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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自渡


跟着董猛来给潘岳送酒的那一天。天气很好。又是一年,桃花开满园。当年的桃花县令果然名不虚传,桃树种得这么好,花开得这么艳。门外是洛阳道,门里桃花路,尘土与烟霞,境外分明。

        我本不想来。我愿意看路上忙于奔波的行人,愿意呼吸自由的空气,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小曲。相比于,不得不见戾气太重的人,我更不想见太伤心的人。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都爱踏歌接天晓,不忍看春风助断肠,吹落白衣裳。

        可我哪有得选。

        “大人,娘娘赠您的酒。”董猛呈上好酒。

        不是恩赐,是赠予。用词多讲究。董猛从来不会说错话的。

        潘岳接过董猛手上的一坛酒,开封,细闻,“诸味协调、尾净悠长,这秦酒,珍品,难得!”

        董猛作揖行礼,“娘娘说,殷商牧野大战,周军伐纣大胜,周武王便以家乡出产的秦酒犒赏三军;周成王时周公旦率军东征,平息了管叔、蔡叔、霍叔的反周叛乱,凯旋后也是以秦酒庆功祝捷。这酒,自古名酒,赠予大人,展怀舒心。”

        “娘娘还说,今日是一周年祭,让我这个时辰送酒过来,石大人一定会在这里陪您喝酒。您和石大人都是识酒之人,这酒,珍贵,二位大人最懂。”

        潘岳扶起董猛,接过他手上的酒,提起便喝,香气扑鼻,“好酒!”衣袖擦过嘴角残留的酒,“董大人,我是个在家守丧的小官,可受不起您这大礼,折煞我了。来,今天是我出关的日子,如董大人不弃,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一杯。”

        看来是已经喝不少了。

        然后,拉过醉倒在桃花树下的石崇,“季伦,我都爬起来了,你怎么能倒下?起来!陪我喝酒!”

        酒都满上。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大杯喝酒。

        石崇爬起来拿酒,路过我身边,居然用手捏我的脸,端详,然后无比嫌弃地推我走开,“你梦里来一下,就好,这郎朗天日,就不要出来吓人了。”

        嘿,你不应该是微笑着向我走来,说,好久不见吗?

        不按套路出牌,我看着他,他不看我。

        “季伦,来,这酒好啊。这酒可是产自周武王的家乡。秦地雍城,拥诚……”

        “清而不淡,浓而不酽。好酒!这世间到哪里寻得这么好的酒!”石崇截断潘岳的话,摁着潘岳的脑袋,踉踉跄跄,一起向东方而大拜,大喊,“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

        他俩也真是辛苦。我盲猜,这酒没送到之前,这俩肯定是躲在桃花树下喝酒,互舔伤口的两只小兽。美酒送到,恩宠来了,支棱起来,又要强行做人。

        我大口喝着贾南风赐给潘岳的酒。直上头。这酒醇厚。这就是日后的西凤酒啊。长见识了。可我更喜欢石崇家的酒。我和小研自己捣鼓的水蜜桃汁啊,金桔汁啊,柚子啊,配酒,原香扑鼻,绵密裹着清爽,跃上舌尖,酒柔顺可口,甜度3颗星,果香5颗星,酸度1颗星,酒感2颗星。

        “偷鸡不成蚀把米。你知道这个人是有多愚蠢吗?”潘岳拉着我,笑骂石崇,“绿珠,我跟你讲个季伦干的蠢事。你知道吗?为了你在石府能有照拂,为了你登堂入室一切顺遂,在你入府之前,这个人竟然串通白马寺的住持,跟去拜佛的衍月暗示,你是她妹妹转世。你说你这时辰也对不上,哪哪都兑不上,这种鬼话,也就王衍月那种太重情义的傻丫头才信。”

        “串通白马寺住持的,不是我,我又不认识他。”石崇翻着大白眼。

        “当初是谁求我办的?这会儿又不认账了?”潘岳毫不掩饰嘲笑,“早跟你说过你这下三滥招数不行。对对的人,要用真情,唯有真情能留人。你看,你这用力过猛,后院倒是没起火,可人也搞没了。”

        真情?我被真情打得有多挫。某人在反复试探你们的真情。我这被殃及的池鱼,也蛮可怜的。

        石崇不服气,“下三滥的招数?!你就说是不是管用?是不是曾经管用过?”

