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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1995·夏


1995年,  中国人的日子还过得很浮于表面。好日子是过给外人看的。如果有富人,基本不会低调,多可以从腰间的大板砖看出来。机子两万,  入网加预存花费约莫七八千,  这玩意比bp机还要牛。

        bp机这两年已经从稀罕物变成了流行物,走哪儿都有滴滴声,  但拥有大哥大的人,  绝对非富即贵。

        这人如果还是个学生,  那一定是大人物。

        流行是个弯儿。这事儿在校园里就能看出来。

        高中时,傅安洲很有名,  随意跟女生搭句话,  就能引发一场心动绯闻。到了以理工科出名的南城大学,傅安洲淹没在人山人海的男同胞里。是个帅哥,气质出众,  但要说多特别,那真不如上蹿下跳的猴子。直到大三下学期公布交换生名额,  他才大器晚成。先是英语角的红人,再是学校的风云帅哥。

        青豆又一次在金津口中高频听到傅安洲三个字,  像回到了高中。

        现在的傅安洲,  比高中还要遥不可及。大哥大腰间一别,  即将远渡重洋,  大好前程尽在眼前。

        听说,他所在的充满化粪池味道的男生宿舍楼前,  最近常有女生路过。

        这在南城大学,是极为罕见的事。和他的大哥大一样稀奇。

        青豆没看到过大哥大,估计是这阵子才买的。联想到鸣宴楼前,他与赵老板的熟稔模样,  青豆对他更加刮目相看。

        她要是认识了那样的大人物,未必有时间陪落魄的朋友,做小厮,点烟火。

        -

        下楼,青豆在两栋校舍之间的车棚边,看到了张数。她挽着金津,假装没看到,一路往学校的理发店走去。

        她心脏咚咚跳,好不容易消下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但她忍住了。她不允许自己释出这种嫌疑。

        她得把这周的课熬过去。

        “理发”二字鲜红明艳地刷在透明玻璃上。店外排了不少人,多是男生。天热了,都来推头发。门外移动着几个正包着卷发棒烫头的男同学,他们夹烟闲聊,眉眼间春风得意,写满时髦。

        进店排队,青豆迎面看见店里供着一尊佛像。

        趁等候的功夫,她默默走到跟前祈祷,再转身,隔着几位川行的同学,看见远处张数斜靠花圃前的两辆自行车,凝神盯着地面发呆。

        青豆假装没看见,等轮到自己,她往磨盘椅上一坐。老板问怎么剪,她心慌意乱地说剪短。

        同系的学妹吓了一跳,偏头往青豆这里看。老板问她多短,手势一比,冰凉的剪刀抵至齐耳位置,“这样?”

        金津疑惑:“不可能吧。”青豆可是很喜欢长头发的,每天都要认真梳头编辫子,不太可能突然剪短发。

        青豆无声叹气,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老板一剪刀把她结束了。当然,她对外人,一向心事不形于色,手横到齐肩位置:“这么短。”

        店里洗头位就一个,常年满位,洗头得加钱。校内价格便宜,一般都是喷壶喷湿头发,所以剪起来很快。

        十分钟一个女孩子,两分钟一个男孩子。

        剪头结束,青豆没让老板用海绵扫脸,一边掏钱一边低头,自己拿手揩去脸上的碎发。

        她实在受不了海绵上那股呛人的摩丝发油味道。

        自打瘟病好了之后,她的身体就没有这么虚弱过、矫情过。往外走的几步路,几乎有坠倒的趋势。

        金津接在她后头,坐上了椅子。她想烫头,“你说我烫多大的卷?”说完没等到青豆回音,左右张望,才见她在外头跟人说话。

        老板语气不善,有点着急,让她快点决定。这么多人等着呢。

        金津不知道李教官喜欢不喜欢女孩子卷发,有点犹豫,又找不到人商量,手指往满墙的明星海报上一指:“就烫钟楚红那个头吧。”

