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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好奇


  啪——
  茶杯重重摔到地上,玉成吓得整个人从凳上上跳了起来,邵宜相也惊了一惊,放下了手中的画笔,直拍胸口。
  玉成蹲在地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叹道:“今早喝水被呛到,现在茶杯又碎了,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我今天也是胸口闷闷的,眼皮也一直跳。”邵宜相揉了揉眼睛,又道:“你也别捡了,小心划了手指,叫小二来收拾吧,顺便让他再买些颜料来。”
  “好,我立马去。”玉成走到门口,刚一开门就大叫一声。
  “怎么了?”
  邵宜相见玉成面色煞白,忙走到门口,当她看见邵桓黑着脸站在戴长景身后时,吓得惊出一身汗,“大……大哥。”
  房间内正中间的圆桌上,紫铜薰炉燃着香料,袅袅飘香充斥整个屋子。落日余晖透过窗户斜照进屋,落在桌上的一张画纸上。
  画中山岭连绵,高耸入云,山涧瀑布宽阔雄伟。两岸山石粼粼,青石松柏绿意盎然,漫山芳草灼然。笔法行云流水,线条秀挺飘逸。颜色层层递进,更显山水辽阔,大气凛然。
  戴长景怔怔的望着桌上的图画,此刻他明白了画中的意思——高山成峰,水木相宜。
  “站住。”
  邵桓厉声大斥,邵宜相愤愤的站定在沈庄大厅内,气鼓鼓的转过身道:“你都骂了大半个时辰了,还没骂够。”
  “骂错你了?”邵桓板着面容,道:“你一个人偷偷溜出去,还不知错。”
  “都怪戴长景欺人太甚,害我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欺瞒爹娘,私自离家,你还有理了。”邵桓怒道:“长景的事,我和爹自然会替你做主。你隐瞒身份,混在一群男人中间,传出去你如何做人。”
  邵宜相正欲还口,只听得一声重重的咳嗽声,一个留着胡子的老人持着拐杖从里间走来,他虽满头白发,但面容精神奕奕,中气十足。
  “好啊好啊,果然虎父无犬子,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
  老人缓慢走来,邵宜相和邵桓肃然站立,恭敬的让出一条路让他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歇息,邵宜相笑容满面上前,撒娇道:“外公我好想你。”
  “别怕,外公帮你。”沈呈亲昵的拍了拍邵宜相的手,板脸望着邵桓,冷斥道:“你爹抢走我女儿,让我一年也见不到我女儿一面。你更厉害,骂我外孙女都骂到了我沈庄来了。”
  “江湖凶险,岂是她一个女孩子可以应付的。”邵桓正色道:“外公,相儿这次实在太过分了,您不能再护着她了。”
  “我不护着她,谁护。”沈呈一指指着邵桓气道:“她一个女儿家被外面的人那么嘲笑,你们做父亲做兄长的,为她做了什么。”
  “相儿的事,我们一直挂在心上,想办法解决。”邵桓道:“这些年相儿越来越任性,仗的就是外公的疼爱。”
  沈呈脸色铁青,邵宜相偷偷拽了拽邵桓的袖子,邵桓仍道:“相儿终究是要嫁人的,在家她要怎么任性我们都可以忍她,可一旦嫁出去,夫妻、婆媳、妯娌之间有多少事情要平衡,纵然嫁得一户不计小节人家,也不能再任她由着性子胡来。”