        潘岳哈哈大笑,“还在这里自诩聪明!董大哥,他有更蠢的,我来说你听。”

        “够了哈。”石崇姿态不肯低,“你是不是也要我解你的老底?”

        潘岳不理他,搂着董猛,“我这段,绝对更精彩。大哥,您知道咱石二哥这么多年山里养病,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呢?”

        石崇摇摇头,自顾喝酒。

        潘岳指着石崇,大笑不止,“这个人,跟老母亲谈了个条件……”

        董猛下巴扬起,眼神瞟我。“哈哈哈,是的,同意迎娶,同意回家。”他两人碰杯,一饮而尽。“那真是鸡飞蛋打,想娶的,人没了;回了家的,可也送不走了。”

        “大人,确是用了心的。”董猛说。

        “越用心越心酸,越心酸越好笑,是不是?”

        狂笑不止。

        “交友不慎。自食其果。”他拉过我的衣袖,拂面,深吸,“你说过你要的这个叫什么来着?哦,记起来了,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这个味道,百合,牡丹,小苍兰,太悠长了,太分明了。你说你整日乱跑什么?学个琴,吹个笛,跟乐师们混在一起,好不热闹,不够你忙吗?怎么到处都有你能看热闹?终日闯祸。就待在我身边,不好吗?”

        “董大哥,您最了解我,我石崇穷尽一生所想,也不过是吃好喝好玩好。我养的不过是倡优、巧匠,结交的也无外乎是琴棋书画,吹笛弄箫之人。我就是爱玩儿爱热闹…”

        “爱显摆。”潘岳补刀。

        石崇也不否认,“是。那怎么办?富贵逼人,藏不住嘛。我贪图享受,我爱音律,我惜才……”

        噗,潘岳酒喷出来。

        “好,我爱美人。”他认了,“但,她根本也不出众,是不是?”

        “那也是,确实很普通。”潘岳真诚附和。

        “董大哥,您帮我跟娘娘带个话,之前跟娘娘讲条件,是我狗胆包天,我知错了。不执拗了。人,我不要了。”石崇这忠心表的,赤诚,苍天可见。

        潘岳,“董大哥,我一生敬重之人没几个,您肯定算一个,来,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看着眼前两人跟董猛举杯换盏不过瘾,改举坛灌酒。豪气云天,天高海阔,说着不着四六,也无关是非的笑话疯话。

        我安静地喝自己的一坛酒,别辜负这么好的天气,这么美的桃花。他抢过我手里酒,“什么人?好大胆子,敢跟我抢酒喝?哦,绿珠啊。跟你说了,大白天,你跑出来干什么?晚上你再来找我,吹梅花三弄给我听,好不好?”借酒装疯,当我是鬼?翻个白眼,本能伸手去抢,耳边传来低语,细微不可察,“伤刚好,酒少喝。”

        没有眼神交汇。

        起身,假装去找趁手的乐器。

        我很乖,很听话吧。

        石崇,就自始至终没喝醉过。

        这三个,又到底谁是真醉了?

