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月光

“死了吗？”茂密的森林里，一个身材魁梧，身着轻裘的男人对一旁的青年人道。

        青年人喘了口气，直起身来，收回手中的弯刀，应道：“快了。这东西有点不太好处理，刚刚二哥往它心眼子戳了好几刀都戳空了。”

        男人点点头：“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魔物四处逃窜，大家都当心点。”

        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梢枝丫洒在一众青年身上，这些年轻人各个身着轻铠，手持利器，井然有序地分布在一只抽搐的魔物四周，戒备地盯着这只还在挣扎的魔物。

        青年紧张地盯了一会儿，对男人道：“黑哥，要不再捅它一下子给个了结吧？”

        黑松道：“不可。这东西要不就这样把自己疼死，要不就得见血才死，一见血就会把它同伴吸引来的。”

        一众人只好焦灼地等待着这只魔物的自生自灭。正在这时，丛林西边突然传来一阵耀眼的白光，与此同时响起了爆破的声响，顺着泥土一直震到他们脚下。

        众人心里皆是一紧。

        这么大的声音，指不定要引出多少魔物来！

        何况那个方向是……

        黑松一咬牙：“别管这东西，找人！”

        深林的西边，赫然从黑暗中冒出数十双幽绿的眼睛，贪婪而兴奋地看着误闯进来的少年。

        这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身着金丝轻装，束着高高的马尾，狮舞花纹的腰带束在劲瘦的腰间，银腕护甲、沿缝腿扎一应俱全，一看就是哪个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小公子。

        少年左手一柄锃亮的弯刀，右手一柄寒光四射的银剑，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低吼的魔兽，握剑的手心微微出汗。

        这数十只皆是红狼兽，一个个长得比成年的男子还大，后腿的肌肉紧紧绷着，似乎在伺机而动。

        林间的风呜呜地吹着，阴冷地在人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打转。少年心中狂跳，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正在这时，红狼兽一跃而起，张开尖锐瘆人的獠牙朝他扑来！

        少年一咬牙，握紧了武器，一跃冲上去与狼群厮杀起来！

        红狼兽冲上来往他的脖颈咬去，估计是饿了太多天，忍不急要饱餐一顿了。少年迅速地一偏头，举起弯刀朝红狼兽狠狠劈下去！

        红狼兽转过脑袋，一口咬在他精致的弯刀上，咔嚓一声把刀身咬碎了。

        少年瞳孔一缩，连忙伸腿踹开了红狼兽！

        这边还没完，后边的红狼兽接二连三地扑上来，有的往他胳膊上咬，有的往他腿上咬，还有的直接张开深口试图把他整个脑袋咬掉！血盆大口朝少年不断涌来，少年慌乱地伸脚去踹，举着剑往红狼兽脑袋上劈，几番周旋之下已经狼狈不堪了。可惜这些红狼兽却越发血性起来，个个把身躯拱得老高，头部往下压着，不断从嗓子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响，绿幽幽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少年顽抗多时，早已体力不支，撑着剑站在狼群的中心，目光逐渐变得凶狠起来。

        狼群缓慢地后撤一步，然后一个飞跃从四面八方扑来！转瞬间人类的少年就被一拥而上的红狼兽包得密不透风，四周都是凶兽，压根无处可逃！

        红狼兽兴奋地伸出利爪，露出獠牙，要将他活生生撕裂！

        入目皆是凶兽，已然是逃无可逃！他发了狠，心想大不了拼一把，死也要拉一个垫背！

        他不管四周围绕着多少只凶兽，只死死盯住一只，手中的银剑冷光四射，随着他一声破嗓的怒吼狠狠刺出去！

        突然林间呼啸起风，刹那间剑光四溢，一股强力的灵力镇压从天而降，近在咫尺的红狼兽顿时像被拍了一掌似的狠狠落回地面上！

        少年的剑刺了个空，僵在原地，四肢已经麻得没有了知觉。

        红狼兽一阵哆嗦，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咆哮着朝一个白色的身影扑去！

        那人手持灵剑，白衣如雪，挥剑的动作一气呵成。宛如闪电划破长空，她的那道剑气竟在刹那间把幽暗的林间映得雪亮。与此同时，数十只红狼兽的血线齐齐射出，整齐划一地掉落在地上。

