、松针置于石盘之上，燃起火来烧。

        “那支玉笛是我母亲生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每次吹奏，我都能感到母亲还立在我身前。”他喉头哽咽，夜心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

        “你知道那支玉笛的名字么？”他抬起脸，英挺的脸上隐有哀戚。

        “思归。我父亲很少回家，母亲便立在洞庭湖仙府门口，望着山云之上的归家路，吹奏笛子……现在想来才知，她该有多思念父亲。”

        夜心不忍见他哀伤之色，轻轻拍他袖子，“别难过了，送你一份礼物！”

        温廷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渐渐隐了眼中的泪星，切换出红口白牙的咧嘴而笑的样子，探头来瞧，“我们家夜心美人儿会送我礼物啦？”

        夜心见他眼中晶莹，便也不去与他这些浑话计较。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来，“你素知我笨手笨脚，第一节制香课时，尝试按照课本后面高阶制香法，竟成功做出了沉水香来。我将这第一次做出来的杰作送你，不免粗糙，望你不要介意，也算是报答你那日路见不平，拔笛相助。”

        他举着盒子端详了好一会儿，凑近闻了闻，“我们家夜心手巧！味道也与我家仙府中的……”他瞥了瞥夜心，“比我府中的略清淡一些。不过美人儿嘛，淡雅素净一些便已经很好。只是我一把思归，换你如此小的一盒沉水香，怎么瞧都是我更吃亏……”

        夜心哑然，吃亏？可去哪里给他找个一模一样的玉笛呢？

        一阵熟悉的香味从后飘来。

        两个人俱一凛，糟了！先生来了！

        二人埋头，手忙脚乱地整理手上的香料，还没捣鼓出什么，就听添香先生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温廷、夜心讨论得如何了？今日制什么香？”

        看着还没开始动的一堆材料，夜心有些羞愧，“先生，本想学着做月麟香……”

        “月麟香？”添香先生走到二人身前，“你跳过了普通香的教程，先学了后面高阶制法？”

        夜心鼓起勇气，点了点头，“前面的香种类单一，制法也简单。我想尝试后面的高阶月麟香，方才调了几次，闻着总是不对。”

        添香先生绕到二人身前仔细捡起材料看了看，“这些香料用度准确，有何不妥么？”

        “好像少了点什么……”夜心举起一块檀香，“似乎要加一点，但书上并没有它。”

        添香先生眉头紧皱，盯着夜心久久不动。

        温廷笑言，“夜心你又胡诌，书上说月麟香如何制——你照做就是，尽想当然！添香先生，莫要将夜心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添香先生温柔的面上浮现出疑惑的神情，“夜心，你见过加檀香的月麟香么？”

        “嗯，我曾在灵尧德君的奇瑶园中闻到过，好像就有暗暗檀香。”

        添香先生微微一惊，但很快恢复平静。

        她浅浅一笑，甚是赞许，“尽可大胆一试，也许教你创了个新品来也未定。”

        她肤色如雪一般白皙，淡然从容的模样煞是好看，“你这炭烧得时候仔细些，埋进香灰时要小心铺平。”添香先生纤细如葱的手指轻轻放下石盘，一身红衣长袖，真是应了红袖添香的意境，美得不可方物。

        夜心捣蒜似的点点头。她很喜欢添香先生，似她这般明媚才华，温柔大方，一定有许多出众的男子爱慕着她。

        添香先生转向温廷，“你呢？温廷公子，可有什么想法？”

        温廷将方才的小盒子拿来，笑眯眯地端到先生鼻子底下，“刚刚想做沉水香来着，因怎么也不会，便向夜心讨教，她送了我一盒让我学着做。先生闻一闻，夜心做得可好？”

        添香先生接过瓶子细细嗅了一番，“味道淡了两分，已经十分难得。夜心，你于制香上很有天赋。”

        经添香先生如此一夸，夜心幸福得简直要潸然泪下。

        从未如此有成就感过！夜心暗暗发誓，以后上制香课一定不迟到，每节课必来，认真再认真！

        添香先生去瞧其它同窗制香去了。

        温廷低下头来，正好与夜心四目相对，“太没出息！笑得咧到耳朵根了？来羽林仙学这么久，还没被任何先生夸过吧——是不是多亏了我，让你信心倍增！”

        夜心举起手来，想去敲他的脑门儿！无奈他反应迅速，夜心跳起却怎么也够不着，最后二人捂着嘴无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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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香课结束了。

        夜心在课室多留一会，顺便研究下手上的月麟香新品种。

        温廷居然也留下来了，撑着头在一旁看着，说是要留下来学习下夜心刁钻的制香手法。

        这位温廷公子哪里是在学习她的手法？刚开始还撑着脑袋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后来便也不知哪句话让他有了与周公下棋的兴致，伏在夜心身旁的桌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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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香室门外，一白一青二人身影徐徐而来，浑身馨香的女子从长廊内疾步而来，行到二人身侧行礼，“紫虚神尊，柳蘸上神安好。”