        酒,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纵情肆意,可放飞的是心情,从来不是心事。那些不能提的、必须藏好的,都是伤口。因为知道无法愈合,所以不能碰触。比如已经死去的杨容姬,比如贾南风同他们兄弟间攻守同盟的日渐背弃。

        在亭子间,翻动趁手的乐器。刚拿起一根紫竹箫,有小厮立刻跟进我身边,“姑娘,您要什么,我给您取吧。夫人的东西,大人都亲自打理,不允许任何人碰的。必须要和夫人生前一模一样。”

        “这是”

        小厮点点头,我老老实实原物原处放好。看着不远处,桃花丛中,白衣胜雪的潘岳,豪爽喝酒,谈天说地,嬉笑怒骂,快意人生的模样,那些被他刻意隐藏的悲伤,藏得太辛苦,却因为悲伤太浓,一不小心,就溢出来了。

        “随便给我找跟笛子吧。”

        吹笛,给他们三个助兴。酒也不让我再喝,那就干自己的老本行。

        纵情四海,肝胆相照,剧情需要。

        此刻,我冷眼看着他们。

        他们三个中的某人,何尝不是正在冷眼看着我们。

        日落时分,身披晚霞。

        欲扶董猛上车,他拒绝了,“我想走走,透透气。”

        我跟上他,扶着脚步不稳的他。他悠悠道,“看到没,有权有势的男人自是绝情狠心。你也不必太难过。你也别怪他,他要权衡,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我点头称是。心里想笑,刚刚还在兄弟情深,转头就开始披着指点人生的外衣挑拨离间了。董大妈,您有心啦。

        “傻丫头,是不是有一种终究是错付了的感觉?想哭吗?给你一个时辰,回宫就不要再哭了。”

        我配合不了后面一路哭回宫的表演。因为人来人往中,我看到了熟悉的人。

        嵇绍。

        这孩子,一下子怎么长这么大了。

        人群中,我们一眼认出彼此。

        我们第一次见面,以笛做开门信物,依稀就在昨天。

        看看身边酒醉的董猛,我心里很明白,嵇绍是决计不肯过来跟我叙旧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远远望着,微笑,点头,回礼,然后拜别。

        想来,而今,我在这孩子心中已经面目全非了吧,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跟他父亲喝酒下棋聊天弹琴的模样了。

        “且,黄毛小儿,”董猛以不屑回之不屑,“绿珠,刚跟我点头的那小子,你不认识他,这人叫嵇绍。人家官拜侍中了。了不起啊?还不是靠着他爹嵇康跟山涛的裙带关系。就凭他是嵇康的儿子,他一步登天,可也因他是嵇康的儿子,他的官运也就到此了。这都看不透,嚣张个什么!”也难怪董猛不舒服,现如今,哪个官员见到董大人不是热络奉承迎合,哪个王侯将相不是礼让三分啊。

        嵇康当初在《家诫》中曾对嵇绍说过,要他做个君子。为人正直,德才兼备,坚持自己所认为对的事。夕阳下,看那走远的俊朗背影。很为那孩子自豪。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果然是嵇康的儿子啊,鹤立鸡群,气度非凡,真帅。这么快就长大成人了。我掩饰不了自己的姨母笑,脱口而出,“我在想他死时的模样。”西凤酒,还真是后劲大。看我这口不择言。

        董猛满意又鄙视地笑看我,“你也忒狠了点儿吧。”他轻拍我的胳膊,“可以,成长得真快。”

        人的悲喜不想通。

        董猛,很久以后,西晋陷入动荡,史称“八王之乱”。那是在贾南风、石崇、潘岳和你我都已经死了以后。荡阴战败后,惠帝司马衷被皇太弟司马颖追杀,身边的人都作鸟兽状各自逃命,只有嵇绍一个人,身受数箭,至死用身体保护惠帝。

        鲜血溅到了惠帝的御袍上。

        战斗结束后,惠帝的侍从要洗去御袍上的血迹,惠帝说:“不能洗掉,这是嵇侍中的血啊!”。

        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嵇康,山涛把嵇绍教得很好,嵇绍没有满怀仇恨得活着。他至死都做了他认为对的事情,是符合您对君子的定义吧。

        这小子的棋,是我教的。他跟别的小孩不一样,他从来输赢坦然,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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