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年

“怎么样？”用过早膳，刚从老夫人院子里走出来，衍月迫不及待八卦起来。

        “什么怎么样？酒喝得太多了。头疼。”

        “卫玠啊？你不会没挤进去吧？”

        “你说这个呀。”我悄悄指指身后满眼桃花的小研，“喏，痴傻了一个。”

        “看来卫玠不是你的钟意款啊？”衍月，你要不要这样，这个时代的女人们，追星追得原都是这么疯狂的。“今天潘岳来，”她竟然冲着我挤挤眼睛。

        主母带着小妾一起追星。有没有人来管管。脑壳疼。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夫人，你不会是在考验我吧？我要是那个啥了，不会把我浸猪笼吧？”我是绝对不会出轨的。我这都还没走上正轨呢。她直接上手，拍我的头，“啊，疼，疼，疼，说了酒没醒，头疼。”

        “你是不是有病？脑子里都想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瞎？世间男子，哪个能比咱家主公美。咱家主子最美。”她手握胸前，两眼星星，“可，不比较一下，怎么知道咱家主最美呢？！”

        逻辑满分。我服你。

        潘安，美姿仪，好神情。

        这府上貌似没人在意我的懒散。我来晚了。他讲脱口秀的时候，我悄悄从侧门溜进来。柳亭乐师傅给我留了一个边角的位置。坐在乐师堆里，我有安全感。这才是我这一世的职场。第一个音符吹响，鸡皮疙瘩起来了。我知我会，但没想到会技术这么好。绿珠，不知道你前半生是怎么过的，要吃多少苦才练得这一气呵成的肌肉记忆。

        “他小时候，在宣武场，看驯兽表演，那斑斓猛虎，一时间不知受什么刺激，突然冲向栅栏，咆哮。嗷呜，”拟声词形象，为他斟酒的美人，吓得酒洒他衣衫。他也不以为意，“事发突然，大家鸟兽散。唯有他，站立不动，神色自若。主上惊呼，奇童！”

        两侧的美姬，一脸倾慕，“临危不惮”，“好厉害”，“异于常人”……

        捧场的真多。

        他杯中酒一饮而尽，点头，“泰山压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真乃奇人！我特别佩服他这点。他确实是比常人……反应都慢半个时辰，临危没来得及惮。”

        一阵美人笑得花枝乱颤。这张颠倒众生的脸，不该讲段子，应该闭嘴，被供着。

        “一次我们几个去郊游，见路边李树结满李子，想吃，就去摘喽。一群人，爬树的爬树，摇枝的摇枝，只有王戎不动声色。有名士赞他，知礼节抗诱惑，是儒生楷模。”“是因为反应慢，没能挤上前吗？”

        “说对了一半。问他，这厮答曰，树在道旁而多果实，果实必定苦。”

        “不是不想吃，是怕吃苦啊。”

        “仁安，行了，给王大人留几分薄面，也算是长辈。你这成年背后吐槽他的，都是万年老梗。”石崇手里拿着一根紫竹，长短适中，左看右瞄，准备下手给竹子做开孔。身边的绿衫美姬给他斟酒投食，他投之微笑。

        “王戎，那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我有的是段子。美人们，还想不想听？”

        看热闹没有嫌事大的。石崇使了个颜色。倒酒的美人顺次出去了。但他身边的绿衫没走。我观察身边的乐师，领队柳亭乐师傅，咱们是走还是不走？

        “我当然知道，凭借跟贾家的姻亲关系，这厮早晚升司徒。王衍都能拒绝品评孙秀，王戎却劝王衍给孙秀个好品级。孙秀是个什么东西，琅邪郡吏，凭他也配，就我父亲跟前的一条狗。”

        “谨言慎行。”石崇提醒他。

        “我就是看不上他。他不也是到处讲，我俩对着贾谧的车望尘而拜。凭他也配说自己有风骨？上次他侄子结婚借他一件便衣，第二天，就得讨要回去。他和夫人两个夜里的娱乐活动都是数钱记账。算到精。他可以编排我，我不能讲他痛快？”

        哦，是要走的。跟着大家起身行礼，默默退出去。政治人物的轶事，真真假假，他们死后百年，成为茶余谈资，那是美谈。活着，不要。说这种段子的，要谨慎。听这种段子的，也危险。