        -

        店内不通风,满是化学味道。青豆想吹吹风,结果走出来,还是心软地挪到张数面前。

        他的落寞和记忆里的程青柏隐隐重合。有点犟,也有点呆。温柔和善的表象之下,夹杂着点木讷。

        她第一反应是抱歉。张数更为抱歉。

        青豆只能再次抱歉,他也跟着抱歉。三个来回之后,他轻声笑了,“我上一次见你,你才这么小。”语气和家属院里的邻居忆当年一样,手比到大腿或者腰际,形容当年青豆的个头。

        青豆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张数絮絮叨叨,说起自己从上海来,不急着回去,今晚住西宁区的新亚宾馆,明天六点去爬山。听说南城的上清山很有名。

        他说完,期冀地看向青豆。

        青豆以为这就是普通的闲聊,没想到他在套她的话。

        看来,他不知道大哥在哪座山。

        八十年代,信息传递和交通方式都很落后,人很容易失去联系。程家后来发生的事情属于失控事件,不能怪罪于他,但青豆看到张数,很难不想到大哥。

        青豆犹豫后,还是问了:“你想知道什么?”

        张数步入工作岗位多年,早不像念书时候,连抬眼看人都不敢,但今天面对青豆,他呼吸很紧张,变回了毛头小子。她长得很像她哥哥。

        他手指抠着裤缝,局促道:“我……”

        青豆平静道:“故事里的和尚很好。很好。”

        张数:“他真的没有读完大学?”

        青豆点了点头。

        -

        1980年初,新年里,张数高考后第二次来程家。听说,他家穷得吃不上饭,连新年都没有饭吃。青柏人好,带他回来吃顿热乎的。他介绍羞涩的阿树给刚上一年级的青豆认识。青豆喜客,背了好几首唐诗,讨客人欢心。

        她记得大哥和阿树很要好,也记得爹娘对阿树很好。二哥混小子一去不归,他们便把大哥的好朋友当儿子一样。好吃好喝,高兴家里有两个大学生。

        结果,大年三十,大雪纷飞,程有才大发雷霆,赶柔弱羞怯的阿树出门。青豆缩在被窝,被娘捂住耳朵,始终没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她哭着想出去看烟火,但娘不让。死死捂着她的耳朵。吴会萍是个多犟的人呐,把青豆捂晕过去,也没松手。

        迷迷糊糊再有印象,家里已是一片孝白。

        青豆能串上故事线,也赖别人的信息。她听邻居说,程有才和程青柏吵架时,一直用晦气这个词。而好脾气的程青柏,也难得倔强,寸步没让。

        村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越传越邪乎,到程有才酒后失足落水溺毙,谣言已经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了。

        青豆经历亲爹逝世,娘被拉去打胎,爬墙逃跑,再到家里被村民搬空家当,大受刺激,高热惊厥过一回。大哥害怕她的羊角风,又没有钱带她去看,连村里的赤脚医生都孤立他们,他只能抱着她,给她讲故事。

        就是这个故事,加上作者程青豆的名字,让张数认定,作者就是他见过的小女孩。

        张数从小天资聪颖,不善言辞,虽一路有贵人,摇摇晃晃读到初中,但家中实在太穷,父母双亡,借住姑姑家,差点弃学,最后是老师同学村民接济募款报名参加的高考。高考前,学生们住进师范考点的集体宿舍——一间三四十平的厂房,挤了二十张上下铺,四十多位学生。那是程青柏第一次见到张数,又小又瘦,一双眼睛纯洁透明,像个小孩子,感觉连锄头都拿不动,但一双手却布满老茧。他们这个考点基本都是农村孩子,没有粮票,大家要么花钱,要么就是带的几天干粮。但张数这种一天只吃一个馒头,掰成三份,连碎沫子都不舍得弄掉的人,在这波考生里,也算是极穷的了。

        他小心翼翼往嘴里送,吃完还要对着剩下的馒头看很久。痴痴的,有点傻气,有点可怜。

        青柏有吴会萍拿粮食换的粮票,也有钱,吃馒头的时候,听见下铺饥肠辘辘的响动实在大,于是分了他一个热乎的。

        就是这个馒头,张数跟青柏交上了朋友。张数问他,要是能考上大学,他有什么梦想?青柏说,梦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张数说,他的梦想是一天三顿都能吃馒头。