  沈呈用拐杖重重敲了敲地面,“好啊,你果然大将军的儿子,连我也敢指责。”
  “孙儿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沈呈大怒,“邵继舟整日说什么尊师重道,孝顺长辈。他就是这么教儿子的,和自己外祖父顶嘴。”
  邵宜相忙上前安抚,“外公别生气,你知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其实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对。”
  “你有什么错,错的是他。”沈呈指着邵桓,怒气上涌,“你目无尊长,忤逆长辈,给我跪下。”
  邵桓依言挺腰跪下,沈呈杵着拐杖起身,怒道:“今天我就替邵你娘好好管你,你给我在这里跪上一晚,好好想想该怎么和长辈说话。”
  邵宜相急道:“天寒露重,地面又硬又冷,跪一夜还不病了。娘最疼大哥了,大哥病了娘会心疼的。”
  “要心疼就让她来找我。”沈呈拉过邵宜相,“扶我回房去,见到他就心烦,脾气又倔又犟,和他爹一模一样,竟一点我们沈家的性子也没有。”
  邵宜相扶着沈呈回房,对他又求又劝,沈呈却是铁了心不让邵桓起来。邵宜相一气之下,索性跑回了大厅,在邵桓身边跪下,“外公不肯让大哥起来,我就大哥一起跪着。”
  “胡闹。你要跪出病来,外公不是更加生气。”
  邵宜相噘嘴道:“错的人是我,大哥骂我也是应该的。外公再疼我,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处罚你。”
  “外公罚我是因为我顶撞他,与你无关。”邵桓道:“你在这里陪着我又有什么用,别想着生病了,我就不会再追究你的事情。”
  邵宜相挺起脖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哥要打要骂我绝无怨言,就算病了,我也不会怪大哥的。”
  邵桓眉头皱起,“出去几月,说话都染了些江湖气息,沐峰教你的?”
  邵宜相一愣,“大哥怎么知道沐峰?”
  邵桓满脸怒容,“那个叫姜明的一口一个未来少夫人称呼陆姑娘。”
  “大哥,我……”
  “这件事我会好好向你问清楚的。”邵桓气道:“天色晚了,你赶紧回房休息,想好该怎么跟爹交代。”
  “不。”邵宜相倔强道:“我要和大哥同进退,你跪我也跪,除非外公叫大哥起来。”
  “外公这么疼你,你竟拿你自己威胁外公。赶紧给我起来,外公年纪那么大了,你还要让他替你担心。”
  邵宜相悻悻的起身,“那我就陪大哥站一夜。”
  “你陪我在寒夜里站一夜,除了换来两人一起生病还能有什么。”邵桓冷瞪她一眼,“我们两个都病了,外公还不更担心。”
  “我若真扔大哥一人在大厅里跪一夜,岂非太不讲义气了。”邵宜相坚持道:“总之我不回房。”
  “这种江湖语气不准再说。”邵桓皱眉道:“外公只说要我跪一夜,可没说一定要吹着冷风受寒气。”
  “大哥的意思是?”
  “大厅宽敞阴冷,还不去多放几个暖炉。今晚早点休息,明早给我煮碗姜汤,再煮参汤让我亲手给外公送去。还有,调些香料,给我除除这一身汗味。”
  “大哥你把参汤送去,不怕外公见到你会更加生气?”
