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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3章 雪人(4)


林皆醉心思电转,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十五年前您退出江湖,是为着报应的缘故吗?”

池木一怔,却听林皆醉又道:“您还有一个弟弟,也是在十五年前去世的吗?”

池木又是一怔,姜林二人之中,他看重的一直是剑法高明的姜白虹,林皆醉先发现白玉钗,又为池山验尸,虽也看出是个细致之人,池木却并未对其太过重视,直到这两句话说话,池木才发现面前这少年,实也是个不凡人物。

他长叹一声,道:“十五年前,我们兄弟做了一桩买卖,杀的那江湖人,名字叫做花四重,原是长生堡的得力手下。”

海氏兄弟行黑道事,与寻常的黑道人物有些不同。他们一家是全家上阵,除海氏兄弟外,做花四重这一桩案子时,除却池山、池海与池圆月年纪尚小,未曾参与其中,三家人都有出手。花四重原是个武功高明,经验又极丰富的江湖人物。但猛虎有时却也招架不住群狼,他与一同前往江北的两个手下,一并都被海氏兄弟杀死。

花四重原要在江北好好有一番作为,没想壮志未酬,竟然死在这里,自然是十分的不甘心。临死之前,他一怒发下诅咒,道是海家之人,将来定会“水里去,火里去,冰里去”。海氏兄弟在黑道多年,类似诅咒不知听过多少,并未放在心上。可随后不久,他们在锦江乘船之时,竟遇上百年一见的大风雨,海家人有一半死在锦江之中。其余的人好容易上了岸,寻了家农户休息,偏夜里发生了火灾,又死了几人,活下来的,也只有现今的池木、池森、池山、池海与池圆月五人而已。

海氏兄弟先前作恶多年,虽遇上过许多扎手的硬点子,可家族中人因此送命却是首次。加上一家人一下子便死了三分之二,又想到花四重临终前的诅咒,不由也恐慌起来。就在这时,他们遇到江湖有名的神算子,便向后者询问破解之道。神算子道:若想破解,需得改名换姓,自此隐居。海氏老大在与花四重一战中,因被花四重击中气海,武功废了大半,早有些心灰意冷,加上神算子这话,索性领着兄弟侄儿隐居山中,又因他自家三个儿子都死了,隐居后便收养了一个孤儿,便是现在的池微。从花四重处劫来的财物,银钱并不多,这些年里早已花了,那对白玉钗却一直留了下来。

“论说,我原也不该让几个孩子学武的,可大山从小就学武,微子天赋又好,我实在忍不住,他两个学了,也没有不让另外两个学的道理……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十五年后,那诅咒又找了过来?”

池木闭上双眼,“看到三弟从雪人里倒出来那一刻我便知道,当年那诅咒没有完,怎么能就此罢休……只是当时我想着,三弟既死在了冰雪里,那水里、火里、冰里的诅咒也都应了,这事也就完了。万没想到今天大山又死了,这是要把那诅咒重来一遍不成?海子、圆月、微子他们几个,身上可都没有罪过啊,圆月当初是多么活泼的一个女孩子,现下都畏缩成了什么样子……”他说着话,又有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姜白虹听了,一时还真有些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论说,海氏兄弟等人当年是杀了花四重的凶手。况且这些人混迹黑道多年,做下的恶事必定不止这一桩,实在是罪有应得。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很难把那故事中的人物,和现下这个曾热情款待过自己,又连没了两个家人的老者联系在一起。他踌躇片刻,最后索性换了话题问道:“您先前说找我们有事,到底是什么事情?”

池山便抹了眼泪道:“此事说起来有些难为,但二位乃是少年英杰,老朽也只能拜托两位。海子、微子、圆月他们三个,虽然也随我和三弟学过一些武功,但都未曾行走过江湖。他们并没做过什么恶事,当年的事情也未曾参与。我心里想着,二位公子有这样的武功与见识,出身必定不凡,老朽这条命只怕是保不住了,但将来可否请你们照看他们一二?老朽就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

单论年纪,他足能比姜林二人大上两辈,说话时却把自己的身份放得极低,语气言辞又极恳切,姜白虹心道:他当年杀的若不是花四重,我真要就此答应下来。却听林皆醉开口道:“池山之死,是刀伤的缘故。”

池木身体一震,林皆醉续道:“您先前说诅咒再现,我想,当年您退隐江湖,大约真是担忧诅咒的缘故,在您知道令弟与令侄死讯的时候,也是这般想。”他看着池木双眼,问道:“可在我告知您令侄死因之后,您却又多了一重担心。”

他的声音略高了一些,“您是怕有花四重的后人之类,前来复仇吗?”

池木全身又是一震,面色发白,林皆醉续道:“您的武功已废了大半,池微武功虽好,却全无江湖经验。诅咒之事,毕竟无法抵挡,可万一是有人前来复仇,将来又不肯罢休,凭着我们和身后的门派,总能护住他们几个,可是这样?”

