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击鼓。
十一月八日,赵瑗离开杭州后的第二十七日,郭思谨收到了他的第九封书信。有长有短,有通过邮驿送的,有同兵部的文书一起发过来的,也有和皇帝的私信放在一起的。
内容大同小异,他那边的天气如何,吃了什么饭,遇到了件什么有趣的事。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天冷记得多加衣,说辛苦她了云云。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的照在宽大的黄梨木窗台上。
祝东风停下手中绣着的一团绿荷,望着翻来覆去看信的女儿,好奇地问道:“怎么从未见过你写信?”
郭思谨又看了两眼纸上的飞扬的字迹,才仔细把它叠了,然后柔声答道:“我若是常写信给他,他肯定总想着家里,急着回来。军务是大事,我不能扰乱他的心。”
祝东风笑道:“他收不到你的信,才着急。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想他。”
郭思谨飞速地眨了几下眼,“哦“了一声后,问道:“我写什么呢?”
“这个我不懂。”祝东风呵呵笑道:“我就给别人写过一次信,还被你父亲偷偷扣下了,没发出去。”
别人?郭思谨眼睛亮了亮,低声问:“谁呀?”
“你三叔慕容旋。”
这个答案,郭思谨有些失望,还以为是她娘爱慕过其他人呢。她贼兮兮的想,慕容谨再说她不爱听的话,她就装着无意的样子,提提祝东风爱慕过的人,借此气他。
因为除了这个,实在想不出,能让慕容谨生闷气的事。
慕容旋气不到他啊,祝东风经常提。
十日前,她见过慕容旋。同她想像中的样子,完全不同。在西湖时听他到明亮高昂的声音,还以为是一个深沉而洒脱的少年。
她看到的慕容旋,是个皮肤粗糙的沧桑男子,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比她父亲慕容谨还要老成。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显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稚气和纯真。
他来那日是个雨天。
飒飒的冷雨,打在他撑的绿油纸伞上,溅起一层迷蒙的水雾。穿了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腰间束着四指宽的黑色腰带,额头上系了条灰黄色的抹额。
郭思谨在心里暗叹,哪里像是位名满江湖的大侠,是个猎户还差不多。
那是个上午,王昭雪刚好也在。她悄悄对郭思谨笑道:“你这个三叔是不是又穷又懒,我见别人的抹额都是带花纹缀宝石的,再不济也是雪白的绸布。”
郭思谨也好奇,悄声去问祝东风。
祝东风收敛了笑容,简单的回了句:“许是为了纪念吧。”
“纪念谁?”
“故去的那些朋友。”
王昭雪恍然大悟的样子问:“他是不是叫慕容旋?”
郭思谨惊讶道:“你居然知道我三叔的名字。”接着又说:“就是在西湖与完颜滚单挑那个。”
王昭雪“噢”了一声后,若有所思似的说:“我知道慕容旋是你三叔,但不知道这个三叔就是他。”
午饭的时候到了,王昭雪依旧没说走,说最近肠胃不舒服,医官说让节食。
不管来往的如何熟悉,在普安王府里,她终归还是位客人。把客人晾到一边,主人家去吃饭,不是待客之道。
郭思谨只好说:“让他们三位老相识在饭厅里用饭吧,我在揽月阁。”
王昭雪急忙说:“表姐不用管我。我在这里看你的话本子,等雨小一点的,我就走。”
郭思谨笑道:“下着雨,我也懒得跑。让她们把我的饭送过来。”
王昭雪没再推辞。
待郭思谨用了饭,丫头们把碗碟撤下去。王昭雪搁了话本子,望着郭思谨说:“我一直仰慕英雄,今日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英雄,没有准备礼物送给他。为他弹一首曲吧?你这里不是有筝嘛,借我一用。”前面是问话,后面就是肯定。
客人想送礼物,不好说不让送啊,反正又不是向她三叔索要礼物,也没什么为难的。
郭思谨笑问:“把筝抬到客房里吗?”
