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阿姊（中）

宫岫，或者依照药族的规矩，我们应该称他一声千岫。

千岫，药族千字辈最年长的孩子，生而聪敏过人，很早就学会了说话和走路，众人异之。

千岫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学习药典；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跟着长辈们挖掘药草；还有一种传闻——千岫会哭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魂火。

千字辈的长子，虽然不是嫡子，但分量也足够重了。

千岫的父亲在玄字辈排行第二，名唤玄晁。

排行第一的自然是千尘不会炼药的废柴老爹，名唤玄阳。

长子不出于长房，反而出于次房，真不是个好兆头。

如果玄阳一脉能够早些添个嫡子，倒也不至于给其它人居心叵测的机会；可是一年、两年，千岫已经有了两个双胞胎弟弟，长房门下依旧无所出。

长房无子，玄晁的孩儿，最年长的千岫又如此出色；从某种程度上，玄晁和玄阳哪一个能够继承族长之位，竟然取决于他们后代的质量。

千岫很早的时候，就明白自己是所谓的“天之骄子”。

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宛若众星捧月。

千岫自己是很出色的，而他的老爹也相当给力——自然而然，继承族长之位也是理所应当的。

玄阳或许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可惜他除了炼药，什么都通；诗词歌赋尤其是一绝，处理事务也算干脆利落——可是他不会炼药，这就是他致命的弱点。

千岫记得，大约四五岁以前，阿爹和阿娘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爱护与希冀，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望着保护家族的神明一般。

千岫有一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亲弟弟，可是他们在家里的地位跟千岫比起来，简直就是低得令人发指。

所有的机会，所有的资源，最好的教育，一律优先供给千岫。

不止玄晁，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未来药族的族长。就算玄阳之后再添儿女，要比得上千岫的天资和能力——那也是不可能的。

千岫快过四岁生日时，玄阳房内的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少部分人的幻想——不过他们也就醒了一小会儿，因为玄阳的嫡长子，不对，不应该叫嫡长子，因为长房一脉盼了许久的孩子，是个女孩。

依着生辰八字，这孩子从千字，名为“尘”。

她说话并不早，身体相比千岫也是十分孱弱，起码千岫会走路时，她还在榻上爬。

一看就资质平平。

大家稍微惊讶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这孩子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不会是千岫的对手，论炼药的功夫，玄阳也比不上玄晁…

这个孩子的到来改变不了什么的。

众人在心里嗟叹，若是个男孩，或许今后能够同千岫争一争；一个女孩，她能做的了什么呢？她如何与千岫这样强势的男儿竞争呢？

一个女孩，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更何况药族哪里有过女族长呢？从前没有这样的先例。

于是，啼笑皆非。

大家都啼笑皆非。

自然也少不得给玄阳泼泼冷水了。

玄阳倒是很冷静，甚至已经开始规划这孩子的人生——当然，这并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一把废柴，规划来规划去，也开不出花儿来。

然而，千岫也好，千岫的爹娘也好，都没有想到，他们的梦想即将被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婴打破。

又是一年，千尘周岁之时，她的眼前凝聚起了一团浅青色的魂火——这一簇火苗，让玄阳重新燃起了希望，也气坏了玄晁。

多少年不遇的青色魂火啊，难道这孩子就是传说中的天选之子吗？

千尘在世界上生活的第一年，可谓凑凑合合；然而周岁之后，她便被视为药族唯一的希望。

唯一的意思，就是新的上来，旧的下去。

千岫确实天赋异禀，可是比起那一缕青色的魂火，简直不值一提。

一个是祖师爷赏饭吃，一个是祖师爷追着喂饭吃，二者岂能一样？

只能说，命运注定是希望历史复杂一点的。

对于玄晁而言，他只能后悔自己当初放松了警惕，让那个女娃娃活到了周岁——现在，玄阳已经凭借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站到了他头上。

为了让药族真正的“天选之子”能够顺顺利利地登上她应该待着的位置，玄阳很顺利便成为了药族的一把手。

而千岫觉得，自己正在被遗忘。

不仅是自己，父亲也好，弟弟也好…一家人都成为了一个笑话。

因为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

不过，“妹妹”这个称谓，也只被千岫的小弟弟喊过一次罢了。

之后，千尘的称谓变成了“阿姊”。

即使千岫大她很多岁，千岫的弟弟大她不少岁，见到这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屁孩，都得毕恭毕敬地喊一声“阿姊”。