池木又是一震,看了林皆醉,缓缓地点一点头,林皆醉道:“您能当机立断,委实难得。我看您的意思,自己并不吝一死,但死前仍想着托付后人,这份心意实在不易。但有一事,我不能欺瞒您。”

“我们两人,本是出身于长生堡。”

姜白虹听林皆醉这般说,也道:“姜雪本是化名,我原是长生堡主义子,姜白虹。”

池木听了此言,面色忽然骤变。他脸色本就发白,现下白的更甚,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凈。他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了两下,忽然紧紧地握住胸口,朝着炕下一头栽倒过去。

姜白虹距离他最近,动作也快,连忙一把接住了他。却见池木一只手仍是紧紧抓着前胸衣襟,急速地喘着气。他叫道:“池老丈,池老丈!”

林皆醉这时也已上前,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房门忽然打开,池微快步走了进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一眼已看到姜白虹怀中的池木,也不及招呼,忙从身上取出一个瓷瓶,倾出两颗药丸来,林皆醉在一旁协助,一手捏了池木下巴,随后一送一合,把那两颗药丸送入池木口中。

然而药丸虽然服下,却到底是为时已晚,又过了片刻,池木终究还是死在了房中。

不是死在火中,水中,又或冰雪之中,而是如同普通的一个病人一般,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池圆月闻得声音,也跑了进来,见到池木的尸体,又是惊恐又是悲伤,双腿一软,就要倒在地上,池微连忙扶住了她。在门外,池海嚷嚷着,“怎么了,怎么了?”也赶了过来。

房中一片混乱。这等时刻,姜林二人虽未言语,心中却均想:他们来这里不过一天一晚,竟已见到了三个人的尸体。

大雪终于停了。

姜白虹坐在檐下,手里团着雪球,有一下没一下地扔向远方。

他没用内力,也没刻意瞄准。第一个雪球,啪,直直地掉到了雪堆里,和大雪融在一起再分辨不出来。第二个雪球,啪,扔到了斜对面的一棵树上,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掉落下来。第三个雪球他原想对准雪地里觅食的麻雀,想一想又缩回了手,也没回身,把雪球往后丢了过去。

在他身后,林皆醉一手抓住了那个雪球,走到他身边坐下。

姜白虹叹了口气,“阿醉。”

他停顿了片刻,再度开口,“阿醉,这次的事情,真是憋屈啊。”

这句话来得忽然,但林皆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些年来,姜白虹大半时间专注于武学之上,他天赋极高,年纪轻轻便已成就非俗,胡三绝常道:不出二十岁,兵器谱上定有他一席之地。却也正因如此,他对江湖的了解,并不如一直协助大总管柳然处理事务的林皆醉。若说让姜白虹同人动手,就再了得的高手,他也有一争之力。可面对现在这样情形,他却如两条腿踏入了泥潭中,一时之间,竟想不到该从何处着手。

林皆醉并没有回复他的话,而是道:“刚才我又去检查了一次池森的尸体。”

姜白虹咦了一声,忙问:“你检查出什么了?”

林皆醉尚未回答,忽然见到不远处池微与池圆月二人一起走出,他便起身道:“二位请留步,在下有事相询。”

池微与池圆月闻声停下,林皆醉放下手中的雪球,快步走了过去,姜白虹忙也跟了上去。林皆醉向池微问道:“池公子,令尊可有心疾?”

池微点了点头,面上不掩悲伤之色。

林皆醉点了点头,道:“难怪池公子见令尊方才模样,并不吃惊,你给他吃的药物可是护心丹?不知这是第几次发作了?”

池微道:“这已是第三次发作了,第一次发作时还算轻微,后来义父便去城里大夫那儿开了护心丹,第二次发作时便是靠着这药挺了过来,大夫当时也曾说过,若再发作,只怕危险,没想到……”说着忍不住哽咽出声。池圆月在一旁却惊讶道:“大伯有心疾,我怎不知道?”

池微答道:“义父因怕家人担心,因此一直隐瞒。家中也只有二哥和我,因为第一次发作时恰在他身边,所以知道,后来也是我们陪他去城里看大夫的。”

池圆月点了点头,眼泪不自觉也流了下来,道:“你们都瞒着我,二哥那样一个人,也瞒得我好。”

林皆醉忽然问道:“池公子,方才池老丈心疾发作时,是我兄弟二人与他同处一室,你竟不疑心我们吗?”

池微苦笑一声,“就以您表哥的武功,真想做什么事,早就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吗?若只因义父发病时你们在身边,便要责难你们,更没必要。生死病痛,全不由人,哪有胡乱迁怒的道理?”