  “你以为我是你二哥。”
  邵宜相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大哥虽脾气像爹,但二哥却是长得最像爹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外公一见到他就心烦,哪怕二哥整日嬉皮笑脸的贴在外公身边,外公也最烦他。
  “行了,快回房休息。你一向认床,在外那么久一定也睡得不好。”
  “大哥果然最像爹爹,嘴巴硬心肠软。”邵宜相轻笑,“其实沐峰和大哥还有几分像的,大哥一定会喜欢他的。”
  邵桓一个冷眸飞去,邵宜相吐了吐舌头,立马转身离去。
  山上寒风如刀,星空璀璨。戴长景提着酒怔怔的抬头望天,天上繁星点点,忽闪忽闪。往事种种回现,原来,那个璨若繁星的女子也曾把自己放在心上,留意着他的喜好,在意他的一切。
  戴长景低头从胸前拿出一个香袋,杏色布料,并蒂海棠。今日他让人把邵宜相房间里的画送回沈庄后,猛地想起那个玄色包袱。包袱里的东西是自从他听到和六小姐的婚事后,父亲托人送他的东西。
  大部分是父亲催他回去的信件,一开始他还看了几封,后来信越来越多,索性看也不看就放进了包袱。今天再打开包袱才发现,原来包袱里还有一样六小姐托父亲转给他的东西。
  寄君作香囊,长得系肘腋。难怪她每每都会为香袋恼怒,他过目不忘凡见过的都不会忘记。可偏偏那个香袋,是他看不没看就放进了玄色包袱里面。
  她曾为他学琴,为他下厨,也曾把女子最希冀的未来寄托在自己的身上。他求之不得的将来本可实现,却被自己亲手摧毁。她本为他千辛万苦而来,可最后却握上了别人的手。
  戴长景紧捏着香袋,大口大口猛灌烈酒,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一刻希望尽快醉倒。唯有醉了,脑海里才不会控制不住的想着,若他没有悔婚,他们一起生活的未来。
  一阵寒风吹过,刺骨的冷风透过玄色毛皮大氅钻进衣领,令他慢慢清醒过来。戴长景晃了晃头慢慢起身,若是今早他一发现六小姐的身份,就喝的烂醉回去。沐峰和六小姐都会猜到他的想法,沐峰那个木头,恐怕又要为难自己了。
  快走到山脚时,戴长景看见不远处的村庄里火光冲天,一群村民围在村口堵着两个人。隐隐约约看见其中一人面容青涩柔和,一边劝着身边的人硬闯进村,一边拦着村民动手,急的抓耳挠腮。
  戴长景认出那个年轻人,他叫庄文喜,是四方镖局的一个走卒。两年前加入镖局,一向跟着镖局走短期镖。因为邵宜相说明要四方镖局全体而出,所以他才会跟着镖队一起上路。
  而站在庄文喜身旁,穿着雪白貂绒大氅被多人拥堵的人竟是银酌。戴长景心中一紧,忙加快了脚步,朝村庄走去。
  还没走到村口,就见村庄内有一个孱弱的妇女被人扶着出来,不知和银酌说了些什么,银酌愤然转身,怒气腾腾自戴长景身边迅速而过。
  戴长景还是第一次见银酌发这么大的怒,他拦下急追跑来的庄文喜,问:“怎么回事?”
  庄文喜挠了挠耳朵,急的满头大汗,“我……酌姑娘……哎呀,是我不好……”
  “快说。”
  戴长景跟在银酌身后,庄文喜在他身旁边走边解释道:“今早我遇到我一远房表兄,他同乡媳妇难产,大夫和稳婆都说保不住了。我想起酌姑娘医术高超,就求着她帮忙。之前大夫已经把出是个男孩子,可是生下来竟是个女孩。”
  戴长景已然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游历江湖之时,发现有些村庄重男轻女甚为严重,家中若已有女儿,再生到女儿就会将她溺毙。他曾为此和地方官员多次斡旋,希望当地官差出面制止,可终究是徒劳无功。
  “婴儿……”庄文喜顿了顿,道:“生下来没多久就断气了,可酌姑娘不信,一定要抱走女婴,就吵了起来。一直到女婴母亲亲自下床和酌姑娘说,酌姑娘才肯放弃离开。”
  戴长景暗叹,连亲生母亲都赞同这种做法,如何不让人心寒。记得他第一次发现这种事时,冲着溺童的家庭痛骂一场,可又能如何,亲人漠视,官府无为。他亲眼看着女童溺毙,却无能为力,甚至不能为她讨个公道,而之后还会有许许多多个无辜女婴丧命。
  内疚、自责、愤怒的情绪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无法排泄,只能跑到山上,大口大口,沉溺在烈酒中。
  戴长景发现银酌紧捏着双拳,她走的方向并不是回客栈的路线。他低声吩咐庄文喜先回客栈后,跟上银酌的步伐,道:“酌姑娘想去哪里?”
