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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南下赣地(94)


“辫子哥哥,你胖了啦!”左边那小孩忽然抓一抓邢猎的腹侧,大声的说。

这几个月邢猎虽然仍在不触及伤患的限制下不懈锻炼,但始终无法做全身运行的动作,特别是不能连续地跑跳移动,却又维持着过去的食量,腰腹无可避免还是积起少许赘肉来。

邢猎被抓得痒痒的,几乎把嘴巴里的饭喷出来,伸手像抓小鸡般把那小男孩提起放到桌子上,再捏一捏他软软的脸颊,笑着说:“你才胖呢!”

邢猎虽然好像不以为意,但川岛铃兰察觉他听到那句话时,神色还是瞬间僵硬了。

他还是在意……

邢猎自从十一岁开始,人生就从来没有倒退过一步。这是第一次。

邢猎越是故作轻松去掩藏,川岛铃兰就对他越是担忧。这时她忍不住将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世上不只武艺才是力量。”川岛铃兰说时紧张得不敢看他,垂头看着碗里的饭颗:“要变强的道路也不只一条,你还有其他天份啊。上次在青原山就看得出你有领军的才能。我父亲也是这样看的。我们东瀛国有武士三千,假若你愿意跟我回去……不要误会,我这不是要游说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将来还有其他选择……”

邢猎默默的听着,不置一语。

川岛铃兰没得到邢猎的回应,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却赫然发现邢猎正愤怒地瞪着她。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川岛铃兰几乎从没有见过邢猎会如此发怒就算她从前砍了他眼肚下一刀、几乎废掉他一只眼睛那时候也没有。

就连身边那些孩子也都感受到辫子哥哥的变化,突然全都静了下来。

邢猎仍是不发一言,将仍剩半碗的饭放下来,拿起搁在桌边的船桨,起身离去。

被撇下的川岛铃兰,拿着碗筷的手在颤抖。

世上很少有让她害怕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恐惧,这短短日子以来跟邢猎建立的快乐,就在这瞬间摔破至无法修补。

快将黄昏时分,练飞虹与圆性赶着骡车回到林湮村。

村子里的少年孩童都涌出来,跟随着车子走入村,直到村中央的一座牛棚旁才停下。

练飞虹大笑着将买回来的糕饼分送给孩子。圆性从车子上拿起一个纸包,递给车旁一个农妇。这次出外,圆性顺道去城里又寻得几种药材,要为邢猎调制新的疗伤药膏。

圆性仔细指点那农妇要如何熬药,然后就去找邢猎。练飞虹则举着一大包豆沙馅饼跟孩子们追逐。那骡车上仍载着两大担财宝,足以买下十条林湮村,可他们随随便便就停在牛棚外头没有理会。

圆性在村子里外寻了好几处,结果于西面的小河畔听见异响。

圆性看过去,只见邢猎正拿一柄旧单刀撑着土地,用一条左腿缓缓站起身,右边脸颊有几道擦伤的血痕,身上衣服都是泥巴。

邢猎站好后,又再次摆起架式:握刀的右臂放柔垂下,腰背如猫豹般拱起,左腿深深蓄劲待发正是他在庐陵野外与梅心树等人决战时所领悟那舍身刀招的预备式。

邢猎将这刀命名为“浪花斩铁势”,既取其“借相”于浪涛翻卷之象;也因出刀讲求无念舍身,一击不二,犹如灿烂浪花,旋起即灭,心里就连下一瞬间的生死都没有牵挂。

邢猎迎着河边一棵巨大的老树架起这姿式,胸腹间略一调整吞吐气息,突然身体就飞跃出去,人与刀顺势猛烈旋转,撞向那比两个他还要粗壮的树干!