        “梦想是一天三顿都能吃上馒头”这句话,青豆如实写进书里。

        她觉得,那是那时候考学的最真实梦想。他们看不到报效祖国那么宏远的事,当时的考学,更多是为了永远的饱餐。

        张数现在肯定不用吃馒头了,但大哥倒真是一天三顿在吃馒头。

        -

        金津烫头的化学味道熏了青豆一晚上。

        青豆一直抽鼻子,无法入睡,只能趴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回忆并解剖往事。等到两点,困得受不了,终于栽倒下去。

        青豆鸡鸣起身,快步往校外走。她这两天每天早上都要吐,尤其洗漱时,闻见盥洗室里凶重的牙膏味,她晕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为防止被金津看出端倪,她得早起避开那阵高峰。

        清早微光里,校园内站着朗读英语的学生。

        万万没想到,里头还会有傅安洲。当然,只是路过,不是来早读的。

        他身着超大廓形西装,脚步微微摇晃,及肩的潇洒中长发在他抚脸醒酒的动作里一次又一次被撩起。

        青豆怔在原地,盯了他好久。

        他打了个酒嗝,徐徐放长目光,这才注意到她。

        青豆嫌弃:“你不会喝到天亮,回来上课吧。”

        他站在晨曦中,牵起疲倦微醺的笑,半做梦般回应她:“就是有课才让我走的,不然我都走不开。”喝到早上,他们居然还要去游泳馆游泳。他真是造不动,得回来了。

        青豆上前一步,想扶住脚下不稳的他,谁料迎上一股香水酒菜烟草发油混合的呛鼻凶重。她皱鼻子:“你……”

        话没说完,青豆天旋地转地干呕起来。

        这股感觉突如其来,像被下了降头似的,无法自我控制。

        而青豆的自控力一向很强,这样的呕吐让她心慌意乱。

        昨天还处于迟疑的状态,呕吐感缓解的时候,她抱侥幸心理,想拖两天,应该就没事了,但此时此刻,这种无法控制的感受浇凉了她最后一点期待。她完了。

        傅安洲知道是酒味惹她不舒服了,走远两步。

        看她酸水拉丝,呕得厉害,吐个没停,又失忆似的,关切地上前一步,“怎么吐这么厉害?”

        他一靠近,刚吐完舒服点的青豆再次被气味刺激,跑出几米,继续呕吐:“你好臭啊。”

        “对不起。”

        青豆吐得颅脑充血,大脑空白,一时没站稳脚步,跌坐在冰凉的喷泉水泥平台。

        过了好久,她才慢慢抬头。

        对面几米远的傅安洲已经脱下西装,搭在腕上,眼神褪去酒意,一片清明,露出疑惑的担忧。

        青豆捻起裙子一角,沉默擦嘴。

        他连忙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隔空递给她。他没敢靠近,“拿这个擦吧,应该没什么味道。”

        青豆接过,想也没想,擦去唇边黏液,擤去鼻腔内拥堵的分泌物。就算手帕上有刺激的味道,她也闻不来了。七窍都堵上了。

        她清理完自己,没把手帕还他:“我回去洗了再还给你。”

        “没事,送你了。”

        青豆没接话。

        她呆滞地仰头,迎朝阳缓神。

        傅安洲站在一旁,想了想:“你”

        “嗯?”青豆吐完有点懵。

        “不舒服吗?”

        “可能。”她垂眼,低落地叹了口气。

        “去医院了吗?”

        “没。”

        “顾弈知道吗?”

        青豆翻了个白眼:“你烦死了!去上你的课吧。”

        他摸摸鼻子,低低笑了。两人一坐一站,直到背上发烫,他才又出声,提醒她:“你要是不舒服,不要去校医室。”

        青豆又不傻,之前的两个女同学都是去问过校医,才被发现通报的。

        “也不要随便用自己的名字去医院。去检查的话,不要去学校定点,你可以去素素单位的。”

        “知道了。”

        “豆儿。”

        “干吗!”青豆听他一句句交待,好像她已经怀上了似的。她人舒服了,现在有点侥幸心理了呢!

        “你要不要打个电话给顾弈?”他掏兜,摸出了巨无霸大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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