  银酌脸上一片怒气,双眼赤红继续向前走。她胸口起伏剧烈,压抑着满腔怒火,一字未说。
  天色越来越黑,山脚下一片漆黑,银酌突然脚下一崴,摇摇晃晃朝地面摔去。
  “酌姑娘。”
  戴长景快步上前扶住她,银酌却用力甩开他的胳膊,继续向前走。还没走两步,又一次被石头绊倒,戴长景再次扶她,银酌仍想用力甩开,戴长景却紧紧的扶住银酌,沉声道:“你不能再走了。”
  “我不用你管。”
  银酌冷冷的瞪着戴长景,挣扎着再次起身,脚下不稳,再一次摔倒在地,戴长景强按住她的肩膀禁止她起身,正色道:“不是你的错,你不用折磨你自己。”
  “我说了不要你管。”
  银酌用手甩开他的手臂,勉强站起身来。戴长景上前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不顾她的阻止,强制抱她在石岩边上坐下。
  银酌大怒,“放开我。”
  “我也曾亲眼见过女婴溺毙。”戴长景大声道:“五年前我路过寿宁县,亲眼看见有人把活生生的女婴扔进河道里淹死。我下水救过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甚至发现,那里溺毙女婴的事经常发生。我报过官,让官府出面,可连官府都默认这种行为,把女婴扔进河道里的还是她的最亲的亲人。”
  银酌眼眶红润,紧抿双唇。戴长景目光怜悯的望着她,缓和了语气,“我明白你的感受。你亲手接生了一个生命,却眼睁睁的看着她无辜死去。连她最亲的亲人都默认这种做法,不愿为她主持公道。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我也有过,愤恨、自责,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搬不开,挪不动,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戴长景望着银酌,继续道:“可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尽力过,让她睁开眼见过这个世界一眼。可耻的人是他们,他们才应该为自己的行为内疚自责。”
  寒风似刀,一阵冷过一阵,银酌坐在山岩上,蜷曲着双腿望着前方无边夜色。戴长景坐在她身后的一块大石上,静静的望着她。寂静深夜,星空点点,唯有骤乱的风声呼啸耳畔。
  他望着一动不动的银酌,猛烈狂风吹动她乌黑的秀发,戴长景心中莫名涌起一阵酸涩。她半生孤苦,被银三郎收养之前,是什么样的?是父母双亡?还是被人遗弃?又或者像今天的女婴一样,被最亲的亲人伤害?
  戴长景望着肩膀单薄的银酌,他对她越来越好奇,越来越想知道她以前的事情。戴长景起身慢慢走到银酌身边,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披在她身上。银酌没有任何反应,双目空洞的望着远方。
  戴长景靠在山壁上,醉意伴着困意一起上头,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沉沉睡去。再睁眼时,阳光刺眼,戴长景猛地清醒过来,玄色大氅整齐的放在他身边,而前面山岩上已空无一人。“酌姑娘……酌姑娘……”
  戴长景急声大喊,山脚下空荡荡没有任何回应,他又绕着山脚跑了一圈仍不见银酌的身影。戴长景心头猛跳,生怕银酌仍心绪难解,心中越加紧张。
  此时已经临近初冬,戴长景却是满头大汗,心头一片燥乱,拼命摇曳玄铁扇。银酌下落不明,他决定先回客栈查问,刚走两步,又停下脚步,转身朝山上跑去。
  山上寒风凛冽,如针刺骨,戴长景大步向前,当他终于在山腰处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红衣白袍的纤细背景时,一颗悬着心才落了定。
  阳光洒落,山中雾霾尽散,银酌清冷英气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逆光之下,她英气的容颜被衬的明艳生辉,深深映入戴长景眼中。
  戴长景望着正在收集露珠的银酌,历经昨日波折,仅一晚,她就能似无事般继续做她的事情。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一人挺过所有难关。可就算经过风霜雨露,她仍古道热肠,心怀悲悯之心。
  记得三昧大师曾跟他说过,“大公子一生顺风顺水,衣食无缺还能心存良善当属难得。可历经风雨生死,世态炎凉之后,仍能保持一颗向善之心,悲天怜人,更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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