他这一番话,倒令姜白虹对他刮目相看。先前姜白虹只当看出自家武功高低的唯有池木一人,没想到池微竟也看出来了。后面的话更是知情达理,但姜白虹心中却有些愧疚,暗道你义父这心疾发作,还真是我们引起的。但若要说出此事,便涉及到池木等人当年做下的恶事,姜白虹又不知池微对此事是否知情,未免有些踌躇。这时却听林皆醉却开口道:“多谢池公子谅解。”

姜白虹心道阿醉你这可不对,我们和这事还真是有关的。但他自也不会当面给林皆醉拆台,却听林皆醉又向池圆月道:“池姑娘既不知令伯父有心疾,想必也不知道令尊有心疾之事了?”

这句话一出,池微与池圆月面上都是惊讶,池微犹疑着道:“并没有听叔父提起,也不曾见过。”池圆月也摇了摇头。

林皆醉道:“有时一家人之中,若父亲有心疾,儿子年老后也会有心疾;又或兄弟二人同有心疾,这并非罕见之事。二位不曾见过,或许是因为池森先生未曾发作过而已。”

池微忍不住问道:“若他未曾发作过,林公子怎又知道叔父有心疾呢?”

林皆醉不紧不慢地道:“盖因池森先生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啊。”

池圆月一声惊呼,随即她捂住了嘴,紧紧盯住了林皆醉,“你说……你说爹是因为心疾发作而死的?”

林皆醉道:“是,方才我已检查过了。先前第一次检查时,他的尸体上没有伤痕,也没有毒药痕迹,我也颇为疑惑。因池老丈心疾发作,我忽然想到这一点,便又去检查了一番。抱歉,我这次检查,并未经过两位的同意。”

池圆月却并未在意他的致歉,而是又追问了一句,“你真的确定,爹是因为心疾发作而死的?”

林皆醉点头道:“我曾与一位长辈学过医术,这一点确定无疑,池姑娘,现在你可以放心了罢?你的父亲,并不是被你杀死的。”

池圆月瞪着眼睛,面上的表情又似呆滞,又似痛苦。忽然她发出一声悲号,随即便晕了过去。池微连忙扶住她,他看着林皆醉与姜白虹二人,似是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扶着池圆月进屋了。

姜白虹看着林皆醉,正要询问,忽听“咕噜噜”一声响,原来是他自己的肚子在叫。早晨时池圆月还没做饭就发现了池山的尸体,大家自然也没有吃。现下已经快到中午了。姜白虹笑道:“我看他们也没心情做饭,咱们俩弄点儿吃的去。”

先前他坐在檐下时还有些颓唐之色,这一会儿又恢复了元气。林皆醉微笑一下,也跟了上去。

姜林二人到厨房一看,剩下的饭菜还有不少,这样的天气里,放了一夜自也不会坏。只是这个时候,再吃这些未免油腻。姜白虹见墙上挂了个葫芦,伸手进去一淘,里面还有半葫芦鸡蛋,便笑道:“咱们也别吃那些了,索性做个炒饭。”

米饭还剩下不少,姜白虹把大铁锅刷洗干凈,用葱花炸锅,散出香味时把米饭倒进去,炒开后再打鸡蛋,金黄的蛋液把米饭包裹进去,  颗粒分明,配上翠绿的葱花,看着十分的漂亮。姜白虹笑道:“做都做了,索性给他们也做点儿。”说着又从葫芦里抓出了几个鸡蛋。

林皆醉负责烧火,他取了些木柴,仔细放进炉灶里,忽然间“啊”的一声,姜白虹正炒着饭,也不及看,忙问:“怎么了?”

林皆醉道:“扎了一下,不要紧。”

姜白虹笑道:“吓了我一跳。”他继续翻炒着饭,想到自己最关注的一件事,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池森的事情是池圆月做的?”

“猜的。”林皆醉道。

“什么?”姜白虹觉得不可置信。林皆醉道:“我自然没见到当时是什么情形,可是池森之死,和那个雪人,必然和她有关。”他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雪地里那支白玉钗?”

姜白虹道:“自然记得。”一边说,他又加了两个鸡蛋进去。

林皆醉道:“那支钗是从雪人里掉出来的,当时池微先认了出来,却没有说。池海则直接说是池圆月的,待池木说这是他手里那支钗时,几人都是惊讶,可见他们先前只知这钗有一支,并不知原是一对。可池圆月当时说了什么?她说,这不是我的,我的还在箱子里。”他看向姜白虹,“白虹,若你有一样珍贵物事,小心保管起来,却忽然在外面见到件一样的,你会是什么反应?”

姜白虹道:“自然要先拿来看个究竟……”他忽然明白过来,手一挥,差点把炒饭的勺子甩出去,“正是如此!那池圆月看都没看,怎就说不是她的,除非她先前知道!况且阿醉你先前挡住了宝石眼睛,连池老丈就是拿来才分辨出的,就算池圆月先前知道她大伯手里也有一支钗,那时也看不出是谁的!可见事发之时,她必然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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