        出门就折回了，跟衍月正好碰上。她眨眨眼，怎么样？我回眨，不怎么样。她朝我瞪眼睛，这可是我朝第一美男。食指双眼，你是不是瞎了？

        我挥手，做抹脖状。不咋样。

        “潘岳，你可是上到中年妇女，下到青葱少女，无不倾倒啊，”衍月就这么拉着我进门了，“可这妹子说你不过如此。”

        他摇起折扇，衣炔飘飘，美眼流光溢彩。他斜着打量我，太知道自己美的人，眼里哪里看得到人，看我手里的笛子，“新乐师？刚刚梅花三弄吹错了五个音。幸亏今天听曲的是我，换成王恺……”他瞥了眼衍月，咽回去，“你小命就没了，你可知？”

        不可能！你这是在侮辱绿珠的专业技能。我低下头，不用跟非专业人士争辩。

        “来，美人，准你抬眼，仔细看我。”万千女子羞红脸，唯望多看他一眼。可也不是人人都倾慕你。

        我躲闪了。你不敢听真话的。你盛世美颜后世流传，你是人类美貌的天花板。我没被你美貌击穿，因为一是美，但不以为意，那才是美得恰到好处。太知道自己美，太知道自己哪里美的，油腻；二是我见过千年以后的你，棺木中的你。后世你的墓地被盗墓贼挖开，有好事者把你的尸身用合成技术，还原了你的容貌。嗯，还原度极高。你想不想知道你干尸是什么样子？我可以告诉你；三是最关键的，入世不是问题，太积极入世了，不择手段，巴结权贵，趋炎附会，对政治权势欲望过于强烈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子腥气。比如你。

        “嘿，季伦，你从哪儿搞得这一没见过世面的？”他眉毛一挑，“别装矜持了。想借此吸引我的注意力？已经小鹿乱撞了，是不是？你得逞了。来，拿笔来，给你提个字怎么样？写首诗？”

        “你那出街用的弹弓，放哪里了？拿出来，给我看看。”你不就是街头的弹弓少年吗？高贵、华美、强悍，搞艺术啊？来，给我看看你的行为艺术。

        屋里，哄堂大笑。

        “潘仁安，你也有今天！”衍月一副倍有面子的样子。“世人都说你公子世无双，看来这世间女子也有你迷不倒的。”

        石崇，抖抖紫竹，对着新孔，细致地吹掉竹屑，自己试着吹了吹。洞箫，音量小，觅一只音色纯美的不易，音色很满意。“嗯，可以了，拿去，”递于我，他站起身来，抖抖身上的紫竹屑，“写诗也是我为她写。别闹，放她去吧。”

        “她就是那个……”恍然大悟状，看到石崇横了一眼，随即切换频道，“你别走！你是谁都不行。美人，你侮辱到我了！季伦，衍月，我是不是应该给她展示一下掷果盈车的盛景。她是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少粉丝和私生饭，有多少狗仔和京圈小报是靠着我的花边养活！”

        他满眼真挚，“石季伦，你不会因为这个女人，就不顾我俩兄弟情义吧？这气我可咽不下。”“潘仁安，你动她试试？”石崇迎了上去。这两人的执手相看，势均力敌，真是好看。

        “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可是说好的。”他开始耍赖。

        “那也是跟我！”衍月扯过石崇，推开潘岳，“你离他远点儿。容姬姐姐知道你在这里胡闹吗？”

        石崇笑骂道，“幼稚。”

        笑闹中，像三个单纯的孩子。

        如果，就当你们是单纯的孩子，这样单纯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千年后，有个叫李诞的脱口秀演员，一语道破玄机，人间不值得。

        白首同所归。

        一语成谶。

        会的。

        潘岳，你会如愿的。

        隔天。一大早。极不情愿，被衍月的贴身侍女敬成拉起来。

        “这是什么啊？！”

        “姑娘，这是潘大人送您的礼。大人让我务必转告您，连这个时辰大人出街都有感召力，您不用太羞愧，边吃边体会。”

        我翻着白眼，狠狠拉开车帘，满满一车，皆是时令水果。

        幼稚！

        男人至死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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