邢猎最后一刹那旋身掠过大树,单刀已然脱手。“浪花斩铁势”最大难处在于出刀后去势太尽,尤其以他只有单腿的状态更无法平衡着地,全身狠狠摔落在浅浅的河滩里,水花四溅。

邢猎躺在河中,仰天大笑了好一阵子,良久才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上又再添了几道伤口。此时圆性已经站在他面前。

“不是吩咐你暂时别练这个吗?”圆性皱着浓眉俯视邢猎。

邢猎没理会他,一拐一拐地走到那棵老树前。只见单刀已深深斩进树干里,几乎整个刃身都没入去。但这“浪花斩铁势”实在不容易控制砍斩的角度,刀刃运行不过稍有偏歪,这柄从庐陵带来的破旧单刀斩入树木里后,就被那极猛的力量弄得刃身侧向弯曲这就是邢猎不用珍贵的佩刀去练的原因。

“很厉害吧?”邢猎笑着说,伸手去拔刀,可是他只有一腿发力,这刀又斩得甚深,实在拔不出来。反正刀子都已报废,他索性就把它留在树里。

这“浪花斩铁势”绝技虽然极度凌厉,但毕竟是绝地一击,亦无应变,邢猎在实战时总不可能只依赖这一招;更别提每次练习也都容易自伤身体这问题了。

“坐下来吧。”圆性按着邢猎的肩头。“让我给你看看。”

邢猎坐在树根上,圆性则搬来一块石头坐在他跟前,将邢猎右腿搁在自己大腿上,卷高了裤管,检查那膝盖关节有没有再次浮肿起来。

圆性用衣袖把邢猎的腿抹干,再从随身布袋里掏出少林寺的伤药,涂搽在邢猎膝盖两侧的患处。

圆性于少林寺所学的跌打医术虽只皮毛,功效也已远胜过民间寻常的大夫,可惜还是一直未能治好邢猎手腿的腱伤。

“我刚在外面找了新药回来。”圆性一边按摩邢猎的伤患一边说:“明天弄好了就试试看。”

邢猎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看着河对岸正在下山的夕阳。

“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他忽然问。

圆性不明白他所指,只有摇头。

“最可恶的就是:我明明已经领悟到这么厉害的刀招,可是却……”邢猎仍然瞧着金黄的残阳,无法再说下去。

圆性很明白邢猎想说什么:他赌上性命在极凶险中得到这“浪花斩铁势”,找到了令武功更上一层楼的门道也就是如练飞虹所说,把平生所学的繁多武艺融会贯通为一然而身体偏偏却不争气。就像有一道你已经敲了很久的大门终于打开来,双腿却再无法跨进去。对一个追求顶峰技艺的武者而言,这比起从来没有看见过希望还要令人沮丧。

今次截击钱清之行,练飞虹和圆性也曾叫邢猎一起去,怕他长留在这乡村里养伤,心情只会越来越郁闷,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但邢猎全无兴致地一口回绝。

他本来是“破门六剑”里最强的主将,现在却成了最不能打的一人,那落差更令他不想去看同伴战斗。

圆性一向拙于言词,此时更不懂说什么振奋的说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按摩。

少林弟子号称八百,寺内武僧众多,锻炼技艺时自然常有受伤。像邢猎这种严重的关节伤害,圆性在少林寺见过不少,结果有好几位师兄因此只能放弃习武,从此专注读经修禅。圆性一想及此,就更说不出什么“你一定会好过来”之类的安慰话了。

两个男儿就此默然对坐。

圆性接着又去治理邢猎的左肘。邢猎远眺已更斜的美丽夕阳,加上刚才练过那绝招两趟,胸中的闷气散发不少,情绪安定了下来,笑容终于真正恢复自然。

“我……刚才真没用……”邢猎叹了口气,搔搔头发说:“竟然向阿兰发脾气了。”

圆性浓眉竖起。邢猎也会发脾气,他倒是从没想过,很好奇是什么原因。

邢猎复述川岛铃兰说那番话,然后说:“我知道她只是想为我解困,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恼她这样说。她应该很清楚,我是就算死也不会改变志向的。”

他看着反射金黄粼光的河水,眼睛里有一种平日难见的温煦神色。

“她是天下无双的女刀客川岛铃兰啊。也应该是天下间最了解我邢猎的女人。”

圆性听了,抓抓乱草般的头发,耸一耸宽厚的肩头:“我是个和尚,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邢猎听了嗤一声笑出来。圆性也忍着笑,替他把固定肘部的布带重新包扎好。

“谢了。”邢猎站起身来,捏一捏身上仍湿的衣衫:“也多谢你听我这许多废话。”