        这剑势头太猛，红狼兽的血溅出去老远，还是把那人的白衣染得血迹斑斑。白衣人云淡风轻地挥了一挥剑，剑身上的血珠利落地滑落，干净如初。她将灵剑收回剑鞘，回头看了那少年一眼。

        此时月疏朗朗，那人披着一身的月光，伫立在血色与月色之间，眼睛动人心魄的亮。

        那人没有什么表情，只在他呆呆愣愣的注视下，朝他微微颔了一颔首。

        少年想动一动腿，可惜麻劲还没缓过来，只能尴尬地保持着这个可笑的动作。又想说声谢谢云云，一张嘴居然只发出个哑气。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堆杂乱的脚步声，随即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南渊阁下！”

        江南渊转过头。

        黑松松了口气：“刚刚看这里动静好大，怕是要引出不少魔物来。幸好您没事。”

        江南渊问道：“你们那里怎么样？”

        黑松道：“我们也还算顺利。只不过这下估计有些麻烦了，还是赶紧走吧。”

        江南渊点点头。黑松看到傻在原地的少年人，奇道：“哎，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晚在深山老林里面晃悠什么？赶紧回家去。”

        少年望着江南渊的背影发愣，忘了接话。黑松道：“嗨，他好像有话对你说。”

        江南渊转头看他，少年顿时慌乱起来，磕磕巴巴道：“南、南渊阁下、下！谢、谢谢、您、救！救我！”

        身后一群轻铠的青年人小声吃吃笑起来。

        江南渊心想居然是个结巴，道：“顺手。回家去吧。”

        少年还站在原地，一张俊秀的脸憋得通红。

        江南渊心中疑惑，摩挲着剑首早已磨得光滑无比的纹路，问道：“还有什么事？”

        少年憋了半天，剑柄都握出汗来了，胸膛微微起伏着，突然朝她大喊道：“我、我是临淮城谷家的思德绝！”

        江南渊微微一愣。

        少年激动道：“多谢、多谢南渊阁下救命之恩！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一众青年估计觉得他过于自负，顿时笑开了，江南渊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身后立马没了声响。她看着面前紧张兮兮的少年，道：“我记着了。”

        少年的眼睛立马亮了，整张脸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雀跃起来。

        还想再说时，江南渊已经转过了身，领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他想追上去，又觉得不合礼数，多半会给人添麻烦，只好急急忙忙地跳上树，站在树枝上远远望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白衣女子。

        那人身形修长，腰杆挺直，走起路来的时候身旁都带着风。侧过头与旁边人说话时，可以看见鬓边的碎发和亮如星辰的眼眸。

        他抓紧了身侧的树干，目送着那一队人走到黑暗的尽头。

        一队人马离开深林，回到落脚处下榻。

        江南渊在人间游走近两年，一些青壮年以及有救世意愿的仙门弟子前来投奔，逐渐发展成一股新的势力，与魔火的力量暗中抗衡着。只不过最近一年魔火的动静相较之前小了许多，大夏境内很少再听闻哪里遇害的消息。

        他们在游世途中接到临淮城城主的委托，据说西边方圆百里的深林里常有邪祟出来作乱，扰得人苦不堪言，于是前来歼灭邪物。赶来的当晚就进了林子，约莫夜半午时才将经常出没的邪祟清得差不多，也没来得及找个有棚的落脚地，只能在城郊荒野上凑合一晚。

        篝火燃得很旺盛，周围响起青年人酣眠声。江南渊靠在大石块上，远远望着迷迷蒙蒙的上弦之月，有些合不上眼。

        林北起来小解的时候看到她还睁着眼，轻声喊了句：“南渊阁下？”

        江南渊侧头望去，朝他道：“何事？”

        林北担忧道：“您睡不着吗？”

        江南渊笑道：“有点想我师父和师兄弟了。”