阿姊，阿姊，阿姊。

千岫终于明白了身处边缘的痛苦。

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以前的千岫了。

随着“阿姊”渐渐长大，千岫身边的支持者越来越少，他被遗忘了。

爹爹对他恨铁不成钢，可是千岫自己似乎也找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更可怕的是，千岫不再相信自己了。

他第一次发现，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他想要怎么样，就可以变成怎么样。

更多的事情，也不是他努力了就会有成效。

就像他自己，兢兢业业刻苦学习才有现在的地位，而那个小阿姊，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夺走他的一切。

爷爷不再疼爱他，爹爹不再以他为荣；他没有退步，他也依旧那样努力，可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的努力仿佛是抽在他脸上的两巴掌——你看吧，你再怎么努力，也比不过人家。

千岫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突然发觉，自己迄今为止为之努力的一切，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千岫消沉了很久。

命运对弱者往往更加残酷，尽管千岫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当你沉浸在悲伤之中，命运会慢慢夺走你所有的天赋。

做什么都很累，做什么都不行。

眼看那个名叫千尘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追上他，甚至渐渐超越了他…

千岫只觉得无能为力罢了。

他只能睁着眼睛看着，他不愿回头，因为背后是父亲失望的目光。

真是够了。

皇族巡察，猎场之上，那小姑娘以一己之力驯服了一匹几个成年人近不得身的漆黑烈马，连皇族都对她另眼相看，想来，上头也会支持她去做族长吧。

如同烈火在摧枯拉朽，千尘的路慢慢被铺平，这条路直接通往药族的最高权力。

玄阳带回来一个名叫陆笙的小子，那是他为千尘准备的夫君，为自己准备好的女婿。

如此一来，千尘不必嫁往外族，权力依然会牢牢地握在她手中。

一切已经就位了。

此时，却接到了巫族“举贤计划”的命令。

“娘，我不想去。”千岫坐在榻上，盯着自己的靴子，“我真的不想去。我可以告病吗？”

妇人愣了愣，继续为他收拾着行李：“这么好的机会…儿子，你去看看也好。”

“娘…”

“傻孩子。”妇人叹了口气，“你若不去，你爹也是不依的。”

“有千尘在，我去做什么？”千岫眼中满是忧伤，“娘…我太不想…帮我…可以吗？”

“孩子，娘不求你样样都第一。”妇人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他面前，拉起儿子带着薄茧的手，“别让你爹爹为难。过去之后，你便当作是出去玩…咱们谁也不惹，千尘要出风头就让她出，我们不惹她…孩子，你去了那里，什么都不用去争…”

千岫慢慢垂下了脑袋，神色有些可怜。

见儿子沉默，妇人也于心不忍起来：“岫儿，这些年…我们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就当是为了你两个弟弟…你去照顾照顾他们俩…”

“他们不用我照顾。”千岫轻轻地说道，“我去了还要麻烦他们。”

“岫儿…”妇人摇摇头，悲伤地说道，“我们身不由己啊。若是你缺了席，皇族追查下来…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千岫也摇摇头，一句话都不说。

“岫儿，那不是你的错。是我们没有那个福分，是阿爹阿娘的错。”妇人安慰着他，“若你生在长房，便不用受这么多委屈了。”

“不…不是您的错。”千岫哽咽了起来，“要是我的魂火也是青色…”

“孩子，这是上天注定的，我们做不了主啊。”妇人担忧地说道，“岫儿，你已经很棒了…以娘看，千尘只不过魂火胜你一筹，其它方面哪里都不如你…”

“那是因为她年龄小罢了。”千岫叹了口气，“她很快就会做得比我更好了。”

“就算她样样都好，不如她的也多了去了。他们不是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吗？”妇人也觉悲苦，甚至抹了抹眼泪，“都是你爹…族长又怎么样？他自己搭上自个儿的日子还不够，非要带上你…平平常常过日子不好么…”

那一晚，千岫没有闭上眼睛。

他没有想到，在这场“举贤计划”中，他彻底胜过了包括千尘在内的所有人。

当千尘还在蛊人坑搏杀时，他已经被选往了天界，并成为了“天族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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