        紫虚含笑，“添香先生，近来可好。”

        添香脸红耳赤，“谢神尊记挂，我……一切都好。今日怎会忽然驾临羽林仙学？”

        紫虚点头，“有些事，来找甫璋和驰风，先告辞。”说罢，他便朝前行去，却也不是万径阁的方向。

        添香追上一步，小声急道，“神尊……神尊通天紫宫中的月麟香用完了么？若是没了，我可以送来……”

        “先生课业繁重，无需麻烦。”紫虚淡淡道。

        她柔柔一笑，喜道，“不麻烦，索性近几日下午有闲暇，特地赶制了一些。神尊素来喜用月麟香，可助眠安神，便不要断了才好。”

        柳蘸闻言抖开扇面，微微咳嗽着走远几步。

        紫虚转过身来，面色肃然，“添香，本尊曾对你说过，你是羽林仙学的制香师长，不是我紫虚的制香师。以后不用再送月麟香来，天宫内领监自有分派。”

        “可……”她神色中尽是落寞之色，“可神尊的月麟香不同，要额外加半钱檀香，烧法也不同。这样制出的月麟香，才既能安神又有疗伤之效……内领监的制香师哪里能如此细心？”

        “添香，你的细致很好，落在本尊身上却不值得。灵尧说你曾经送月麟香到奇瑶园……”他轻轻叹息，“本尊感激你的心意，以后请莫要再去了。”

        眼前的红袖美人儿泪水涟涟，一低头便快步离开了。

        柳蘸阴阳怪气，“哎哟，紫虚你也真是！跟女子说话也像飞刀子一般，凌霄宝殿上与玄臻之辈飞，在此处对着添香先生也飞，都不累的么？她调的月麟香，跟你往年藏在虚昆山的香——味道很像了！靠着这些香，洛追走后的这几百年里，你的伤势才好得快些。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么？”

        紫虚微红着眸子，“添香是个令人尊重的好姑娘，她值得一个全心待她的人。”

        二人拐过一片竹林，制香室就在前头。

        课室中，一白衣美人儿正在研究手头的香料，旁边伏着一身形颀长的男子。他半张脸露在外头，甚是清朗。一双修长的桃花形眸子微阖。一阵风过，他缩着身子微微咳嗽。

        一旁的白衣美人儿，低头皱眉瞧了瞧，便拉过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他身上。

        紫虚面色冷峻，猛然转身大步离去！

        柳蘸阖起纸扇好奇伸头来瞧，却也只能叹了口气，追上紫虚的步子，踏入虚空。

        月麟香香色幽幽，书上说这香有安神助眠的神效，加入少许檀香后，香气顿时与奇瑶园湖心亭中，阿檀身旁的那炉愈发相似。

        只是不知他那香中是否真添了一道檀香，份量又是几何？

        想来阿檀的眼睛一直微微泛红，似乎劳累奔波得甚，这月麟香做好后帮他点上，定能多睡几个安稳觉，有助于他的伤势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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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岚先生不知何时来到门外，身后还跟了个一身袍子白得如雪一样的男子，那男子目光如冷剑，颇有些清冷狂妄的意味。

        “玄臻神尊，温廷就在里面。”一向刚正不阿的执岚先生却点头哈腰，对来人甚是柔顺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他往日上课时，笑谈上古战场风云际会时的那般铮铮铁骨之样。

        那位便是……四尊位列第二的……玄臻神尊？

        才来羽林仙学不过短短几十日，天宫中其它诸神还未认识几个，单那四尊便已见了其二？

        这是什么运气？

        这样发展下去，说不定哪日，连紫虚神尊、青毫神尊一起凑个齐，回去能和葵姬、吟灯他们吹嘘一番。

        如雪白袍的玄臻神尊闪进制香室，将夜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如箭一般的冷淡化成了一阵疑惑。

        他这一眼，将夜心看得浑身发凉。

        执岚先生连忙跑过来，“神尊莫见怪，这位是我们羽林营的小学子，还不成气候……”见玄臻似乎没有搭话，执岚先生道，“这世间人有百样，皮相只是虚妄之相……不奇怪。”

        那玄臻神尊似乎低头沉思了片刻，倏然抬头冷冷道，“冒犯。”

        他继而瞧着睡得甚是安稳的温廷，面色略冷。

        夜心很是有眼色地推了推温廷。

        他甫一醒来，便睡眼惺忪地瞧着夜心，笑道，“我们家夜心月麟香这么快就做好啦？快，寻个盒子让我带走，夜夜闻香，犹如美人在侧，岂不美事？”