“后园凉亭里。”
“我的大小姐,现在是十一月的冷雨天。你不怕冷,听的人怕冷。”主动送的礼物,真是不好接。不是烫手,是冻人。
“明日我在这暖洋洋的揽月阁弹给你听,你随便点曲。”王昭雪笑吟吟道。
后来,郭思谨每每想起来这日的事,就庆幸自己裹了紫貂皮的大衣,戴着棉帽去听了。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听到王昭雪的筝声呢,也可能永远也听不到那么震撼人心的音乐。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冰冷的雨滴在凉亭顶的琉璃瓦上,悦耳的呜咽着。瑟瑟的筝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让人觉得自己一个人站在旷野,四面兵戈声响起,忽近忽远,孤独又紧张,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是《诗经》里的《击鼓》。
讲的是一个兵士在战场上忧伤和迷茫,兵荒马乱,马丢了,又无处藏身,想到自己也许要死了,再也无法信守与战友们同生共死的承诺。
郭思谨不通音律,是王昭雪说出来的名字。
不懂却能在其中听出铁马兵戈的意境。
京城人都说,刘木兰的琴技第一。
郭思谨想说,说这样话的人,是没有听过王昭雪的弹奏。听过的人,再说刘木兰的琴技第一,是捂着良心说瞎话。
王昭雪总是令郭思谨意外。
初次见她,以为是清高矜持的贵小姐;再次见她,以为她眼里只有乐曲;在赵渠面前的表现,以为她是喜欢攀附权贵的普通女子;西湖酒肆被江湖人围困,外面的厮杀声一片,她却能镇定如常,心神平静的与人对弈,在那时候,郭思谨突然发现,其实她不了解王昭雪。
后来接触的多了,认为她就是她,有时候我行我素,胆子比韩如意还大;有时候却又对她的姑母王夫人百依百顺,像个乖巧的小女孩。
这天王昭雪又给郭思谨了一个意外。
慕容旋走时,王昭雪说要跟他一起走。
郭思谨听到她说的话,除了震惊外,还私心窃喜,嫁不成赵渠了。但身为皇妃,身为王昭雪的表姐,她还是要诚心地劝一劝的。
慕容谨和祝东风则一句话没说。
慕容旋也给郭思谨了一个意外,他没拒绝,而是说:“我的事很多,照顾不了你。你要考虑清楚,跟一个男子走,以后嫁人就难了。”
王昭雪说:“你只用在北城门外等我就行。我回去一趟,从太师府走。”又对郭思谨说:“表姐就当不知。”
王昭雪走后,郭思谨问祝东风:“她会不会走不掉,或是改变主意了?”
晚饭后便有了答案。
太师府的人来问:“表小姐在这里吗?”
郭思谨面不改色地说:“半下午的时候,她就从这里走了。”
十日过去了,仍没有王昭雪的消息。
此时提到慕容旋,郭思谨说:“不知道表妹在哪里,有没有后悔。”轻叹了口气,“她那白嫩的小脸蛋,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祝东风穿着针,笑道:“怎么会后悔呢?你三叔除了年龄比她大了点,哪里都好。我十几岁的时候常想,他若不是我三哥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嫁给他。”
哪里是大一点,是大了二十一岁。郭思谨望着不远处墙上悬挂着的秋水剑说:“早点把秋水剑送给表妹了。”想到慕容旋的穿着打扮,又说,“万一没钱吃饭,扣下来一颗宝石当了换银子。”
祝东风哈哈笑道:“你太小看你三叔了。没钱的时候可以借嘛。”
“问谁借?”
“谁家有钱就问谁借,没有他进不去的地方。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饿不住他们。”
这是王昭雪走后,郭思谨第一次提到她。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理,明明每日都会想起她,想跟人聊聊她,却害怕说出口。
好像是说出口了,就会惊动他们似的。
“娘,表妹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跟三叔走的?”肯定不是在弹琴之前,那时候还说次日在揽月阁里弹琴呢。
祝东风正在绣着绿荷叶上的一只青蛙,头也没抬地说:“我又不是她,怎么会知道呢?“想到那日的情景,又说:”你三叔哭了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他哭,眼圈都红了。“
“什么时候?“
“雪姑娘弹琴的时候,当时你一直盯着她的手指看。“
郭思谨沉思了一会儿,站起身从墙上取下秋水剑。剑柄上晶亮光润的三颗红宝石,像是三只红红的眼睛。
透过红光背后,郭思谨仿佛看到一对少年男女在蓝天白云下,纵马驰骋。少女回头对她一笑:表姐。
“我三叔为什么把这么好的剑送给梁夫人?“
“那场战争,你三叔受伤昏迷被人抬下去,梁夫人拿着他的剑,为他报了仇。“
“哦。“不是送的呀。这个答案郭思谨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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