他正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时,圆性在后头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叫住他。

“喂。”圆性低着头仍在执拾东西:“刚才的话,跟我说没用。跟她说吧。”

邢猎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扬一扬手,又微拐着脚步继续走向村落。

荒废残破的山神庙里,不时就有“吱吱呀呀”的怪声从黑暗角落传来。火光映掩着坛上那崩缺的泥像,看起来完全不像能安慰人心的神祇,反倒阴森得有如地狱爬出来的鬼差。

每次怪声传来,佟晶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颤动一下,身体尽量坐近庙中央生起那火堆。虽然明明知道。那是庙宇日久失修的木头吸收了春雨和湿雾后发出的自然声响,但心里还是无法压抑害怕。

闫胜正在另一头,拾起地上的废木搭一个支架,把蓑衣晾到上面去。

离开临江城之后,二人策骑回去林湮村,途中佟晶越骑越快,又多贪了许多路途,闫胜叫也叫不住她,结果错过了宿头,幸好找到这座破庙落脚。

佟晶所以如此兴奋,只因刚刚痛快地打过一场,心急要回去把战绩告诉同伴;如今处在这阴森的庙宇,先前那亢奋心情已然消失无踪。

闫胜把带来的一袭斗蓬打开铺在地上,给佟晶睡觉之用,自己则随便找一片干爽的地方,略把地上灰尘木石扫走,也就倚着柱子坐下来。

一时庙内变得宁静,只有拴在门口檐下的马儿偶尔轻嘶,还有火堆木柴发出的必剥声。然后又是那梁柱的怪声。

“这破庙这么糟糕,我们睡到半夜会不会塌下来呀?”佟晶向上四周看看,心还是没法安定。

正说着,一只老鼠就在大堆破烂桌椅之间爬出来,吓得佟晶“哇”的一声大叫。那叫声在庙里回响,更教她心寒。

“你还是担心睡着时给老鼠咬掉耳朵吧。”闫胜笑着说:“对了,你不是说有干粮的吗?最好趁还没给虫鼠偷吃之前,我们先吃光。”

佟晶没好气地打开包袱,掏出装着干饼的纸包,却另有一个小布包掉出来。

佟晶慌忙捡起来,打开布包察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跌坏,只见她拿起一根竹签,上面串着一堆青绿色的东西。

“糟了!”佟晶又再叫起来,用手去抹那东西。

“是什么?”闫胜接过干饼的纸包问。

“没什么……”佟晶说着仍在仔细将那东西上的青绿薄层抹去。闫胜细看,原来就是他去年在汉阳城买给她那个木兰的面团人偶,因为放得太久,加上这春雨天气,已经长满青色的霉。

“傻瓜!这东西你还留到现在呀?”闫胜失笑,却又感到心头一暖,想起那个时候在繁盛街头,她接过这人偶时的灿烂笑容。

“难怪……”佟晶垂着眉,一边清理着人偶一边说:“这两天发觉衣服上都有一股气味……原来是跟它放在一起的缘故……”

那面团已经坏掉,怎可能清洁成原样?闫胜瞧着失望的佟晶说:“扔掉它吧。我下次再送你一个不会变坏的。”

“要女的。”佟晶嘟着嘴说:“而且一样要拿剑的啊。”

“知道了。”

佟晶这时才满意,就把木兰人偶抛进火堆里烧掉。她又嗅嗅自己双手,沾染着一阵腐坏的臭味,连忙拿装水的竹筒弄湿手帕,将双手抹净,然后跟闫胜分开干饼吃起来。

“你记不记得……”佟晶一边咀嚼一边说:“那时候我们在岷江,天天都是吃河鲜,好美味啊。”

“你还说?天天张罗吃饭就花个半天,烦死了。”闫胜回忆起也不禁笑出来。

“哪有像你这种呆子?舌头敢情是木造的,吃什么都一样。”

闫胜想起从前在青冥山,宋梨常叫他做“剑呆子”。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教他生起一股亲切感。

他们就这样说起这两年一同游历的回忆来,兴高采烈的欢笑声盖过了那庙宇的“吱呀”怪声,令佟晶渐渐忘却了先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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