        那玄臻神尊一脸冷剑般的不耐，眉头皱得更甚，“温廷——洞庭湖水候之子？”

        如冰雪瞬间顷刻洒落，周围空气奇迹般地冷淡凝结了起来，夜心觑着他的神色，后背起了阵阵凉意，不敢讲话。

        直到执岚先生颤着招手，“温廷，这位便是鼎鼎有名、超群绝伦的玄臻神尊！今日到访羽林仙学，真是令仙学蓬荜生辉啊！神尊听说你是这一届中甚为杰出的人才，想与你单独谈一谈。这可是你莫大的荣光啊！呵呵呵呵呵……”

        他干笑得连夜心都听出了尴尬。

        鼎鼎有名，超群绝伦，蓬荜生辉……执岚先生，你这要命的读书人的骨气呢？

        “神尊，请移尊步去万径阁吧，那里无人打扰。”

        玄臻神尊昂着头，便径直出去了，似乎万径阁对他而言不是个陌生地方。

        温廷跟在他身后，神色中颇为不服。

        夜心忽然想起执岚先生那句奇怪的话，“人有百样……”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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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蘸在紫虚上次加的隔音结界之上，再加了一层虚像结界。

        即外人看来，院中都是漆黑一片，无人无光。

        柳蘸在院中小桌上摆开茶盏，寻了个上次一样的方位，坐了下来，“还是这个位置最得我心。哎，紫虚，刚刚驰风来说，玄臻那小子今日来羽林仙学了！就与我们俩前后脚，幸亏先走一步，否则撞见可就不妙了！”

        紫虚立在院中的那棵红梅盆栽前，将那盆挪了又挪，“无妨，此刻来只会是提前招揽人才，为他所用罢了。”

        他挥了挥手，将红梅盆挪到门前、窗前、桌上、地上、墙头上，想了想又挪到了树杈上。

        大名鼎鼎的紫虚神尊难得发疯，柳蘸瞧着甚是有趣，也不去点破他。

        “他竟然……连花画大赛也等不得了么？”柳蘸觑着他的表情，微微摇扇，“方才那位便是夜心仙子了吧？旁边那位盖着夜心外袍的那位——年轻英俊的小子，就是洞庭湖水候的大公子温廷？”

        柳蘸特地将“年轻英俊”四个字，重重地强调了一番。

        紫虚轻哼，手指猛然一挥，红梅盆悬于柳蘸头顶。

        柳蘸额间冒出冷汗，这紫虚越发疯魔了！他嘿嘿一笑，用扇子轻轻将红梅移下，稳稳落于院中，“天规有言，谋害上神，要锁入通天索魂塔……”

        紫虚一张脸从通红变成铁青，也不知他听进去没。

        “我看你别折腾了……过来坐，喝口茶消消气。”柳蘸轻轻拍了拍头发，也不知有没掉下泥来。

        紫虚勉力一笑，“我从不生气。”

        柳蘸拉着紫虚在院中小桌前坐下，“的确嘛，有什么好生气的……对了，你想好放什么宝物了吗？这几日，我可被天宫中各路女仙给缠怕了，每个见到我，都要偷偷问，紫虚神尊藏的是什么呀？都在打听你呢！不怪沉秋仙子闷闷不乐，她想独自吞宝，也得其它人点头啊！”

        紫虚眸光一黯，一个弹指，虚空之中弹出一把短刃来，咣当一声掉落在木桌上！

        刀身透着寒冰冷意，而刀柄镶嵌着一颗光彩夺目的宝石正泛出幽幽墨绿色光泽。

        “什么？这把苍穹刃你曾经用来指着我，连我都不肯送；现在要拿它做花画大赛的宝物？”柳蘸极尽夸张之能事。不过，苍穹刃确实是一把难得的宝物，要不然紫虚这老狐狸藏在身边这么久，都不肯轻易示人。

        柳蘸收藏宝物成癖，看到珍贵的法器向来手起刀落，绝不错过！家里的宝库之中，各仙山的宝物一应俱全。

        柳蘸悲痛地拾起苍穹刃，捧在手心里细细端视，“苍穹刃心头肉哎，炼了两万年才成，却要白送与沉秋做聘礼了！”

        “足显你这位夫君的诚意了……”柳蘸乍然收起悲色，嘻嘻一笑。

        紫虚却不像往日冷冷瞥他，只是饮茶不发一言。

        半晌，他垂下凤目，深深吐出一口气，“若是能揽一些可用之才，倒也是好事；若是落入沉秋手中，便是天意了。”

        扇子轻击杯身，柳蘸眯起眼，难得正经，“其实我倒有一法，可解了你当前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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