        林北无声地“啊”了一声，道：“我看现在的形势太平许多，要不就回去一趟吧？”

        江南渊思虑半晌，然后重重一点头：“好。等这里的事情结束。”

        林北小解回来之后，看她已经合上了眼，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盖了层裘衣，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走到一旁休憩了。

        江南渊合着眼，却不太能睡得着，半睡半醒只见又看见眼前晃荡着两团黑影。

        她第一次见这黑影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意识不太清醒。看到这两团鬼鬼祟祟的东西时立马就跳了起来，再一细瞅就不见了。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也没太纠结。只不过这黑影接二连三地在她要醒不醒时出现，又在她跳起身来的时候消失不见，久而久之就心里存疑了。

        直到有一天她心想势必要搞清楚这俩东西的缘由，于是闭上眼睛假睡，再悄咪咪睁开眼缝去看。

        这俩东西又出现了。

        两团黑影，大致能看出人形，她眯着眼偷看的时候，这俩黑影还凑过来检查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江南渊连忙闭上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看见一个黑影对另一个黑影笃定地点点头，然后一左一右地在她斜前方坐定，跟护法似的。

        江南渊没有拆穿，就这么与他们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一两年。

        后来每当要醒的时候，她都故意制造出一点声响。

        俩黑影子就会忙不迭地消失。

        他们不仅夜里会在，白天也会在，只不过藏得格外隐蔽。当然也有出纰漏的时候，所以江南渊看到自己脚下的三个影子时，就会有意偏偏身子，将那两个影子融进自己的影子里。

        她至今都不知道这两影子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来，但是久而久之地与他们相伴，就算一个人的夜里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她本以为这两个影子无形无体的，是不会受伤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只有一个影子来的时候，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白日里有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为她挡过一刀。

        夜里的时候，只有一个影子来守她，她悄悄睁眼的时候，看见一个孤单的黑色背影直挺挺地面对月光坐着。

        好在没过几天，另一个影子又出现了，只不过腿一瘸一拐的。

        她合眼前，在身前放了一瓶治腿伤的药。

        也不知道人类的东西对他们有没有用，但如果可以的话，就太好了。

        第二天睁眼的时候，身前的小药瓶被拿走了。

        她笑起来。

        其实他们都心照不宣，不然他们也不会去拿她的药。

        只不过他们还是躲在黑暗里不愿意见她，只小心翼翼地游走在她四周，帮她阻挡各种各样的意外。

        第二日，江南渊率领一队人马进了城。

        原本是想低调出行的，可惜他们要来临淮城的消息早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大夏，这下就连临淮城周边的市民都前来拜会，以至于他们刚踏进城门，就被千千万万的拜倒在地上的百姓吓了一跳。

        江南渊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拜了，叹了口气道：“都快起来。”

        浩浩荡荡的人群蜂拥而至，一齐涌了上来，疯狂地呼唤着，抓着江南渊的袖子衣服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语。临淮城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整条大街上人声鼎沸，仿佛鞭炮炸在沸水里，江南渊只能听到周围一堆人的喊叫，其余的什么也听不清，只能含糊地答着。

        魔火鲜少造乱的这一年里，百姓的生计逐渐好转，但第一件事都是为她修建庙宇宫观。

        大夏几乎每一座城池都有专门供奉她的地方，就连乡野也有人盖一座小土庙捏她的人像用来祈祷平安。她起先还要上去劝两句不要浪费时间精力建这东西，只不过总被不认识她的人狗血淋头地骂一顿，比如“就你也敢对南渊阁下的宫观指指点点”云云。

        劝也劝不住，民众越建越起劲。或许在这样水深火热的处境当中，人们已经丧失了太多希望，把她当做唯一的救赎了。

        她看着远远近近的庙宇，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

        谢过城主安排住处的好意，一行人寻了个偏僻的瓦间住下了，打算后面几日将外郊林子里的魔物好好除一除，结束之后去一趟观苍山。

        江南渊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一想到终于能回去见一见故人时心情都好了不少，往草堆上一靠就呼呼大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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